谁家寒衣 花园

用午膳的时候,陆贵妃问:“大哥可有属意的人选了?”

每回陆昭进宫,都要听这一番老生常谈。当今丞相陆熙,继承了陆家的好天资,自小才识过人,人情世故一点就通,在读书立业方面没让爹娘操过一点心。不过等他快近而立之年,陆夫人始觉不妙,若说原先事业未定,无心婚事,可如今别人的孙子早就一个两个三个满地跑了,自家儿子还是优哉游哉不慌不忙。这多年不上花楼不近色,不娶妻子不纳妾的造型是闹哪样?这眼中无女人心中也无女人的和尚即视感是怎么回事?

陆夫人心中着急啊,京师的媒婆全成了陆家的座上客,适龄小姐的画像贴满陆大少的卧房和书房,全家上上下下的仆从都熟背京师各户小姐的资料,保证陆大少随时随地听到最新播报,陆夫人也亲自上阵,每晚进行一番长达两个时辰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声情并茂的劝说,声情并茂的方式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在这样长达半年的荼毒后,陆大少终于松口,有一天等陆夫人哭诉完,他翻开了手头一本书,随意翻到的页数,第一个字是二十四划,于是他从桌上厚厚一叠画像堆里数到第二十四份,看都不看递过去:“就她了。”

陆夫人当下喜极而泣,虽然这二十四号看起来身形羸弱,不太好生养,也顾不得了。之后二十四号嫁过来,第一年便顺利为陆家产下一名男婴,过了几年又生下一个女婴。不过因为身体一向不好,女婴尚在嗷嗷待哺的时候,亲娘就撒手人寰了。

媳妇就这么走了,留下刚懂事的稚子和襁褓中的幼女,彼时尚未成为丞相的陆大少依旧不慌不忙,对他娘再次掀起的又一轮“续弦”热潮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凭借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桥到船头自然直”的良好心态,就这样十年如一日地放养,坚持自己把俩孩子拉扯大了……

这十年来不仅是进宫,到其他叔叔婶婶家一样,每个人都会周而复始地关爱她老爹的娶亲打算,陆昭也会不厌其烦地回答:“不知道。”

陆贵妃一般听到她这回答就不说什么了,重复多年大家都有点例行公事的感觉,可谁知道今天她接话了,颇为感慨道:“大嫂过世这么多年,大哥一直不曾续弦,对大嫂真是情深义重。”

陆昭嘴里咀嚼的动作停了下,一时不知接啥话好。

有次她问她爹,因为从未见过她娘的画像,所以很好奇她娘长什么样。

结果丞相大人想了半天,抱歉地说:“实在记不清了,每次见到你娘,要不熄了灯,要不她低着头,开始两三年我都没瞧清她长什么样,后来看多能认得了,她又走了。”缺少个加深印象、巩固记忆的过程啊。

“你平素该多劝劝你爹,出嫁的姑娘没有娘陪,没有娘教,人家是要笑话的。”

宁月听了话道:“谁敢笑话嫣嫣,本公主不撕了她的嘴!”

陆贵妃叹了口气说:“薇儿你不懂,莫说嫣嫣将来出嫁,便是你表哥成亲,丞相府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总归不方便。”

“母妃您这担的哪门子心,舅舅不娶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外人要笑早就笑了,笑死了也是乱嚼舌根自作孽!”

陆昭深以为然。

陆湘今日说这话题是有点念想的:“先前在静妃姐姐院中见到她侄女的画像,我瞧样貌,跟大嫂当年倒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姿态。我问了岁数,那丫头六月头生的,今年十六了,年纪尚小,气度上必然弱点,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不会差到哪儿去。年岁与嫣嫣接近,以后也聊得来,好相处。”

宁月真受不了:“舅舅这一把年纪了!当人家祖父都够了!”

“你父皇还不是每年挑选良人进宫,”比起哥哥的婚事,对于女儿这刁蛮的个性,陆贵妃更为担忧,“你待嫁了人,温良恭俭让需记得,不可再使小孩性子,处处与驸马为难。日后倘若与驸马争吵,母妃也不帮你。”

陆昭心道,日后宁月同驸马争吵,肯定回宫告状,看肖沐恩就知道了。

“喵。”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插|入,陆昭循声一看,不由乐了。先前那调皮的小白猫可能闻到了饭香,不知何时从树上爬下来了,眼巴巴站在不远处望着,过了片刻又小声“喵”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挪过来,挪到陆昭脚边,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她鞋面上蹭了蹭。

陆昭把它拎起来,在清蒸的鱼前晃了晃,存心欺负人,不,欺负猫:“想不想吃?你叫一声汪,就给你吃。”

“喵~~”可怜兮兮。

两个少女都被逗乐了,笑个不停,连陆贵妃都忍俊不禁。陆昭把小猫抱在怀里,刚摸上它的毛,忽听到一声——

“汪。”

咦??

惊呆之后回神,这声汪肯定不是小猫叫的,也不会是面前任何一个人。陆昭下意识回头,看到她的死对头站在院门口。

肖岑冷着脸道:“满意吗?上次不是骂本皇子是狗吗?不满意的话,我到父皇面前再汪几声你听听?”顿了下,唤道,“阿昭。”

陆昭怔了一下,怀里的小白猫率先反应过来,跳下地,高高兴兴扑向肖岑。肖岑蹲下身,捡起白色的毛团,毛团缩在他怀里,伸出舌头亲昵舔了下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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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气道:“肖沐恩!你给猫取的好名字!”

“没办法,畜生就是喜欢这名字,你看我叫它,它多高兴。”

陆昭闻言脸色转青再转黑,恨不得上去掐死他,宁月扑哧一声笑出来。

眼见肖岑抱着猫转身走,陆昭想追出去,被宁月按了回来,宁月边笑边道:“你还敢追?真惹急了他,小心他让父皇赐婚!”

“赐什么婚?!”

“给你们俩赐婚呀!”

“什么!”光听到这句话她都要疯。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一起玩的有个胖子?老是哭老是哭,看了就烦,后来我就说,你要是再哭,我就让父皇把我指婚给你,等成了亲天天打你,骂你,大冬天的不给你吃饭,不给你衣服穿,让你从城东跑到城西,再从城南跑到城北!后来他就再也不敢哭了,一直死命忍着……哈哈哈。”她这么聪明,她的弟弟一样能想到,等人进了门,一切都是他说了算,搓圆捏扁外人也帮不上忙了啦,所以说,“你得罪谁都好,千万不要得罪皇家的人,谁让我们生来高人一等呢!”最后一句话甚是得意洋洋。

陆昭才不怕,嗤之以鼻:“肖沐恩敢娶我,我就敢让他变太监!”

“你知道怎么让他变太监吗?”

“……”问到点子上了,某人只知道太监不能娶媳妇儿,不知道原理是什么。

陆贵妃忙咳了两声,示意终止,这对话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用完午膳,陆贵妃回房小憩,陆昭和宁月到御花园散步。

这时节阳光舒服,百花开得正好,花园里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这是什么花?”好漂亮,一朵又一朵,像是不同颜色的小蝴蝶。

宁月摘下来两朵,粉色的插在自己发髻上,黄色的插在陆昭发上,拉着陆昭的手嬉闹着转了好几圈,衣裙舞动,步履轻盈,远看真像是两只翩翩起舞的小蝴蝶。

表姐妹手拉手在花丛里嬉笑打闹,不多时跑累了,远远看到一间亭子,宁月道:“休息一会。”

待两人走近,看清牌匾上写着“万春亭”三个字,也看见亭子里已经有人,三个宫女模样的人,在亭子正中央的石桌边站着。

石桌上铺着画纸,边上摆着笔墨纸砚,纸上的画才作了一半,画的正是这满园景色绚烂春光。

看到宁月,几个宫女明显紧张起来,纷纷行礼。

宁月视若无睹拉着陆昭进亭子,在桌边坐下,没人敢拦。

石桌旁边还有个小台子,放着茶点之类,宁月道:“端上来。”

那几个宫女中领头的一个小心翼翼道:“公主,不如先让奴婢将画纸收起,以免妨碍——”话说了这一半,就见宁月将作了一半的画纸团成一团,朝亭子外一丢。几个宫女噤若寒蝉,连忙将茶点端上来,再不敢多话。

陆昭敏锐从她表姐身上嗅到一股狂怒的气息,虽然不知道这姐姐刚才还挺高兴的,突然发作是什么原因,但可以预见亭子里这几个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人伺候。”

“谁说这里不需要人伺候?本公主还没出声,轮得到你下命令吗!”

知她发起火来是六亲不认,翻脸不认人,陆昭已经练就一道以不变应万变的神功,特点是你发你的火,我自岿然不动,假装自己是个石头或者树什么的。

陆昭好整以暇吃东西,拿起一块糕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咽了,伸手想再拿,扑了个空。

碎花瓷盘被宁月抢先一步端起来,好好一盘糕点在地上砸得稀烂:“这东西是给人吃的吗?这么难吃,畜生才吃得下!”

她发飙的声音足够大,确保正朝亭子走过来的三人听得清清楚楚,其中两个人齐刷刷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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