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锣鼓声在夜中回荡,虽是初夏,夜里有风还是冷,打更人瑟缩了下身子,看到空寂的街上驶来一辆马车。
马车停在薛府的后巷,车上下来好几个年岁不大的少年,其中两人还抬着个箱子。
从巷子进去,走到偏门,陆昭轻敲了下,门很快打开,一早等在这里的茗生探出头。
这处偏门离薛澜住的院落很近,一盏茶的功夫都不用就走到。
茗生走至薛澜房间前,小声叩门:“公子睡了么?”
薛澜正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睁眼盯着床顶发呆,思绪处于放空状态,茗生叫了好几遍,他才有回应,无精打采道:“怎么了?”
“有人送信给公子。”
门上拴着大铁链,铁链的钥匙在府中管家手上,每日三餐管家会亲自开门送饭,其他时间,按薛家家主的话说,让儿子心无杂念,静思己过。
信纸从下方的门缝塞进来,薛澜披衣从床上坐起,走至门边。
信上几行字,是恭贺生辰的贺词,每行字体不同,第一行清秀端正,第二行是繁复的雕花小篆,第三行刚劲有力些……他一眼就能认出这些熟悉的字迹,难抑惊喜,用力砸了下门,唤道:“茗生!茗生!他们走了吗!”
茗生没答话,外头一道古怪的女声娇羞应道:“公子是叫小桃花么?奴家在这里呢!”
这明显是个男人捏着嗓子尖着声音在学女人,薛澜忍不住笑出声来,外头的小桃花还在喋喋不休:“公子这么久不来看人家,人家的心都碎了啦!人家不管,今天公子要好好疼爱——娘咧!”即兴演出正到高|潮,猛然脚上遇袭,陈桃花抱脚在院子里跳着转圈,龇牙咧嘴。
旁边整理箱子的宋景长舒口气:“踩得好!”他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薛澜贴着门板,将外头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心头高兴:“你们都来了!”
陆昭从门缝望进去,他也扒在里头的门缝朝外看,视线接触,欢喜不已。
“阿澜你好么?”
“阿昭你好么!”
异口同声出口,又异口同声笑道:“很好!”
“我以为……”这个生辰真要冷冷清清一个人过呢。
“你不是说生辰要去铜雀楼听新戏么?本来我想让戏班子来给你演的,可是阿佑说这样若被薛伯伯发现,一定更生气。所以我们去找楼主,将新戏的唱词都抄下来了,可以完完整整给你演一遍,虽然远远比不上铜雀楼,但你先将就下吧。等到日后你出来,我再陪你去看。”
“你们唱戏给我听?”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别告诉我小桃花的唱腔是阿佑……”
“本来该是我的,可我不大记得词儿。”
“……”
他转了身,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嘴上说道:“这是来帮过我生辰还是折磨我啊。”面上却一直在笑,很欢喜很欢喜。
陈桃花跟宋渝已经换好戏服,拿着唱戏的道具打来打去,秦安举着木板跟着两人提醒:“这场是痴情女怒斥薄幸郎,不是将军征伐战场啊!是文戏不是武戏!”两人打得正欢,哪顾得上听他说,三人绕着院落一阵闹腾。
宋景拎着酒坛子和酒杯过来,和陆昭一样席地而坐,陆昭接过酒杯,同他碰了一下。
宋景笑道:“阿澜抱歉啦,只能我们喝着你闻着,我们碰着你听着了。”
里头的人良久轻“哼”了一声。
秦安终于成功将两匹脱缰的战马拉回来,小桃花令人销魂的声音响起:“西窗独坐好凄凉,绣起鸳鸯难成双,任凭红花并蒂开,怎比得……娘咧这音真高!”
院子里唱大戏的人水准堪忧,唱词残破不全,唱腔难以入耳,时不时还夹杂几句骂街的话,难为下头几个观众还看得兴高采烈,鼓掌叫好。
屋子里的少年左腿延伸于地面,右腿屈膝,背靠着门,听着近在咫尺的欢声笑语。
门外的少男少女对面而坐,一个双手托腮喝着酒笑,一个蹲在门缝边,尽职描述:“章氏女倒地了,章三洋踢了人一脚,章氏女抱住相公的腿……咬了好几口!”
惨叫声配合响起:“陈佑你乱加什么戏!”
“呃,章氏夫妇打起来了……”
“……”
初夏的夜,静谧安详,薛澜闭着眼,唇畔含着浅笑。外头吵闹得凶,但他心头好安宁。
五月初五,端午。
陆昭起了个大早,难得在用早膳的时候遇上她爹,陆丞相慈祥地亲手给女儿剥了个粽子。
对于陆昭擅自出宫,并将钟恬姐妹带回府一事,陆熙听闻是自家儿子的主意后,就没再说什么。有时候陆昭真挺羡慕她爹跟她哥这种默契的,起码她跟这两人都做不到心照不宣。
逢年过节皇帝不早朝,丞相大人今天看来也没有去中书省的打算,姿态闲适地拿了份案卷,边吃饭边阅览。
陆昭三两下扒完饭,今天有赛龙舟大赛,京中的少年心心念念盼了许久,就盼着这天一饱眼福呢。
“爹我出门了!”
陆熙头也未抬,交代道:“晚上回祖母家吃饭。”
“好!”每年的传统,她记得的。
陆昭刚要迈步出去,听到她爹不紧不慢地说了句话,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磕在门框上。
“多看一眼是一眼,哪日你私奔出京了,以后可就见不到祖母了。”
屋里屋外一阵寂静,听得到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丞相大人翻了一页书,看向门边僵硬着的、犹如被点了穴的背影,慢条斯理道:“还不走?想留下来陪我过节吗?”背影闻言缓缓动了下,如梦初醒,逃命一样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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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门的大院见到钟家姐妹,钟恬关切道:“阿昭妹妹,你脸色不太好,哪里不舒服吗?”
“没事没事。”她这是惊吓过度。
出了大门,备好的马车已经在等着了,不过门口除了陆家的马车,还有另一辆马车。
锦衣白袍的俊美少年立在车旁,颀长玉挺,风度翩翩。
看见人,陆昭惊喜不已,一瞬将她老爹造成的阴影丢到九霄云外:“阿澜!”
钟家姐妹上了陆家的马车,陆昭钻进薛澜的马车。
“薛伯伯终于准你出来了!”
“今天可是端午,我老爹再铁石心肠,也会心软些,而且我求我娘,我娘替我说了好多好话,老爹才松了口。我已经错过铜雀楼的新戏了,再错过端午赛龙舟可要遗憾死了!”
每年端午举办的划龙舟大赛都是年度盛事,届时皇帝皇后都会前往观赏,年满十五,文武七品以上子孙皆可参与,头名会获得由皇帝亲自颁发的金牡丹一朵,且获胜者可当众将金牡丹交予心仪的姑娘。纵使收了牡丹婚事未成,男女主人公也会传为京师韵事一时风头无两。
“已经连续两年了,都没见到有人当众将金牡丹送出。”获胜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但拿到金牡丹的人未必就有心仪的姑娘,就算有,也不一定在场,“你猜今年有希望吗?”
“阿佑不是让咱们到时候见分晓么?若是浩然哥赢了,一定会将金牡丹送出的。”
“可说不准陈家大哥中意的姑娘,并不在场。”皇帝皇后要来,必定封场的,若是那姑娘非皇亲贵族,家中无人有官职在身,是进不来的。
“说实话,浩然哥赢的希望也不大。”平素从来不参加户外活动的人,就算勤加苦练,体力也不是短时间能补上的,再说,竞争对手强劲,“宋家二哥那船,速度和平稳性都太好了!”
两人说到划舟这一感兴趣的话题,兴致勃勃研究了一路,很快到达此行目的地——城西的碧莲池畔。
今日全城戒严,城门守卫增了几倍,重中之中的碧莲池畔更是围得铁桶一样,滴水不漏。
不只是京师府衙、锦衣卫、御林军的人,连驻扎在城外的铁卫营都调动入京,下了马车看去,黑压压一片人头。
陆昭、薛澜和钟家姐妹到入口的地方,出示了之前在礼部取得的腰牌,守卫的人员仔细核对过几人画像,确认无误,放人进去。
此时距离比赛尚有一个时辰,时候尚早。
不管参赛的人到没到,赛舟已经提前一夜停好了,陆昭远远看过去,就见湖面上一艘龙船极其醒目。长约两丈,以船头为龙首,船尾为龙尾,周身缠绕着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龙,张牙舞爪,做工逼真。船身上插|满鲜艳的红色旗帜,迎风瑟瑟作响。
“淮远哥还真是下了血本啊。”龙舟有多人和单人,不过龙舟大赛规定了只能单人单舟,在水上航行讲的是速度,越轻便简洁越利于发挥,只有这个薛盈,绞尽脑汁博人眼球,船体华而不实,年年稳坐倒数第一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