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行 出塞

从黎城到洛阳,一来一去最快也要一个月。再加上她虚弱不能下床的那个月,因此纵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再回到黎城,距离上次离开也已经两个月有余了。

寒烟将马弃在郊外,徒步走进城门。

黎城位于湘水河畔,地处平原,交通便利,客流浩大。是处商贾发达之地,也是皇朝六大繁华城市之一。再加上北临江湖第一大庄旭日山庄,街上很多江湖人士来往亦不稀奇。

她进了城,快步穿过几条热闹繁华的主街道,确定身后没有人跟踪,才拐进一处偏远僻静的小巷。

那小巷尽头处有一家店面,门头古老破旧,写着“云来客栈”几个字的门匾在风中摇摇欲坠。

店堂内昏暗无光,隐隐可见有人站在柜台后面。

她走进去,那人也正好抬头看过来,立即惊喜道:“姑娘里面请!”

“掌柜的,还有空房吗?”

“有有有,姑娘请跟我上楼!”

掌柜的举着烛台,二人走在咯吱作响的破旧楼梯上,楼上空间比楼下更小,只有并排的两处客房。掌柜的引她走进里面一间,等她先进去,他也跟着进去。

关好门,他开口欣喜道:“姑娘总算回来了!”

寒烟放了包裹坐下,神色有些疲惫:“我想见你们家主子。”

这处客栈是江傲炎的暗桩,往日里两人碰头也大多在这里。

掌柜的迟疑道:“恐怕……得过了明日。”

她闻言看他一眼,他解释道:“姑娘刚回来不知道,明天是主子跟梁姑娘大婚的日子,所以这两日想必是出不来的。”

她手一抖,杯中的茶差点泼出。

对于她跟自家主子的关系,掌柜的也隐隐可以猜出一些,但是这种事情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便道:“姑娘不如先 在这处歇息两日,我先去回禀主子,等他的指示再说。”

她面上有很明显的一刻怔忡,然后恢复平静点头。

“那姑娘就先歇着,我去给您准备酒菜。”

她道:“多给我准备几坛酒。”

酒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喝醉了,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有时候,喝得越多,反而越能想起很多本想要掩藏的东西。

寒烟痛苦地撑着头,脑中不知道为何都是同样一幕场景,月色下温柔微笑的少年,她站在对面,有鲜血从衣衫的下面慢慢渗出,还有个声音不停地说:“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她吃劲挥手,想要挥去根本不存在的幻像,那白衣的影子却一直不去,反而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那声在耳边诱惑,她挣扎许久终于失控,伸手握住那少年的手,他的手那么温暖:“小公子……我们走吧……我不杀人你也不要当盟主……我们走得远远的……”

紧接着她被一股力量用力甩开,倒在桌上喘气,又被人揪起,重重一掌击在后背。

那一掌震的她五脏六腑都在翻滚,腹内一阵恶心,张口呕出一堆秽物。

呕出之后整个人顿时清醒许多,旁边一人冷冷道:“不发疯了?”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傲炎?”

江傲炎面上神色半是讽刺半是不耐。

“我在大婚前夜出来,不是想来听你说这些不靠谱的疯话的。”

“……抱歉。”她坐直身子低声道。酒已醒,但还清晰记得自己刚才说过什么……她真是疯了。

“霍思卿一个半月前就已死,你又是怎么回事?人不回来消息也不捎一个。”

“抱歉。”他们合作之初就已经说好,无论何时都要保持适当的联系。因为倘若一方出了岔子,很有可能会威胁到另一方的安全。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她音讯杳无,一定会让他很不安心。如果不是当时实在动弹不得,她也绝不会这样。

“我原本还以为你是受了重伤之类,现在看来你好得很嘛,还能喝酒发疯。”

寒烟并不在意他话语中的嘲讽,她关心的是当下的情况:“现在形势怎么样?”

提到这个,江傲炎面上终于转怒为喜。

“霍思卿一死,李天夏就失去了有力扶持。原本倾向他的人都聪明地选择了观望。再加上,”他顿了一顿,“我明日就要与梁方的孙女梁灵秀成亲,当年梁方未归隐之前,曾经于武林中不少人都有过恩惠,如今这一批人自然也都选择支持我了。左千秋死后,那帮老家伙急着要选出新的盟主,大选就定在十二月初一。如果不出意外,这次我是稳操胜券。”

十二月初一,那也就是十天之后……她一时不由有些恍神。时间过得真快,等他当上盟主,她这四年来留在他身边的理由也就终于不存在了。

然而这世上本就没有永恒的东西,早分开晚分开又有何区别呢。

她当下不再纠结,只诚心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江傲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她道:“我这里有份很重要的信函,你亲自去一趟塞外,把它交给薛家牧场的薛场主。”

她闻言一愣,过了很久才伸手接过,声音微涩:“好。我一定亲手送到。”

再重要的信,也轮不到她亲自来送。如今他大局已定,除了与她见不得光的关系就再没有任何阻碍,所以这十日当然要先遣开她。

她日夜兼程只想回来与他并肩作战,却不知道原来对他而言,她消失得越远才是越安全的。

江傲炎果然道:“你收拾一下,尽早出发。”

等到他转过身朝门外走时,她强行压抑许久的气血再按捺不住,俯身呕出一大口鲜血。

这趟洛阳之行回来,她的身体真的大不如前。他重拍她背后的那一掌,竟然也可以波及她心脉。

江傲炎走出,门外候着的心腹自发跟上,递过遮身的黑色披风。

“少主,现在外面风声很紧,你如果有什么吩咐让属下过来不是一样?何必冒险亲自跑这一趟。”

江傲炎回眸,冷冷看了他一眼。

掌柜的正好端着托盘上来,在楼梯口与二人相遇,关切道:“少主要走了?”

江傲炎皱眉:“你还送酒过去?她不能再喝了!”

“是……是姑娘要求的……”

他眉头皱得更深:“她用过晚膳没?”

“属下有送过去……可是姑娘一筷子都没动。”

“你把饭菜热一下再送过去,想办法劝她吃一点。她要是要酒,你就说没有了。”

“是……”

在去塞外之前,寒烟照例去了一个地方。

去跟一个故友辞别,也去那里,做一件这一个月来一直很想做的事情。

垒完眼前的新坟,她将手中的酒坛打开,慢慢浇上。

这是座空坟,里面什么都没有。

因为她想祭拜的那个人,连尸骸都没有。

这里,只有她的愧疚和不舍。

没有尸骸也好,最好跟她没有任何牵连,这样他就与她的罪孽毫无关系,下辈子可以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记得,一定要选清楚爹娘。”

他的爹,可以不俊美不聪明不一定是武林盟主,但是一定要爱他疼他。

他的娘,可以不漂亮没武功只绝对不能是杀手,这样就能够看着他平安出生长大。

在床上躺着的那一个月,她几乎天天都在想他的样子。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的眼睛大不大,鼻子翘不翘,嘴巴是不是小小的红红的,眉毛呢。他是像傲炎还是像她多一点?一直想到很绝望。

再后来她想,就这样离去,其实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吧。江傲炎不会想要一个累赘,她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平安把他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也没办法给他安定的生活,她甚至就连保护他的安全都做不到。

上天做出了最慈悲的选择。只是,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多想亲眼看一看他,哪怕一眼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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