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苏无愿坦然道:“你这女娃倒也聪明。不错,我正是苏无愿,苏无暇的大哥。”
苏波和霍思卿听他言谈之中,每每提到苏无暇三字,都有毫不隐藏的轻蔑反感之意。看来此二人虽是兄弟,然而之间必定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二人也只是心中想着,并不方便出口询问。还是苏无愿主动问道:“我在这山谷中四十余年,爹跟娘想必早已经过世了。暮雪山庄如今可还是无暇当家?”
苏波明了他的意思,摇头道:“苏无暇苏老庄主已在三年前过世,如今是其子苏天青当家。”
老者闻言沉默,面上神色微有些惆怅,良久道:“天青吗……这孩子不错,打小就沉稳能干,暮雪山庄交到他手中,确可以让人放心了。”
苏波道:“我前日还听苏庄主提起过苏老前辈,若他知道您还在世,一定十分高兴。”
苏无愿沉思一刻,神色郑重道:“女娃,若你有一日能出得这个谷去,记得替我转告天青:江湖地位这些对暮雪山庄来说都是虚名,最重要的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牢记苏家祖训:堂堂正正地做人,俯仰无愧于天地。”
苏波听到这处不由道:“前辈被困此处四十年都不能脱身,我们……”她神色黯然,“还有可能出得去吗?”
苏无愿却道:“原本是不可能。但如果是你……或许可以一试。”
苏波讶道:“前辈此话何意?”
苏无愿看了一眼霍思卿,回头慢慢道:“这谷中其他地方我都已仔仔细细检查过,——只除了一处。”他顿了顿道,“此处冰寒入骨,寻常人根本下不去,不过女娃你体内有股不同寻常的内力,或许就是个契机。”
“前辈说的是……我先前练功的寒冰谭?”
“不错。你在寒潭之旁,可有感到体寒?”
苏波想了想道:“并没有。我反而觉得先前体内那股灼热感都消退,有种很舒适的清爽。”
“这就对了。”她体内有至阳至纯的玄火仙丹内劲,所以冰寒伤不了她,相反还可以压制她在运气之时所引发的燥热。先前自己让她在寒冰谭边修炼内功心法,也正是出于此考量。
“你再修炼一段时间,待能熟练控制自己体内内劲,便可入谭一试。不过……”老者语气突转为凝重,“女娃,寒潭内境况不明凶险难测,你还是慎重考虑一下吧。”
月光投在湖面,湖水清澈如镜。
夜幕下这片山谷,美得更似是不在人间的仙境。如果能在这处生活一辈子,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她在河畔盘膝而坐,脑中想着白日苏无愿所说的话。
月色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在一片恍惚的心神中,湖水中央慢慢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来,轮廓眉目笑靥渐次清晰。
蛊惑的气息在周遭蔓延,她着魔一般伸出手,却在手指触及到冰凉的水面时,幻象在摇曳的水流中瞬间消逝。
她回过神,却没有收回手。
原本她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在六年来将那人的身影和所有的过往放在不可触及的地方。可是原来逃避不代表遗忘,不去触碰也不代表就能无动于衷。
在走火入魔的时候,她眼中心中所见到的,都是同一道身影。
理智可以控制感情,那么在她失去理智的时候,所见到的是不是就是心中真正所想?
她不知道。
长指搅动着水流,月下那人凝视着湖面的眼眸幽静深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前辈。”
苏无愿微笑摇头,示意她不用起身,自己也跟着在旁边坐下。
“前辈这么晚了还未休息?”
苏无愿笑道:“年纪大了骨头太硬,三更半夜还要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女娃呢?你不睡,是不是不知道该作何决定?”
苏波面色晦暗,先点头,又摇头,然后再点头。
苏无愿道:“曾经我也与你一样,经历过这样的烦恼。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一身的雄心壮志,脑中反复想的就是如何在江湖上闯荡出一番名声。十八岁那年我出外游历,然后遇到了她。第一次见面,我们就拔刀相向,也可说是不打不相识了。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一起结伴行走江湖,开始时我存有很深的偏见,可是长久的相处下来,我才发现她跟江湖传闻中的很不一样。然后……我成功地在江湖上成名,也回暮雪山庄继承了庄主之位,之前所盼望的一切都已得到,可是我的心里却并不开心,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她。我心中很清楚,我与她是绝不可能的,我是白她是黑,正邪势不两立。如果要与她在一起,除非我永远与暮雪山庄划清界限。人最苦恼的大概就是,永远不知道在理智与情感之间选择哪一样才对。我挣扎了很久,最后为了断了自己的念想,很快娶了小师妹为妻。她的性子很烈,在我跟小师妹成亲的当晚归还了我当年送她的绢巾,上头只写了四个字:恩断义绝。从那以后,她真的完全从我的生活中消失,而我却越来越思念她。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荒谬,人怎么可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呢?强行压抑也只会适得其反。我万分后悔,却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渐渐麻木,与小师妹貌合神离地过了十年。十年之后,小师妹因病去世,我唯一的羁绊终于解开。那时候我就在心中下定决心,要放弃暮雪山庄的一切去找寻她。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一定要找到她。”
苏无愿说到这里忽然停下,面上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良久他续道:“我暗地里安排好一切,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临走前一晚,无暇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我们约在藏宝楼的密室,孰料他竟暗算于我……”
苏无暇暗算了苏无愿之后,自己当上了暮雪山庄的庄主,或许他长久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妻子的死亡正可以给苏无愿的失踪一个合理解释。可是,其实所谓的解释也并不是很重要,如果苏无暇要除去苏无愿,之前的十年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动手。以江湖中人对苏无暇的评价来看,此人为人正直刻板,对苏家名声看得非常之重。或许……在他看来,掌门人与黑道妖女有所牵扯的丑闻是苏家所无法忍受的?
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已经随着苏无暇的死再无人知晓了。
“我在这山谷里独自生活了四十年,对于人世间的名利权位感情早已看淡。只是心中一直有个期盼,希望能在临死之前再见她一面。”
苏波闻言怅然道:“事隔五十年,或许那人已经过世,也或许……她早已另嫁他人。往事如隔世,就算前辈见到她又能如何?”
老者叹道:“我不是想要求个结果。只是想看一看她,不管她是生是死,是不是还记得我。我只想再见她一面,了断五十年来的牵念。”
只想再看一眼吗……曾经她也有一个很类似的故事,一段正邪不两立的过往,一位温柔狠心,爱之恨之的小公子,如果再见他一面,是不是就可以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苏无愿看着她道:“女娃,入寒潭事关生死,你务必考虑清楚。虽然我很想出谷,但绝不会勉强于你。”
苏波沉默片刻,双眸清明湛亮回望他:“前辈,我想清楚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想要尝试一次。”
不管是继续还是放下,如果不能坦然面对自己,她永远都无法摆脱过去。
待苏波离开,老者对湖畔后方的树林道:“可以出来了。”
一人从林后阴影中慢慢走出,微一躬身道:“多谢前辈。”
苏无愿道:“我虽是应你所托,但所说也是实情,你无需谢我。”只是若他不开口,他也是断不会拿自己的过往对女娃施压的,“你既然希望女娃出谷,为何不自己跟她说?”
那人淡淡道:“前辈有恩于阿苏,如果是前辈所愿,那么阿苏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尽力达成。”
他倒是了解那女娃得很,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对那女娃用情至深,你就放心让她去冒险?”
那人抬头,清冷月辉落在他俊美面容,更显温和落寞。
“我自然不放心。”可是,她连昏睡中都念着一个人的名字,若要她一辈子待在这谷中,必定心有不甘郁郁寡欢,“与其不开心地活着,我宁愿她全力一试,虽死而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