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赴秀容双雄初际遇 迁河北六镇再兴兵
那六镇军户初闻讯息，还道是朝廷法外施恩，迁往富庶之地，个个欣喜得非常。比及开拔，才知远非心中所想，大失所望。押运的军兵又是朝廷累败之师，不知被六镇之兵斩杀了多少同袍，昔日在战场上结下仇恨，此时正合报本。可苦了六镇军户，长途跋涉不说，还要受尽谩骂、责打，饮食亦是粗劣不堪。大队迤逦而行，好容易到了河北，六镇军户被分拨开来，配了耕牛、农具，各就其位，按理说总该天下太平了。哪曾想不过几月，余烬重燃，烽烟又起。
前文讲道，这六镇降兵中有一个豪杰，名叫杜洛周。高车人，膂力过人，胆气豪壮，虎熊之士也。见破六韩拔陵起事，也率众来投。四方征战，多立功勋，在六镇中威望素著。拔陵败亡，洛周也在降兵之列，配在上谷屯田。洛周出身行伍，膂力过人，却不谙耕耘之事，使惯了大刀大戟，拿了锄头却如老牛入了泥潭，有力使不出来。一个不慎，草未锄到，竟铲坏了好几株禾苗。也是合该有事，正赶上队正巡视诸处。见洛周锄坏了苗，怒骂道：“那黑杀才，眼睛长在腚上了!”洛周挨了骂，心中有气，怎奈身在矮檐之下，不好发作。只是怒目相视。队正跳下马，以鞭梢指着洛周，叱道：“这贼配军，还不服管教么！”说着扬鞭照头就是一记。洛周侧身闪过，上前一脚，正踢在队正胸口处。洛周近日来受了不少责骂，如今把气尽撒在队正身上。这一记脚用了十足气力，如何当得。那队正倒飞出去，但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不一时竟一命呜呼了。差役见洛周伤人性命，一起上前要将其拿下。洛周冷笑道：“来得好！”抡起锄头，与众差役打在一处。洛周种地不成，若论拳脚兵刃，却是行家里手，只打得众差役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洛周打跑了众人，冷静下来，这才想到自己闯下滔天大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下连络了数十个旧部，痛饮一番，订下同盟，当下潜入城中，挨到半夜，四处放火呐喊，冲入府衙，杀了太守，夺下城池，又举起旧日旗号，六镇之兵争相归附。又有鲜于修礼，也起兵响应，兴兵于定州左城，自立为王，改元鲁兴。一时间烽火重燃，势如燎原。
魏帝元诩闻六镇复叛，深悔不听于谨、元渊之言，却又碍着面子，不肯再调此二人统兵。没奈何任幽州刺史常景为行台征虏将军，与幽州都督元谭，往讨杜洛周。洛周以高欢为军师，如虎添翼，十二月，兵进黄瓜堆，击败北魏大将斛律金。孝昌二年，叛军攻破军都、居庸，连下河北重镇。常景与之交锋，累战累败，恐朝廷见罪，竟率部归降叛军。自此洛周据有燕、幽之地，兵威日盛。
朝廷见局势倾危，只好重新起用广阳王元渊为大都督，以章武王元融、将军裴衍为副。元渊领旨谢恩完毕，急召于谨计议。于谨道：“杜洛周累胜，兵威正盛，又有高欢附逆，翦灭绝非一日之功。只可徐图缓取，待敌生变，再一举除之。于是大军向幽燕，与叛军相持。每日用贺拔胜出营溺战，杜洛周帐下大将，多被其打伤。洛周烦恼不已，召诸将问策。众将一来新败，士气低落。二来连日征战，疲惫不堪。三来贺拔胜勇冠北国，无人敢挡。因此众人皆垂首默然。洛周目嘱高欢。高欢意会，言道：“贺拔胜勇则勇矣，不识机谋，待我明日亲自会他。”次日，高欢轻裘缓带，纵马出营。却命心腹大将侯景扮作随从，紧随其后。二人来至敌营前，单唤贺拔胜出营答话。贺拔胜未作多想，便要出城，于谨止之道：“将军虽与高欢有旧，然两军阵前，各为其主，难保不施计谋。”贺拔胜道：“彼孤身来见，若不敢出见，恐为天下笑。”于谨力劝不止，只好让贺拔胜穿了两重铁铠，又反复叮嘱一番，才放他出营。高欢见贺拔胜出营，催马向前道：“贺拔将军，自怀朔一别，天下多变故，不想在此复见尊颜，贺六浑之幸也。”贺拔胜道：“曩日我父子身陷敌营，蒙君庇佑，大恩大德，铭于五内。以君大才，不为朝廷效力，甘心附逆，如明珠落于泥淖，实为痛惜。”高欢笑道：“朝堂之上，主昏臣佞，吾纵有冲天之志，无从展翼。今蒙我家主公不弃，委以重任，言无不听，计无不从。贺六浑不肖，安能不殚精竭虑，效命奔走。至于天命所归，非你我可知。将军多珍重。”言罢拨马便走，却冲着侯景一挥马鞭，侯景会意，抬手弯弓，望着贺拔胜就是一箭。贺拔胜见高欢未讲几句，转身要走，正要上前挽留。冷不防一箭射来，正中前胸。贺拔胜大叫一声，跌落马下。众将慌了，一拥而上，扶的扶，抬的抬，将贺拔胜送回营中。这边高欢与侯景乘着敌人慌乱，打马回营。洛周听说贺拔胜中箭，抚额道：“我军自此无忧也”。当下大摆宴筵，为二人贺功。众将畅饮，盛赞高欢才高智广。酒酣耳热之际。忽有小校入报，贺拔胜在外骂战。洛周大惊，率众将出见。只见对面一员大将，纵马驰逐，往来如飞。可不正是贺拔胜么！原来贺拔胜负伤回营，军医揭开衣甲检视，那箭射入胸口约有寸许，血流如注。也是天佑忠臣良将，当日贺拔胜穿了两层重铠，虽出血甚多，却尚未危及性命。于谨道：“贺拔将军乃军中之胆，今负重创，士气大坏，恐敌军前来攻战，诸君多加防备。”众将领诺。贺拔胜道：“末将无谋，误中奸计，安可偷安，纵令贼势猖獗。”遂令众人严守负伤消息，不顾诸将相劝，以布帛裹创数重，披挂出阵。来至敌营前大骂：“无耻之徒，可敢出阵再放一箭？”对面六镇军兵见了，惊骇不已，以为神人，无敢应战者。贺拔胜咬牙忍痛，装作没事，耀武扬威，得意而回。比及归至营中，解了甲冑，却见里衣尽被鲜血染透。众将见了无不叹服。于谨道：“将军舍生忘死，扬军威，慑敌胆，古之名将未尝及也！”贺拔胜道：“但恨有伤在身，不得尽诛敌寇。”于谨道：“将军安心休养，我已设下良谋，定叫其君臣反目，自相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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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周眼见贺拔胜中箭，却安然无恙，心下疑惑。洛周堂弟杜洛全道：“侯景右足跛行，武艺平常，却最善骑射。距敌如此之近，何能无伤？高欢与贺拔兄弟过从甚密，定是与侯景商量，卖个交情，将来时运不际，也好前去投奔。军师之职，何等紧要，放着自家兄弟不用，却信外人，兄长好生糊涂。”洛周沉思片刻道：“毋多言，我自有区处。”次日，洛周往见高欢，聊了些闲话，全然不提昨日之事。高欢恐洛周见疑，有心辨白，又怕越描越黑，不知从何讲起。正尴尬间，外面有从人进帐，手中捧着一个酒坛，道是于谨送与高欢的佳酿。洛周道：“两军交战之际，没由来送与汝什么酒来？”高欢道：“实不知有些什么奸谋。”杜洛全在旁看了，近前道：“何妨打开一看。”也不待高欢首肯，径自拍开封泥，向内一看。哪里是什么美酒，竟是满满一坛雀蛋大小的珍珠。高欢万分惶恐，言道：“我与于谨素无往来，实不知坛中竟有此物。”洛周冷笑道：“有人送礼，且收下罢。彼以汝为六镇之主也。”言讫不辞而去。高欢见洛周去了，呆站在地中央，半响回过神来，使人唤来连襟段荣。高欢道：“敌人使计离间，吾无以自辩，如今情势不利。君可速去城中接了家小，在城西寺庙中安置，但有祸至，可携众远遁。”段荣道：“公才胜洛周十倍，不若就势夺了大位，不强似寄人篱下么？”高欢道：“不可妄言，但依我嘱便是。”段荣领命而去。
高欢心绪烦闷，邀了司马子如、尉景、窦泰、侯景、彭乐诸将聚饮，想起往事种种，不禁感慨。席散时，天已将亮。高欢醉卧帐中，不知过了几个时辰，被侍从摇醒。侍从道：“敌营中于谨遣使有书信至。”高欢睡眼朦胧，拆开信封一看，却是一个空信封。高欢不禁大惊道：“我中计了！”侍从不解，正欲发问，杜洛周、杜洛全兄弟不请而至。洛周道：“我今早收到于谨书信，贤弟请看。”言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与高欢，高欢见书信中多有轻谩嘲弄之辞，苦笑道：“胜负在沙场之上，不在书札之间，主公不必在意。”洛周又道：“我闻于谨也有书信与贤弟，可否一观。”高欢以空信封示洛周，说道：“今早收信，却是个空函。许是于谨一时疏忽，忘将书信装入”。洛周道：“于谨何得精细之人，怎会如此不慎。莫非有言不足向外人道么？”洛全厉声道：“定是贺六浑暗通敌营，书信中言及背主求荣之事。恐为人所知，却托言是一封空函。”高欢急了，指天发誓。洛周只是不听，忿忿而去。高欢见洛周去了，招来心腹将校。高欢泣道：“吾本欲大展宏图，骧助主公成就伟业。不想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事出无奈，欲效仿微子去殷，诸公愿同行否？”侯景道：“洛周有勇无谋，任人唯亲，难成大事。今有鲜于修礼，折节礼士，声势不在洛周之下，何不速往投之？”众人皆称善。于是收拾停当，即刻起程，会合了家小，一路向西而去。
却说洛周回到帐中，闷闷不乐。洛全道：“听闻贺六浑将家小迁入城西破庙之中，必有异心。大哥不可不防。”洛周于是遣人暗中观察高欢动静，不多时回报，高欢弃官西去了。洛周闻讯，拍案大怒。洛全道：“贺六浑奸滑，备知我军中底细，今反叛出逃，若为敌所用，其祸不浅。”洛周信其言，命洛全率轻骑捉拿高欢一行。
高欢深知自己不为人所容，追兵转瞬将至，因而接连催促急行。不想高欢长子高澄，最是顽皮，不时从车上跳下，或摘野花，或逐鸟雀，全不知尚在险境。段荣见了急忙下马，将高澄抱回车内。一连折腾数次。高欢不耐烦，骂道：“覆家之子，毋累众人！贱内怀此子时梦一断尾之龙，恐非吉兆。弃之何妨！”言罢张弓搭箭，佯怒欲射。段荣连忙拦阻，言道：“亲生骨肉，奈何弃之！”高欢道：“汝欲效夏侯婴否？”段荣答道：“公有汉高祖之风，澄必有惠帝之福。”高欢不言，但策马前行。
行不多时，后面马蹄响处，尘头大起，追兵且至。彭乐挥舞大刀，便要上前厮杀。侯景止之道：“敌兵甚众，岂能杀尽。待我设计退之。”侯景让众人先行，独骑断后。见杜洛全赶来，拉开雕弓，却不搭箭，只把弓弦虚拽。杜洛全听得弓弦响，连忙俯鞍低头，却不见箭射来。起身又赶，侯景又虚放一箭，洛全急忙躲闪，又是无箭。只道是侯景箭法稀松，将箭头射偏了。因而放心赶来，来至三十步远时，洛全以刀尖点指侯景，大笑道:“跛奴！向来闻汝工于骑射，今日观之，人言皆谬也！怪道前日射贺拔胜不死．．．．．．”话未落地，侯景一箭射来。从杜洛全口中射入，箭尖贯后脑而出。洛全瞠目，口吐鲜血，跌落马下，死在当场。追兵见主将身亡，哪还有心思追赶，抬了洛全尸首，回营报信去了。
侯景吓退追兵，策马赶上众人。行了一日，天色又晚，荒野中并无宿店，投一野寺权住。时天气初寒，风雨暴至。众人皆仓皇就路，衣衫单薄，不胜饥寒。娄昭君燃马粪枯草，作杂粮饼与众人充饥。众皆感泣。次日起行，一路无话，几日后来到定州。一番打听才知道，鲜于修礼部将元洪业，被于景重金收买，袭杀修礼，向元渊请降。修礼部下葛荣，替主复仇，又刺死洪业，自为统帅。旋即僭称皇帝，立国号齐，改元广安。高欢道：“我等本来投奔鲜于修礼，不想日月翻覆，却不知葛荣为人如何。”侯景道：“亡命之人，但求一隅之地权且栖身，待我先去探个究竟。”于是侯景束发整装，拜见葛荣。按说侯景跛行貌丑，葛荣必不喜见。说来也怪，葛荣竟然与之一见如故，引为心腹。侯景向葛荣引荐高欢，盛言欢之大材。不想葛荣素轻汉人，不肯重用，只授了高欢一个闲职。高欢见志向难展，心萌退意。谒侯景府，自陈有志于他处。侯景道：“葛荣量窄，不能容人，非良主也。兄长若去，吾亦不强留，但不知欲往何方？”高欢道：“我闻秀容尔朱荣有孟尝之风，且挚友刘贵在其帐下，每劝我往就，今欲往投之。”侯景本想与高欢同去，只因与刘贵不和，恐见面尴尬，当下转了念头，说道：“听闻尔朱荣一代豪杰，天下英雄归附，若百川归海。兄长此去得志，莫忘修书邀我。”言罢置酒为高欢践行，高欢洒泪而别。
话说尔朱荣乃北秀容人。先祖居于尔朱川，以居地为姓氏。尔朱氏乃是契胡中一支，与后赵石勒同出一源。尔朱荣高祖尔朱羽健尝率领部族随北魏太祖道武帝征讨，功勋甚著，朝廷以秀容川三百里之地赐之。其祖尔朱代勤，官至肆州刺史，赐爵梁郡公。尔朱荣之父尔朱新兴，善畜牛马，曾行马群，见一白蛇，头有两角，游于马前。新兴异之，语道：“尔若有神，令我畜牧蕃息。”自是之后，牲畜日觉滋盛，弥漫川谷，不可胜数，以色别为群，以山谷为量。朝廷每有征战之事，尔朱家族便出马匹、粮草资助，甚得朝廷欢心。且尔朱新兴善于交际，以重金赂朝臣，故举朝盛赞尔朱一族忠顺。新兴年迈，请传爵于尔朱荣，朝廷许之。尔朱荣肤色白皙，容貌俊美，自幼天资聪慧，神机明决，御众严整，放牧围猎皆以军阵之法行之。行兵用匈奴法，望尘知马步多少，嗅地知敌军远近。且尔朱宗族强盛，弟兄叔侄皆有勇略。尔朱荣见四方乱起，布散资财，结纳豪杰，招合骁勇，遂成劲旅。世人誉道：“秀容铁骑天下先。”时逢乱世，多有豪杰据州占县。斛律洛阳、费也头二人趁乱起兵造反，尔朱荣遣劲旅奇袭，大破之，叛将首级传送京城，朝廷大加褒奖。尔朱荣尝了甜头，便以效力朝廷之名，讨伐乱兵、流寇，兼并地方豪强，独霸一方。这一日，与诸将谈论时局。尔朱荣道：“自六镇之乱始，天下纷乱，诚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机也。我欲荡平诸寇，兴王霸之业。诸君以为如何？”骑兵参军刘贵言道：“将军雄武，将士用命，战场争胜可也。然欲成王霸之业，须赖经天纬地之才。岂不闻周文王得姜太公于渭水，终成八百年之基业。齐桓公独倚管仲，遂建春秋之霸业。汉高祖全凭张良运筹，才兴起大汉王朝。”尔朱荣道：“今天下扰扰，世无定局。吾欲得一良相与之共定天下。当今之世，兵法韬略之冠，舍于谨其谁？可惜现投在广阳王门下。不能为我谋划天下。”刘贵道：“于谨虽不可期。现有一人，虽不及谨，却也是一时之才俊。此人姓高名欢，字贺六浑。昔日拔陵纵横北方，高欢屡进良谋，居功至伟。高欢自比卧龙、凤雏，必欲寻一明主事之。吾盛言将军之德，邀其来访，现客居舍下。将军有意一见否？”尔朱荣道：“近闻高欢从杜洛周处辞官出走，不想却在汝处，君可召其来见，我当设宴为其接风洗尘。”刘贵领命，回到家中，见了高欢一众人等，细言此事。众人欣喜，皆整装随刘贵前往。高欢却故意穿了平时旧衣赴宴，只为看看尔朱荣是否躬身礼贤。高欢连日奔波，面容憔悴，再加上身着破衣陋袍，更显落魄。尔朱荣闻刘贵所言，只道是高欢人中之杰，气象异常。今见其精神憔悴，形容枯槁，殊失所望。又见高欢坐骑羸弱，言道：“我府中良马甚多，贤弟自选一匹。”拉着高欢，来到马厩逐一看来。宾主一路走来，正在闲话，只听一声马嘶，那声音好似九霄龙吟，凡马听了，无不战股。高欢心内欢喜，却不露声色，言道：“此马声音清奇，决非凡品，愿观之。”尔朱荣道：“半年前套得野马，本欲充做战马，岂料此马性烈，但有人近，又踢又咬，府中骑师，多为所伤，不得以别筑小院，高墙围之，以磨其性。”高欢来至院门前，见此马通体铁青，筋骨矫健。最奇的是后颈上鬣鬃，一尺有余，根根直立，好似钢针相仿。高欢道：“此马虽烈，若剪去鬣鬃，野性顿失。”尔朱荣欲试高欢才干，言道：“贤弟统驭军众，法令严肃，亦能制马否？”高欢微笑颌首，取了铁剪。上前抚摩马首，说来也奇，那马见了高欢，竟如见了主人，以颈蹭高欢，甚是亲近。高欢不加羁绊而翦，此马俯首，竟不蹄啮。已而，高欢起身道：“御恶人亦如此马矣。”府中众人见了，惊奇不已，一时传遍秀容。尔朱荣大喜，便以此马赠高欢。高欢假意推辞。尔朱荣道：“吾不喜得千里马，独喜贤弟千里之才也。”酒宴过后，尔朱荣携高欢入书房。屏左右而访时事。高欢道：“闻公有马十二谷，色别为群，将此竟何用也？”荣道：“但言尔意。”高欢道：“方今天子愚弱，太后淫乱，孽宠擅命，朝政不行。以明公之雄武，乘时奋发，讨郑俨、徐纥而清帝侧，霸业可举鞭而成。此贺六浑之意也。”荣大悦，语自日中至夜半，乃出。自是高欢见重，每有大事，必参军谋。
这一日，刘贵来访，邀高欢同去打猎，高欢欣然而往。尉景、蔡俊、司马子如、段荣、贾显智亦骑马随行。行不多时，路边跳出一只赤色野兔。刘贵有一白鹰，毛羽如雪，爱惜非常。刘贵有心炫耀，将白鹰放起，来搏赤兔。不想那兔儿甚是奸滑，每搏辄逸。鹰随兔往，终搏不着。众人紧紧相随，约过二里路，来至沼泽深处。泽中有茅屋，那兔子慌不择路，奔茅屋而去，白鹰赶上，将兔子按住。茅屋中窜出一只大黑狗，上前一通猛扑乱咬，不多时鹰兔俱死。高欢大怒，以鸣镝射之，黑狗中箭而死。高欢道：“这恶狗生得肥壮，正好与我下酒。”正要前去拖那死狗，从茅屋中纵出两个大汉，身长一丈有余，大喝道：“哪个无礼，杀我家黑狗！”言罢，直奔高欢。高欢正待分辨，被他二人扯住衣领，挥拳要打。众人正要近前解救，忽见屋内走出一个年老妇人，两目俱盲，曳杖上前，叱其二子道：“何故触大家！快快住手。”两个大汉听了，急忙放了高欢。老妇谓二子道：“此皆贵人也。何敢无礼。”老妇命二子上前赔罪，备饭款待众人。高欢道：“婆婆目不能视，何以知吾等大贵？”老妇道：“吾善暗相，一闻人言，便知贵贱。诸人皆贵，俱由君来。”众人须臾饭饱，起身谢了，便即告别，上马回城。高欢一行人走远，二子问老妇道：“这撮鸟，杀我黑狗，不打他一顿就是便宜了，为何还如此礼遇？”老妇道：“痴儿！汝等不见那几人衣冠上绣着尔朱家的徽纹。今日若吃了你打，必回去纠了大队军马来寻仇，全家俱为其所害。多亏我有些急智，装瞎扯谎，将他骗过。只怕日后省悟，来寻麻烦，我儿速速收拾家当，烧了茅屋，搬往别郡去罢。是夜，高欢梦见履众星而行，醒来心内欢喜。心道：“不知此梦可是吉兆。何妨去访那老妇，一问究竟。”拿定主意，复邀众人同往。及到旧处，茅屋全无，哪有一个人影，唯有大树数株依然在望。众人大惊道：“原来三个俱非凡人，乃是神仙变化来指示吾等的。”自此众人对高欢益加敬异。
按下高欢这边不表，单说杜洛周自高欢去后，手下没了出谋划策之人，与官军几战皆败，被围在幽州。洛周见势不妙，遣使向葛荣求援。葛荣本不愿助人，帐下大将侯景却道：“不若权且应下，朝廷知我援洛周，恐腹背受敌，必倾力攻城；洛周知我来援，必全力坚守。鹬蚌相争两伤日，正是咱渔人得利之时。葛荣赞道：“贤弟机谋深远，比那于谨亦是不遑多让。”
于是点了大军，缓缓而行，哪管洛周求救文书雪片般接连而至，一路上行两日驻三日，竟如郊游好似。比及到了幽州，已是半年之后了。这半年之中，广阳王凭借于谨之智、贺拔之勇，本足以夺下幽州。却不想堂堂皇亲贵胄，功业未成，却败在一班权臣手中。
元渊，太武帝曾孙，与城阳王元徽，是从祖兄弟。徽妻于氏，颇有资色，却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与元渊勾搭成奸。元徽知情不言，恨渊甚深。元徽外似柔谨，内实忌克，时为尚书令，与郑俨等朋比为奸，赏罚任情，朝政益乱。元渊出征以其子自随，元徽言于胡太后道：“广阳王携其爱子，握兵在外，将有异志。且闻群贼欲奉元渊为主，抗拒天兵。”胡太后深以为然，乃密敕元融、元衍，令其潜加防备，二人却持密敕示元渊。元渊惧祸，事无大小，不敢自决，军旅之事尽废。太后闻元渊近来作事，畏首畏尾，召问其故，元渊对道：“徽衔臣次骨，臣疏远在外，徽亲近在内。徽之构臣，无所不为。自徽执政以来，臣所表请，多不从允。有言臣善者，视之如仇雠，言臣恶者，待之如亲戚。徽非但害臣而已，从臣将士，有勋劳者皆见排抑，或有小恶，加以深文，至于殊死。忠臣良将，莫不悚惧。徽居中用事，朝夕欲陷臣于不测之诛，臣何以自安！若使徽出临外州，臣无内顾之忧，庶可以毕命贼庭，一展忠力。”太后思虑良久，不从其请。
时葛荣见朝廷兵众，一时难胜，遂用“围魏救赵”之策，分兵进至白牛逻，大相劫掠。朝廷闻报不安，促元渊进讨。元渊遣章武王元融，往击葛荣。不想元融无能，兵败战死。城阳王元徽，密嘱令侍中元晏，弹劾元渊盘桓不进，坐图不轨。元渊外畏贼势，内虑谗言，越发进退徬徨。参军于谨语渊道：“今女主临朝，信用谗佞。殿下为奸佞毁谤，若无人代为陈明，恐祸至无日！谨愿束身诣阙，归罪有司，宁可诬谨，不可诬殿下！”元渊乃与于谨泣别。于谨星夜入都，自投牓下。有司以闻，胡太后立即召入，厉声责问。于谨从容奏对，为元渊辩诬，且备陈按兵情由。胡太后闻言动容，怒气潜消，释于谨不问。魏以左卫将军杨津代元渊为北道大都督，迁元渊为吏部尚书，诏命还都。
元徽计不得逞，又致书杨津，嘱使图之。杨津与元渊有宿仇，欣然领命，遣都督毛谧等，夜袭元渊馆舍，元渊身边只有仆从数人，拼死血战，仓皇走脱。行至博陵郡界，正逢葛荣游骑，不由分说，砍下头颅，献与葛荣。葛荣提了元渊首级，现身于阵前。元渊旧将见主帅蒙冤被害，不免心寒，哪个还愿为国戡乱。葛荣乘势催动大军，奋力攻打。官军无心恋战，四散奔逃。杨津一时收扎不住，引兵南撤五十里。
杜洛周借葛荣之力击退官军，心中大喜，携牛羊美酒，率众将前来劳军。酒席宴上，推杯换盏，好不欢畅。酒酣之际，洛周道：“军中无以为乐，请以超距为戏。”超距者，军中习练之法。立定纵跃，远者为胜。众将皆熟谙此法，多有纵八九步者。洛周虽生得壮硕，却最擅此道，奋力一跃，竟有十二步之远。葛荣部下大将侯景以足疾推辞，洛周酒醉，以势强之。侯景无奈，只得勉力一跳，只跳了三步远，且立足不稳，跌倒于地。洛周见了，哈哈大笑。言道：“汝如此不济，如何做得武将！不若早些回转家去，习些针指女红，做个待字闺中的女娇娘！”众人听了，哄堂大笑。侯景满面羞渐，默默而退。洛周言罢，却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众人重回帐中痛饮，洛周喝得酩酊大醉，就在馆驿安歇。
侯景回到家中，怒火中烧，召亲信死士，语道：“洛周无礼之甚，戏我若小儿。我欲除之，汝等敢从否？”侯景平素轻财仗义，重金养士，手下聚了不少江洋大盗。一听主子有命，皆跃然欲往。当夜侯景率五百死士，潜行至馆驿。洛周亲兵，白天也饮了不少酒，此时俱在梦中。侯景见无人发觉，当下命人用巨石堵住房门，将柴草堆在屋外，纵起火来。片刻之间，火蛇狂舞，烈焰腾空。侯景立在马上，观看火景。正与部属谈笑间，只见洛周从窗跃出，赤膊跣足，须发皆燃，手执大刀，见人就砍。侯景微微一笑，马鞭扬起，闪出一队弓箭手。一阵箭雨过后，洛周仆地而亡。侯景上前砍下洛周首级，一脚踏上，詈骂道：“黑杀才，复能纵跃否？”侯景杀了洛周，复下令杀尽洛周亲兵，将尸首尽数扔进火中，对外只言驿站失火，洛周葬身火海。
葛荣听闻侯景诛杀洛周，心中暗喜，却又佯怒责备侯景。侯景道：“今元渊已亡，朝廷势微。堪与大王争霸天下者，唯洛周耳。二雄不并立，宜早除之，免留祸患。”葛荣叹道：“天赐贤弟与我，谋吾所不能谋，为吾所不敢为。”于是尽并洛周之众，以侯景为先锋并吞诸郡。数月之内攻克沧州、相州，葛荣视汉人如草芥，所到之处，纵兵肆意烧杀掠夺，无恶不作，百姓死者过半。冀州、瀛洲等地二十万汉民为避战火，被迫流亡青州。葛荣扩军数十万，坐拥燕、幽、冀、定、瀛、殷、沧七州之地，南指邺城，西逼并、肆，兵势较破韩六拔陵在时尤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