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平灭了尔朱兆，意满志骄，在晋阳大兴土木。新建大丞相府，又在尔朱旧府添设楼台、殿阁，以为游乐之所。造舟池内，载姬妾以游。曾于水中得一奇石，隐起成文，有四字：“六王山川”。司马相如道：“大王以六镇起家，正应‘六王’，莫非天意江山有份？”高欢心喜，却不表露，佯怒道：“毋妄言！”由是，不臣之心渐滋。留亲信于洛阳，遥制朝廷。圣诏到晋阳，高欢坐而听读，骄傲无礼。魏帝元修常怀不平，欲除之而计无所出，复问于斛斯椿。斛斯椿道：“以贺六浑雄才大略，若励精图治，经营大业，其势难制。今北地已平，关西通好，彼以为天下无事，志骄意盈。近闻其纳孝庄后为妾，日夕居于尔朱兆旧府，唯酒色是娱，诸将罕见其面。乘其昏惰之时，正好设计除之。欢若一除，其长子高澄年仅十二，余皆孩提，虽有谋臣勇将，蛇无头而不行，皆可以利诱收纳也。如是则大权复归帝室，天下宾服矣。”元修道：“除之若何为计？”斛斯椿道：“谋大事者，不拒良弼。前番擢拔贺拔昆仲，已见成效。高乾渤海望族，诸弟皆名将，亦堪为陛下驱使。”元修道：“彼与高欢同族，高欢起事多赖此人，安能为朕效力？”斛斯椿道：“高乾，河北大族之首；高欢，六镇军户之魂，二雄不并立。高乾父丧守孝，不与朝中之事，唯有司空之衔。陛下若夺情委其重任，彼必效死力。”元修大喜，在华林园宴请诸官，宴后独留下了高乾。元修起身握高乾之手，言道：“司空首倡义兵，挽社稷于倒悬，朕与卿义则君臣，情同兄弟，宜共立盟约，以敦情契。”高乾大惊，叩首道：“以身许国，岂敢邀功！臣酒醉，请辞去。”
高乾回府，颜色更变，亲信将佐问其缘故。高乾道：“难将作矣，祸必及吾。”是夜，辗转反侧，好容易挨到天明，密赴高欢府，尽告之。高欢听了不动声色，言道：“今启叔复为侍中，门下之事，一以仰委。”高欢当下致书朝廷。魏帝元修见高欢上表，知高乾不忠于己，大怒，按中不发。高欢屡请而帝不答。高乾惧变，为求自保，求为徐州刺史。元修谓斛斯椿道：“事泄矣，当如何？”斛斯椿笑道：“索性将私盟之事告知高欢，就言高乾献媚于陛下，欲与陛下结盟以图高欢。如此离间二人，再颁旨诛杀高乾，高欢去一力助也。”元修从其谋，遣使往谕高欢：“高乾与朕私盟，欲图丞相。”高欢闻之，心生杀机，语来使道：“高乾尝劝臣受禅，臣斥之，彼怀恨，故反复两端。”元修见高欢中计，知其不佑高乾，遂降诏赐死高乾。高乾接了圣旨，心中凄苦，言道：“臣以身奉国，义尽忠贞。陛下既有异图，更言臣反覆。匹夫构陷，尚或难免，人主推恶，何以逃命？”言讫，慨然就死，时年三十七岁。
魏帝元修颇惮高氏兄弟勇猛，高乾既死，索性将事做绝。又遣东徐州刺史潘绍业密敕长乐太守庞苍鹰，令杀其弟高昂。话说高乾死讯传至高昂处，高昂如坠梦中，犹未全信。不多时，听闻朝廷使者将至。高昂大怒，暗伏武士于途，绍业初至，便为其所擒，于袍领中搜出敕书。高昂悲愤交加，斩了绍业，奔至晋阳高欢府上。高欢却也会作戏，抱高昂首，痛哭道：“天子枉害司空。”不几日，高乾二弟高慎、四弟高季式亦至。高欢与之相见，泪眼婆娑，言道：“家仇不可忘，彼虽天子，必不免！”高氏兄弟不明就里，只当高欢是好人，益发忠心拥戴。如是，高欢借魏帝之手除掉高乾，河北大族再无一呼百应之领袖，全然受控于高欢。北魏皇室也与河北名门种下仇怨，势力益孤。
贺拔岳见高欢接连除去尔朱兆与高乾，未免有物伤其类之感，心知高欢必不容己，遣心腹爱将宇文泰以入贺为名，以觇高欢。是时，宇文泰声名不显，高欢只知是于谨弟子，又是贺拔岳亲信，自然盛礼相迎。相会时，见宇文泰有龙凤之表，气度俨然，不禁瞩目。高欢问其关中景况，宇文泰对答如流，谈笑自若，毫无拘泥之态。高欢暗叹：“此儿视瞻非常！”有心收为己用，备重礼相赠，安在馆驿，好生招待。一日，门上持帖来禀：“有一商贾从洛阳来，言是故人，特来相见。”宇文泰心下疑惑，亲自出外接进。见来人是王思政，不由大惊，低语道：“王侍郎天子贵臣，何以微服下顾？”思政道：“深慕将军才智不凡，识权达变，特来一叙。”宇文泰占知其意，便请入密室相语。思政道：“今至此，特为国事相托。”宇文泰道：“如今渤海王当国，寇乱已平，天下安治，国家尚有何事烦公远出？”思政道：“左丞以渤海王为何如人？”宇文泰道：“高王灭尔朱，扶帝室，旷世勋臣也。”思政道：“我辈初意亦是如此。孰知贺六浑灭了尔朱诸丑，自诩功高。身居并州，遥执朝权，形势之地皆其家将所据，天子孤立于上，国势日危。近日，又纳孝庄后为妾，败常乱纪。尔朱虽灭，实除一狼，又生一虎也。天子素知行台与将军忠义自矢，故特遣我来密相盟约，异日有变，敢请扬尘耀武。”宇文泰道：“贺六浑之心昭然若揭，吾家主公岂肯与之合流。以其势大难敌，故阳为结好。异日但有敕书至，关西数十万健儿束甲驰赴，不敢迟误。”思政大喜，将天子密诏付与宇文泰。又取出一方罗帕，上面血迹斑斑。思政言道：“此陛下心前血，赐行台以作信物，卿等勿忘天子”。宇文泰慌忙下跪，叩头以血，立誓效忠朝廷。当夜潜送思政出，心绪不宁，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正寻思借口辞别高欢西去。忽有高欢家将至，邀其御苑围猎。宇文泰不敢怠慢，相从而去。高欢有意夸耀武力，带了精兵万人、良将千员同赴猎场。众兵将也有心显露身手，个个奋勇争先。旌旗展处，健儿纵马弯弓，马蹄声落，惊坏狐兔鹿獐。不多时，便有军士将射获猎物献至高欢马前。高欢心中得意，见对面山坡之上有只雄鹿，将手中宝雕弓拉开，“嘭”的一箭射去，只见那鹿侧头一闪，躲了过去，也不逃避，依旧低头吃草。高欢将弓递与宇文泰，言道：“愿观将军神技。”宇文泰接了弓箭，暗中祝祷：“天佑我宇文泰，如若平安回得关中，成就霸业，当一箭命中。”那鹿见宇文泰要射，撒腿就跑。宇文泰大喊一声：“天授汝于我，胡逃为！”那鹿一惊，回头一望，宇文泰一箭早至，正中鹿颈。众军士无不齐声喝彩。高欢亦要奖赏宇文泰。宇文泰正要逊谢几句，忽听得高欢侧后有人冷哼一声。宇文泰抬头看去，却是一英俊少年，生得眉目清秀，齿白唇红。那少年道：“射只狍鹿何足为奇，待我射头猛兽与汝看看。”高欢忙道：“此乃小女端娥，平素娇惯，言语无忌，将军莫笑。”原来此女便是高欢与娄昭君长女高端娥，与魏帝订了婚约，只是佳期未至，尚未行礼，依旧住在娘家。北魏民风开化，女子亦多有习武射猎者，今日围猎，扮了男装，随高欢而来。正说话间，有军士来报，西面荒草中众人围住一只猛虎。高端娥听了，对宇文泰娇笑道：“宇文黑獭，看我射了此虎，剥下虎皮赠汝。”言罢，纵马而去。众人都随之前往。端娥急于显出手段，策马扬鞭，将众人甩在后面。见前方数百军士将一只斑斓猛虎围在垓心，那虎无路逃窜，伏在草中，不住低吼。端娥欣喜，抬手一箭射去，那虎听得弓弦声响，将头一低，那箭正射在老虎左耳。那大虫负痛，咆哮一声，直冲端娥奔来。众军兵如何能让郡主有失，各执刀枪，挡在前面。不想此虎跃至近前，大吼一声。这一吼，直惊得：山中走兽魂惊散，缚虎壮士胆气寒。众人心中惧怕，犹自勉力支撑，坐下马却不禁不住了，嘶鸣踢跳，落荒而逃。众人喝止不住，一时大乱。端娥惊得花容失色，正要催马闪避，胯下桃花马却早就瘫在地上了。正焦急间，那虎向后一蹲，便要扑将过来。值此危急万分之时，宇文泰飞驰而至，纵跃下马，右手抽刀出鞘，伸出左手，要扶端娥。将扶未扶之际，那猛虎纵身一跃，直扑过来。宇文泰搂住端娥，蹲身藏头，向侧面一滚，躲过老虎一扑。那大虫扑了个空，扭头过来正要咬人，宇文泰右手刀递出，从老虎口中插入，直没刀柄。那大虫被剌中要害，口中鲜血狂喷，在地上来回翻滚，不多时气绝而亡。众人呆立，见老虎死了，方敢上前，齐赞宇文泰胆色手段。
高欢见宇文泰英雄了得，愈发喜爱，招揽之心愈胜。回至府中，将白日之事说与夫人娄氏。娄氏道：“宇文泰与贺拔岳义为僚属，情同手足，且胸怀大志，势难延揽。妾闻宇文泰心机深沉，雅量高志，能服群豪。今日，彼与大王逐鹿围场，异日争天下者，宇文黑獭也。速除之，以杜后患。高欢道：“我大业方兴，岂可落此害贤之名。且宇文泰充任贺拔岳使者。贺拔岳素与我不睦，斩其使者，彼必反叛，且容熟虑。”娄氏见高欢不允，心中焦虑。待高欢睡熟，唤来长女端娥，言道：“今有宇文泰，不世之英雄也，日后必与汝父争夺天下。我劝其决断，奈何汝父存妇人之仁，顾忌颇多。汝去传语舅父，让他速速派兵杀了宇文黑獭，但有罪责，由我承担。”端娥领命而去。
话说宇文泰今日围场显威，虽是荣耀，却也看出高欢招募之意。正思如何应对，听得门扉响动，开门看时，却是郡主高端娥。宇文泰心生警觉，言道：“郡主深夜至此，有何见教？”端娥道：“家父慕将军高义才干，欲引为心腹，然左右不得其人，谗言加害。妾幸得知，已盗得通关文凭，将军速行！”宇文泰闻言，纳头便拜，言道：“郡主深情，泰当粉身以报。今番我逃脱了性命，只恐高王迁怒郡主。事急矣，只好委屈郡主同行。”端娥听了，微微颔首，早已羞得粉面绯红。二人当下收拾了行装，直奔西门而来。
这日，西门是门官吴妄当值。此人倒是个谨慎之人，见宇文泰面生，又是深夜出城，自然多盘问几句。宇文泰逃命之人，方寸已乱，支吾搪塞。吴妄心生疑窦，言道：“兹事体大，将军稍安，待下官禀了上司，再出城不迟。”宇文泰忐忑，回头望向端娥。端娥不言，手抚身佩玉玦。“玦”者，“决”也。宇文泰会意，厉声道:“军情如火，岂容迁延。汝横加拦阻，意在反否！”言罢，拔刀一挥，将吴妄人头斩落。众守门军兵见了，无不惊骇，皆匍匐于地。宇文泰道：“此事与尔等无涉，速开城门！”是时，如何还有人敢拦阻。当下二人快马加鞭，一路飞驰西去。这一走，有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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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塘岂容蛟龙眠，
遁出樊笼倾红颜。
待得唤雨呼风时，
万钧雷霆惊破天。
高欢一早听得属下禀告，言宇文泰携郡主潜逃，大发雷霆，发轻骑追赶。追兵至潼关，不及而返。高欢深恨宇文泰，奈何家丑不可外扬。只好打落门牙和血吞，一面密令手下不得张扬，一面从族中找出适龄女子，充作郡主，送假郡主至洛阳，诹吉行册后礼。仪文隆备，龙凤呈祥。
宇文泰回至关西，不及回府，先入见贺拔岳。贺拔岳问及朝中情形，宇文泰如实禀报。贺拔岳问道：“时人将贺六浑比作‘操’、‘莽’，可有此事？”宇文泰答道：“高欢包藏祸心，未篡者，正惮公兄弟耳。早晚必与之一战，宜先平定陇西，除了后顾之忧。陇西豪强，各拥部众，未有所属。公若移军近陇，扼其要害，震之以威，怀之以惠，可收其士马，以资吾军。西辑氐羌，北抚沙塞。届时主公声威冠于关陇，兵锋所向，何人敢当！以摧枯拉朽之势，犁庭扫穴，朝纲重振可期！”贺拔岳大喜，命宇文泰留守雍州，自引大兵向西，屯于平凉。果然如宇文泰所料，远近各州刺史、豪强震怖。斛拔弥俄突、纥豆陵伊利以及费也头、万俟受洛干、铁勒、斛律沙门等尽来归附。贺拔岳兵威大盛，喜不自胜。
高欢见贺拔岳坐大，深以为患，欲遣精兵奇袭之。因命右丞翟嵩征调兵马，翟嵩道：“陇西险远，不易图取。贺拔岳与侯莫陈悦旧日里同为尔朱天光部将，岳自恃才高，每轻侮陈悦。今贺拔岳一支独大，视悦等同部属，彼深恨之。嵩乞凭三寸不烂之舌，往来游说，使其自相屠灭。”高欢大喜，令其携己佩刀血虹为信物，潜入关西。翟嵩至渭州，扮作江湖相士，赂门者求见侯莫陈悦。悦见翟嵩一表非俗，应答如流，深为敬异。欲引为心腹，将其留于府内，与之日夕谈论，甚为相得。悦道：“先生游历四方，所识贵人有几，而极贵者为谁？”翟嵩道：“吾相人多矣，莫如高欢，其人深沉有度，求贤若渴，有功必赏，故能纠合智勇，芟除寇乱，破尔朱百万之众如拉朽。实为旷世雄主，世所莫及。”悦闻言心动，因道：“吾欲结好高王久矣，恨无进身之功也。”翟嵩道：“将军果有意结好，吾为将军先导何如？”悦忙问道：“君与高王有旧乎？”翟嵩道：“吾实王之右丞也。王慕公英名，故特遣吾到此密订盟好。”悦大惊，慌忙起身，言道：“不识右丞光降，连日多罪。如高王有意驱使，敢不执鞭以从？”二人定下盟约，只等时机成熟。
高欢与侯莫陈悦定了盟好，欲激贺拔岳中计，密遣高昂奇袭河西流民帅伊利，大破之，斩其首级。伊利上月新附贺拔岳，今朝便覆灭，高欢此举无异于迎面抽脸。贺拔岳大怒，心思报复。见灵州刺史曹泥遥与高欢呼应，欲兴兵讨伐。又思夏州为边要重地，必得良将镇之。众将皆荐宇文泰。贺拔岳道：“宇文左丞，吾左右手，岂可不傍于身也。”言罢复沉吟许久，手下竟无一能胜此任者，不得已，权且委之。赴任之际，宇文泰入府辞行，语贺拔岳道：“关西粗定，宜稍事休整。曹泥孤城远阻，一隅偏安，未足为忧。侯莫陈悦贪而无信，宜先图之。”贺拔岳道：“悦素日事我恭顺，彼此同心为国，岂有他意？前番伊利附我，为高欢袭灭。今我若不还以颜色，灭了曹泥，世人皆以为我惧怕贺六浑，何以威众？”宇文泰见贺拔岳如此，知多说无益，辞别了贺拔岳，带了亲随一路北行。出城不远，迎面来一老者，仙风道骨，气度从容。至近处方才认出正是恩师于谨。宇文泰慌忙下马叩首，欣然道：“师尊如何至此？”于谨笑道：“听闻汝初领夏州，尚缺一主薄。为师老来无用，寄在汝府上，了此残生吧！”原来于谨昔日在棋盘山师从东平真人学艺十八年，下山后本指望成就一番伟业，先后跟随元渊、尔朱荣之流。虽立下过功勋，然所事者皆非真英雄，以至仕途坎坷。眼见自己年逾半百，依旧无成，不禁心灰意懒，有心归隐。当下弃了官职，骑一匹黑驴，径往棋盘山而来。于谨上得山来，但见松柏苍翠依旧，清泉潺潺不改，唯有鬓生白发，不禁感慨良多。于谨见了真人，撩衣拜倒。真人端坐蒲团，双目微合，言道：“汝来何为？”于谨道：“弟子奉师命下山辅助明主。然世事变幻，乱花迷眼，弟子宦海沉浮数十年，竟一无所成，实不知明主在何处。谨愚钝，不堪大用，无缘红尘，愿朝夕侍奉师尊。望师尊垂怜。”真人听了，竟不抬眼看于谨，喃喃道：“尔朱轻狂贺拔骄，萧衍不复当年豪。高欢但逞奸雄计，不若黑獭韬略高。”于谨道：“宇文黑獭少年英杰，兼有仁爱之名，实属难得。然其源自鲜卑豪族，非我华夏汉家苗裔也。”真人笑道：“华与夷，非以血统而论。华者，仁义礼信之君子也。夷者，贪鄙奸恶之小人也。尚礼义，秉忠信，施仁政，虽夷亦华；弃廉耻、背信义、虐百姓，名华实夷也。”于谨闻言，心中彻明，欣然叩首，言道：“多谢师尊提点。”当下辞别真人，二度下山，直奔关西而行，正巧碰上宇文泰。宇文泰见于谨屈尊相就，喜出望外，与于谨一路北行至夏州。安顿已毕，于谨主婚，宇文泰与高端娥二人喜结连李。为防走漏风声，对外只说是叱奴氏之女。二人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相仿，亲密欢畅自不必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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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贺拔岳素日对宇文泰言听计从。此次固执己见，一则是权重位高，渐生骄心。二则高欢袭灭伊利，深感折辱。贺拔岳不听良言，大起兵马，召侯莫陈悦会于高平，共讨曹泥。书信送至悦处，悦急召翟嵩商议。翟嵩道：“为公之计，阳承召唤，引众赴会，以释其疑。然后乘间而图之，诛其帅，抚其众，内据关中之固，外得晋阳之助，称雄一方，天下畏服。”陈悦喜道：“公言诚是，吾计决矣！”当下引兵三万进发，赴岳之约。贺拔岳不虞有诈，前往相会。长史雷绍谏岳道：“悦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旧日里主公待他如使仆役，却不见其显露，貌益恭顺。其意叵测，宜谨防之。”岳不以为然，言道：“悦无能鼠辈，岂敢造次！”贺拔岳不听劝谏，使悦将兵居前，自领大队接应。行至河曲，侯莫陈悦求见，言开战在即，己部素无军纪，士气低迷，请贺拔岳入营巡阅，以振军威。贺拔岳入营，悦自然殷勤款待。酒宴开席，入坐未久，悦伪称腹痛，起更衣。其婿元洪景上前敬酒，言道：“近日新得宝刀，愿献与行台。”贺拔岳笑道：“多承美意。”元洪景双手捧刀上前。贺拔岳见了此刀，不禁大惊。原来此刀正是宝刀“血虹”，为天下第一妖刀。卫可孤、尔朱荣、尔朱念贤皆命陨此刀之下。元洪景哪里容得贺拔岳多想，拔刀便砍。贺拔岳侧身躲过，劈手夺过刀来，一刀剌入洪景腹中。哪知洪景悍勇无畏，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把搂住贺拔岳，大呼道：“武士何在！”帐外伏兵一齐涌入。可怜贺拔岳最擅短打功夫，却被人死死抱住，无从施展，命丧乱刀之下。侯莫陈悦见贺拔岳身死，一面遣翟嵩归报高欢，一面引军入陇，屯兵水洛城，大肆庆祝。侯莫陈悦属下纷纷入贺，盛赞其英明果决，谄谀之辞推陈出新，层出不穷。行台郎中薛憕见了，私谓军司傅长高道：“贺拔岳亲信遍植关西。主帅才略本寡，辄害忠良，又不即抚其众。待得一人奋臂，覆灭只在朝夕，吾属今为人虏矣，何贺之有？”傅长高道：“大厦将倾，何不另觅高枝。”薛憕道：“高欢犯上，丧乱方始。关中形胜之地，必有霸王居之。吾观贺拔岳帐下诸将，武略见识出众者甚多。然纵揽全局，统驭群雄者，非宇文黑獭莫属。”长高道：“如此复何疑。”二人当下趁乱轻装潜出，直奔夏州而去。
贺拔岳死讯传开，部众散还平凉。岳手下猛将如云，事发突然，一时群龙无首，皆手足无措。唯有都督赵贵还算镇定，当下收拢了五十人，前往侯莫陈悦营中诈降。赵贵诣悦，言道：“人言仁者不戮人尸，王者不绝人嗣。行台与将军交恶，今已身死，宿仇已消，何妨葬之，以收部众之心。”侯莫陈悦十分顾忌赵贵声望，因许之。赵贵请得贺拔岳尸身，葬于高冈。是时岳众未有所属，诸将以都督寇洛年最长，推戴总诸军事。寇洛谦道：“吾老矣，素无威略，不能服众，请诸君另推贤者为主。”诸将或欲南召贺拔胜，或欲东告魏廷，犹豫未决。赵贵道：“宇文夏州得于谨亲传，英姿不世，算略无方，赏罚严明，士卒用命。若迎而奉之，大事济矣。”都督杜朔周道：“远水不能救近火。今日之事，非宇文夏州无能济者。赵将军所议是也。吾请轻骑告哀，迎其前来。”言罢，不顾众议而去。
朔周驰至夏州，以岳死讯相告。宇文泰对众大恸道：“此必晋阳有使，与悦通谋，以害元帅。若不杀悦报仇，非丈夫也！”朔周请其速行。时有都督弥姐元进阴谋应悦，欲阻宇文泰前往。宇文泰微知之，遣亲将蔡佑计议。蔡祐，字承先。性聪敏，有行检，事母以孝闻。膂力过人，精于骑射。佑少有大志，与乡人李穆，布衣齐名，号“关西双雄”。尝相谓道：“大丈夫当建立功名，以取富贵，安能久处贫贱邪！”言讫，各大笑。后皆如其言。宇文泰入关陇行原州事时，将蔡佑招为己用，委为心腹。蔡佑谓宇文泰道：“狼子野心，会当反噬，今若执缚，不如杀之。”宇文泰道：“汝大决也！”于是召元进等议事。众入座毕，宇文泰道：“陇贼逆乱，害我主公，方欲与诸人戮力讨之。吾观诸人辈似有不同者，何也？”众人闻言色变。宇文泰以目视蔡佑。蔡佑瞋目拔刀，叱诸人道：“与人朝谋夕异，岂是人也！佑今日必斩奸人之头。”蔡佑跃步上前，刀光闪处，元进人头滚落。满坐皆战栗，不敢仰视。蔡佑以刀尖凌众人。举坐皆叩头道：“愿有简择。”宇文泰旋即与诸将结誓，同心诛悦。宇文泰出夏州，令杜朔周引兵一千，先据弹筝峡。时民间惶惧，逃散者多，军士争欲劫掠百姓。朔周道：“宇文公方吊民伐罪，奈何助贼为虐？”约束军士，秋毫无犯。于是远近悦附，兵行无阻。
行至安定郡，正与宇文泰军相遇。宇文泰方午食，闻士卒报道：“高王长史侯景引兵往平凉招抚。”原来高欢闻贺拔岳死，军中无主，以为得计，便遣侯景领轻骑五百，前往平凉抚其余众。侯景受命，星夜赶行。宇文泰食不及毕，吐哺上马，出营相遇，厉声道：“贺拔公虽死，宇文泰尚在，君来何为？”侯景闻言失色，嚅嚅道：“我犹箭耳，唯人所射，安能自裁。”遂不敢前，引众而还。宇文泰见侯景退，急赴平凉。易素服，拜岳灵前，放声恸哭，涕泪横流。三军将士无不悲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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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泰哭罢，与诸将相见。赵贵道：“宇文夏州至，即当主政关陇。”左厢大都督李虎道：“黑獭少年英雄，终是阅历尚浅，难负众望。不若二将军贺拔破胡，勇冠三军，威名显于寰宇。彼若为主，复仇有望。吾已遣人去迎，旦夕且至。”正言间，有荆州使者至。众人出迎相见，来使却是大将独孤信与杨忠。独孤信道：“诸君美意以关陇相托。二将军命我谢过。我家将军据荆州重地，未敢擅离。将军瞩意宇文夏州，特遣我二人前来相助。”众人闻此言，心始有所属，皆言：“宇文公至，无所忧矣。”一齐上前，拥宇文泰在主位上坐了。宇文泰谓众将道：“悦敢害元帅者，晋阳实使之。不灭奸贼，无以伸主帅之恨；不拒晋阳，无以恤国家之难。诸将有附高欢者，听使去。毋得心怀疑贰。诸君既推我为主，须用我命，一雪冤酷！”诸将皆拜伏道：“唯将军命！”宇文泰自是总摄全局，申明号令，众心初安。
魏帝元修闻贺拔岳身陨，遣亲信武卫将军元荜赶赴平凉，接管关陇。行至途中，听闻宇文泰已柄大权，不敢前往，怏怏而归。高欢听闻宇文泰被众将拥立，遣散骑常侍代郡张华原以劳军为名，探其虚实。宇文泰如何不知高欢之意，便欲将张华原扣下。语之道：“留则共享富贵，不然，命在今日！”华原正色道：“明公欲胁使者，不义之举。死，非华原所惧也！”宇文泰笑道：“吾素知先生高义，故戏耳。”礼遇送归。张华原回至晋阳，言于高欢道：“黑獭雄杰，异日必为王患。今初掌权柄，人心未定。请遣大军进剿，庶无西顾之忧。”高欢道：“卿不见贺拔、侯莫陈乎！吾当以计拱手取之。”高欢入洛阳，逼魏帝元修降诏，以南征为名，召宇文泰等人率部东行。元修不敢不从，悉召贺拔岳旧部并侯莫陈悦入京，以为禁卫，遣武卫将军元毗，慰劳岳军及侯莫陈悦之众。元毗至平凉，宇文泰率诸将来见。宇文泰接了圣旨，暗笑：“贺六浑智计不过如此！”语元毗道：“吾等得为天子禁旅，不胜荣宠。然侯莫陈悦既附于高欢，害我主公，恐其不受帝命。公且留此，遣使以帝命召之，看其去留若何。”元毗从之，以诏往，侯莫陈悦果不应召。宇文泰语元毗道：“悦不奉诏，恃有高欢也。吾军若去，关西非国有矣。此不可以不虑。”元毗深以为然。宇文泰送元毗归，附表章称：
行台忽罹非命，都督寇洛等令臣权掌军事。奉诏召岳军入京，今高欢之众已至河东，侯莫陈悦，犹在水洛，况此士卒多是西人，顾恋乡邑，今若逼以上命，悉令赴阙，悦蹑其后，欢邀其前，首尾受敌，其势危矣。臣殒身王事，诚所甘心。恐败国殄民，所损更甚。乞少赐停缓，徐事诱导，渐就东引。庶几免祸于目前，而得图报于异日。
魏帝元修见说辞动情入理，又听闻宇文泰与元毗及诸将歃血为盟，共扶魏室。乐得顺水推舟，以宇文泰为大都督，统领贺拔岳旧部。宇文泰安定部众，便欲起兵复仇。先以书责悦道：
贺拔公有大功于朝廷，身受一方之寄。君名微行薄，贺拔公荐君为陇右行台，恩至渥矣。高氏专权，君与贺拔公同受密旨，共结盟约，而君党附国贼，共危宗庙。口血未干，。负恩反噬，人人切齿。今吾与君皆受诏还阙，今日进退，唯君是视。君若下陇东迈，吾亦自北道同归。若首鼠两端，吾则整率三军，指日相见。
侯莫陈悦见书大怒，有意与南秦州刺史李弼相约，共抗宇文泰。李弼之妻乃是侯莫陈悦四姨，因此十分倚重。李弼谏侯莫陈悦道：“贺拔公无罪而公害之，又不抚纳其众，岳部奉宇文夏州以来，声言为主报仇，其势不可敌也，宜解兵谢之！不然，祸必及身。”侯莫陈悦不以为然，言道：“宇文黑獭，黄口孺子，以亲见重，为人所拥，何异于牵线木偶也！不日即为我所灭。”李弼叹息而退。
宇文泰致书侯莫陈悦，本不过是以此大造声势。不数日，各方英豪齐聚平凉，追忆往昔，无不扼腕涕流，大有同仇敌忾之势。宇文泰见士气可用，便要兴师。都督侯莫陈崇自请为先锋。这侯莫陈崇与侯莫陈悦本是同父异母兄弟，却被悦视若奴仆，自小受尽凌辱，且有杀母之恨，此番请命先行，正好了结往日宿怨。宇文泰道：“原州刺史史归，素为行台所亲任，河曲之变，却卖身投靠仇敌，实不可恕。今付汝轻骑一千，径往突袭，务要成功。”侯莫陈崇领命，点齐了兵马，却不进发。候到黄昏，率军急行五十里，来至原州城下，天将破晓。所部伏于城外树林，崇亲领敢死之士十二人变装易服，妆作商贾，步行至城下。不多时，城门开启，崇抽出一支鸣镝，望空一箭射出，响徹云霄。城外林中伏兵一起发作，直趋城门。城上军兵见势头不对，慌忙间要关城门。陈崇领十二健勇冲上城头，大刀阔斧砍来。原州军多有识得侯莫陈崇的，知其勇名，纷纷弃械请降。当下据住城门，军马一拥而入。时有侯莫陈悦遣其党羽王伯和、成次安将兵二千助镇原州，见城中大乱，引兵逆击。双方兵马在城中混战。侯莫陈崇兵少，被敌军围攻，渐渐不支。正危急间，忽见敌军后方大乱，四散奔逃。崇催兵猛进，迎面遇上高平令陇西李贤押着次安、伯和二敌将。原来李贤深受贺拔岳知遇之恩，因此阵前倒戈，擒住敌将来献。崇大喜，一面安定城中百姓，一面接宇文泰大军入城。宇文泰嘉崇果敢，表其行原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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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众军毕集原州。宇文泰引兵上陇，一路上军令严肃，秋毫无犯，百姓大悦。四月癸丑朔，宇文泰军出木狭关。木狭关苦寒之地，山上小路尤有积雪，深二尺有余，艰塞难行。正行间，日有食。天地间一片昏暗，军兵不辨路途，皆惊乱不已。宇文泰立于马上，朗声道：“天厌陈悦，降日食焉。兵乘雪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战必捷，诸君毋疑。”众人闻言，心始安定。不多时，红日重现，天光大亮。众人欢欣鼓舞，不顾劳苦，翻过雪山，眼前一马平川，水洛城在望。宇文泰来至城下，命人抬来十八面大鼓，命军中壮士奋力击之。一时间响天震地，声闻百里之外。侯莫陈悦坐镇，听闻宇文泰杀至城下，大惊。留万人守水洛，自己退保略阳。悦本就不得人心，水洛守军又多闻宇文泰贤名，当即开城请降。宇文泰不发一矢，得了水洛，又遣侯莫陈崇追击。崇率轻骑八百直趋略阳。悦欲战，奈何军心已散。环顾四周，身边多是阿谀奉承之徒，哪有敢战之士。因此急召李弼与之共拒宇文泰。李弼知悦必败，阴遣使诣宇文泰，请为内应。悦留下李弼守秦州城，自己南下至山中，依险固守。
侯莫陈悦在山中，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十余日后，李弼来见。陈悦慌忙延入，问道：“可是城中有事？”李弼道：“城中安好。只是挂念众军士在山中清苦，特携些酒肉来看望。侯莫陈悦长出一口气，摆下酒宴，二人对饮。酒入愁肠，不消数巡，悦大醉。由从人扶至后堂安寝。李弼出，私谓悦所部道：“侯莫陈公欲还秦州，令汝辈趁夜色先行，何不装束！”众人早在山中呆腻，听闻有令，不虞有诈，急趋秦州。李弼据住城门，收拢了侯莫陈悦所部，分派给亲信将校。不多时，宇文泰统兵赶至。李弼举城归降。侯莫陈悦听了此事，气极败坏，欲夜袭秦州。从山中出军，刚刚来至城下，未及交战，见宇文泰严阵以待，军自惊溃。宇文泰纵兵奋击，大破之，虏兵士万余，战马八千。悦性猜忌，不带左右亲卫，与其二弟子侄七八人弃军而走。这几人在荒野中盘桓往来数日，不知所向。左右劝向灵州依曹泥，悦从之。山路难行，悦自乘驴，左右皆步从。宇文泰使原州都督贺拔颖追之，悦奔至牵屯山，被追兵赶上，知逃生无望，自缢于野。追兵斩其首，献与宇文泰。泰设贺拔岳灵位，哭而祭之。宇文泰进秦城后，见府库堆积如山，自己秋毫不取，尽赐将士。魏帝有心倚重宇文泰为外援，诏命宇文泰发二千骑镇东雍州，助为后援。又加泰侍中、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关西大都督，略阳县公，承制封拜。宇文泰一时风光无两，表诸将为诸州刺史，各守要地。不数日，边土皆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