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娱之导演时代 第14章五祖寺之泥菩萨

离祖师殿不远,离流响更近,有舍身崖。

唐武则天后,唐武宗灭佛。

会昌二年(842)武宗令僧尼中的犯罪者和违戒者还俗,并没收其全部财产,“充入两税徭役”(《武宗本纪》,《旧唐书》卷十八)。会昌四年七月,敕令毁拆天下凡房屋不满二百间,没有敕额的一切寺院、兰若、佛堂等,命其僧尼全部还俗。

会昌五年三月,敕令不许天下寺院建置庄园,又令勘检所有寺院及其所属僧尼、奴婢、财产之数,为彻底灭佛作好准备。同年四月,即在全国范围内展开全面毁佛运动。

官兵持枪过渡河的时候,渡河的梨花带雨。官兵过五祖山门的时候,寺庙时而哀鸿遍野,时而木鱼声隆。时而一片沉寂,只有踢踢踢踢的皮靴踏地的声音。小沙弥惊恐地盯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枪头。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

被越围越紧的光头群转而拼了命地四散突围。

血,喷涌而出,在阳光下犹如一面鲜艳的旗帜。

安静了下来。

在五祖寺,对于普通的和尚,他们有还俗的选择。

这是春寒料峭的夜晚,月亮很大也很圆。在舍身崖,有很多和尚跳了下去,有的死于惊恐,有的死于无望。直到护法(因为杜撰没有名号)的大和尚走上舍身崖,才没有更多的和尚跳崖。

大和尚身披袈裟,双腿屈盘,打坐入定,面对一轮明月。寒风钻过松林,吹开和尚的袈裟,似一把钢刀舔肉刮骨。

第二天早上,官兵和和尚看见在舍身崖的坡面,从下至上,脚蹭、小腿、臀、肩胛依次摆放着大和尚的血肉。大和尚的骨架就坐在血肉的顶部。

肉,红得鲜艳,骨,白得发光。

所有人顶礼膜拜,官兵停止了杀戮,但寺庙是不能住了。和尚能回家的回家,能投亲靠友的投亲靠友。绝大多数的和尚换下僧衣,一步一回头地出山门,歇二天门,下一天门,四散而去。

剩下些无路可走的和尚给官兵出了个难题。

这些和尚无可居住房屋,无可耕种田地,甚至不会侍弄庄稼,当然也没亲友可投靠。

情况汇报到县衙,有一位特别熟悉县情的小官说“雷池可去!”他说

“东晋咸和二年,苏峻谋反,那时候驻守浔阳的温峤想前去镇压,来保卫京城,可是他的谋士庾亮却要温峤的部队坚守原防,上不能向东越过雷池一步。

浔阳就是九江,九江与黄梅靠雷池相连。黄梅县以南的尽头,有一块荒芜之地,算是雷池滩头。那里三面环水,一面临山。把这些无处安身的和尚送到那里,一方面可以防止他们成为流民扰乱县里的治安。另一方面,那里的自然资源丰富。春天鱼产卵,极其容易捕获,从初夏开始就有暠菜、菱角、莲蓬可以果腹,就是冬天也到处都有扁担长的藕可吃。那里鸟类也特别多,是候鸟的迁徙地。捡拾捡拾鸟蛋,也不至于饿死。把这些下剩人员安置在那肯定没错。”

下剩(黄梅话,音下新)就成了五祖寺剩下的无处安身的和尚们的新家园。

那时还不流行对和尚颁发戒牒,戒疤就是毕业证。跟着这些和尚到下剩的有很多是二天门肄业的和尚。因五祖寺毁灭性的灾难,他们也无处安身。偷偷循着他们足迹而来的,也有一些妇女和孩子。

不久,修行多年的和尚突然精进,许多都能双腿盘起,坐化而去。不久,有和尚捡拾了鸟蛋,不久,有和尚学会了吃鱼。渐渐地,近乎百姓的和尚里有很多人不再说自己姓释,慢慢回忆起了自己的父母。

尽管有新的生命诞生,下剩的姓氏不那么多了,主要有毛、严、戴、魏、陈、高、洪、汪、毛、李。

时间像水,静水流深,大浪淘沙。剩下的这几个姓氏的人数越来越多,弹丸之地的上、中、下垸竟然有六七千人。这六七千人,形成了一个渔业集镇。

人们以捞捕为生,风里来雨里去,风浪里颠簸流离,冰雪中痛快淋漓。春天撒网,冬天拖网,一年四季围拼(鱼的迷魂阵)

收获的鱼虾在集市上卖。

鱼上市得早,特别是夏天。鱼市有灯,几乎是下半夜,鱼贩子就等候在市场,更有直接到港边截获渔获的。

八九十年代,有了从下剩到县城的班车。早班车几乎是鱼贩子的专车,也是鱼的专车。开往下剩的班车,问都不用问,看都不用看,闻闻就知道是那一辆车。

那时鱼多,县城里消耗不了,送进冻库。冻库里满是鱼的真身。

官兵把持五祖寺,要僧人离寺。

在大雄宝殿,僧人跪拜不起,默默仰视如来庄严法相,久久不忍离去。觉如恍恍惚惚,直到被官兵押到雷池之滨的下剩很久,如来佛像始终在目在心。

多年后的一个深夜,觉如实在忍不住对如来佛像的思念,想一个人趁着夜幕重回五祖,再看看如来佛像。

下剩三面环水,觉如记得回五祖寺必须穿过一座山岭。觉如认了一条死理:往北就不会错。这夜,北斗星明亮,觉如穿行在满是毛刺的山林里,沿着北斗的方向前行。

陈细伢那睡得很迟。被他娘掀了被子,才揉着睁不开的眼睛,从牛棚里解开陈姓一房人共用的唯一一头老水牛的牵牛绳,摇摇晃晃地往山坡放牛。直到险些摔了一跤,陈细伢才彻底清醒: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倒在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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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如醒来已是三天后,陈细伢告诉他,幸亏毛刺岭不大,要是再大一点,就能吃人。能出毛刺岭的只有一条人们开出来的山坡路。路虽然很窄,但毕竟毛刺被铲除了,能容人行走。陈细伢还告诉他,他是在陈家陂了。这里都是陈姓人家,十来户。

“不要去五祖寺了,那里被封锁死了”陈细伢劝觉如。

觉如哇地一声,吐了口鲜血,双手撑着,想从床上挣扎着起来,但终究没能起来。

静养了一些天。一夜,月亮很圆,很亮。从黑夜亮到了天明。

有做早课习惯的觉如早早醒来,心里没着没落地发呆。

“悉悉索索”,这是陈母起床洗漱的声音。觉如分明听到有木梯搬动的声音。陈家太小了,觉如只要微微睁开眼睛,一切就都明白。借助微弱的光,陈母掀起兰花布帘,觉如看到一个很小的条几,条几正中供奉观音菩萨塑像,两边是小香炉。觉如眼泪婆娑,想到了母亲,更想到了五祖寺大雄宝殿里的如来佛祖。

陈母走下木梯,觉如静静地候在木梯旁。一个虔诚的居士,一个被强行还俗的和尚,在这样的环境,什么都不用说。

这是靠近山墙尖的一个角落。整个房屋没有楼板,稻草就是楼板。唯独这个角落用木板在稻草上拼出了一小块楼板。靠近条几的地方,有一个能钻进一只猫的开孔。白色月光透了进来,照在观音塑像上,烛光也照在观音塑像上。觉如在大雄宝殿都是仰视神像,这是觉如第一次平视神像。观音低眉执掌,觉如觉得自己在观音的眉宇间自在。

“是土桥烧的,还有一尊,只是来不及烧,还是个坯子。”“他大爷就是很好的画师”“让他画好了,送给师父吧”。

觉如离开陈家陂的时候,肩上多了个包袱,觉如脚步轻快。

陈母听说觉如归西后,说:“十五斤嘞”陈母说这话的时候,没一个人听懂。

觉如在陈细伢的指点下,找到了能穿过毛刺岭的路,很快就回到了下剩。到大港边的时候,觉如满头大汗,弯下腰从大港里往脸上撩水。就在撩水的瞬间,觉如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在水里拼命的挣扎,一双手不停地在水面扑打。觉如觉得是在召唤他。

小男孩被救了。觉如走了,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他。觉如深深地躺在港底,背上背着个装了一滩泥的包袱。

这些年,我眼见在新山门沿路,新立了许多的菩萨。大的如地藏王,小的如读书的小沙弥。这些都不是泥菩萨,是水泥的菩萨。在庙门外任凭风吹日晒。

庙里大殿里的菩萨,我从来没有去端详过。主要是怕坏了规矩。这一点我真不如古人,起码不如一个胡作非为的人。

这个胡作非为的人是惠能的四世法孙。

由于当时流行在法号前面加山名、地名、寺名,所以叫丹霞天然——丹霞是山名,天然是法号。

实际上他原本是儒家,只因为在赴京赶考途中遇到一位学佛的禅者,才彻底改变了人生。

禅者问:施主到哪里去?

丹霞天然说:考公务员。

禅者说:当公务员哪里比得上做活菩萨?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丹霞天然立即改道江西去见惠能的三世法孙马祖道一,却被马祖一球踢到石头希迁那里。因为丹霞天然见了老师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托着额头,意思是要剃度。马祖知道来者不善,便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来到南岳衡山的丹霞天然故技重演,石头希迁却不吃他那一套,让他进了厨房。

有一天,希迁让学生们到佛殿前铲除杂草,丹霞天然却洗了头在他面前跪下。石头希迁只好铲除这家伙头上的“杂草”(为他剃度),丹霞天然则在剃完头发后捂住耳朵掉头就跑,又跑回马祖道一那里。

径直进入僧房,将那坐禅的僧人当驴骑。

马祖道一只好来看他,然后说:我子天然。

意思大概是:你倒天真可爱。(也不乏嘲讽的意味)

丹霞天然却翻身跪下来说:谢恩师赐法号。

石头希迁和马祖道一,是当时最受尊崇的禅师。石头希迁剃度,马祖道一赐号,立即让丹霞天然名满天下。

然而此人却依然无法无天。

有一年在洛阳慧林寺,竟然将木头佛像烧了取暖。

院主责问,他却拨着灰烬说是要取舍利。

院主说:木头佛像,哪来的舍利?

丹霞天然说:没舍利吗?那就再烧两尊。

啊!对待佛祖,也可以这样?

当然。禅宗五大流派之一临济宗的创始人临济义玄,就主张“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惠能的六世法孙德山宣鉴则声称: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这就从佛祖、菩萨再到禅宗的祖师爷,一个不少地全骂完了。

德山宣鉴的另一大壮举是烧经书,前回提到。

临济义玄也不含糊。他到菩提达摩塔前,塔主问他先拜祖(菩提达摩)还是先拜佛(释迦牟尼),他的回答居然是祖佛都不拜,气得塔主火冒三丈:长老跟祖佛有仇啊?

有趣的是临济义玄的解释。

曾经有人问他:你这一堂僧人还看经吗?

临济义玄说:不看经。

那人又问:习禅吗?

临济义玄说:不习禅。

那人不懂:既不看经,又不习禅,你们都做什么?

临济义玄说:成佛呀!奇怪!成佛就要烧佛像,烧经书吗?

是的,因为破执极难。破执有三关:

我执、法执、空执。

我执,就是执著于我,不知“我由法生”。

法执,就是执著于法,不知“万法皆空”。

空执,就是执著于空,不知“空亦是空”。

能破我执,就是罗汉。能破法执,就是菩萨。能破空执,就是佛。——易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