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校长,高高的个儿,红红的脸盘,笔直的腰板,长长的分头油黑铮亮。全校大会给人的印象最深。两分钟说完的事儿,能变成车轱辘话一讲两个钟头,多是综合报纸社论的时事政治,普及类的马列原理。据说留过苏,加上满嘴的大包牙,于是,有人给起了个苏联名字,罗里罗索夫包牙诺维琪。后来赵克说,罗里罗索夫校长是难得的官坯子,有政治家的气度和头脑,当校长大材小用,绰绰有余。那年全国高考还没恢复,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近尾声,他老先生搞的毕业实验班,想绝了。毕业年级一百多人,挑出五十人,反正是郊区劳动两年,注销户口,国家补助,算工龄。这五十人按一定比例搭配,以可能流芳百世和可能遗臭万年的苗子为主。只可惜,没等人们看到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的时候,罗里罗索夫校长就升迁去了某机关工委,离开了教育界。用赵克的话说,实验要是弄出花花儿来,让哪个上边的头儿知道了,中国七十年代末的历史得有他老人家一笔也不是没可能。而在时光看来,张校长无异于戏剧大师,组织戏剧冲突的高手,特先进的和特落后的碰到一起,会出现什么情况呢?让人期待。可惜,罗里罗索夫包牙喏维琪校长,过早地离开了育人树人的教育界!一场好戏只有了一个开头就不了了之了。
40年前,赵克被选进实验班,经常代表年级在全校大会上发言的“地址”,学校美术组的“画家”,五敢精神特别强的大鼻涕等进了实验班,一些和校内外鸡猫狗盗之徒混得烂熟的人,比如,老油等人,也进了实验班。张校长的戏剧构思,两极分化嘛。时光进实验班,有些出人意料。时光功课不坏,但那会儿不论这个。左中右里算中吧,但能和赵克在一起,时光觉得挺幸运。
走向广阔天地前,实验班开了最后一次表决心会。
前一天晚上,时光和赵克聊了一个通宵。两人对成立实验班有一样的感慨。罗里罗索夫校长指定吴林作实验班的班主任,时光恨透了这位英语教师,这个小个子女人在年级里以严厉刻薄著称,让那些功课差的,不用功的同学望而生畏,又恨又怕。她的课上,时光曾出尽了的洋相。快毕业的那些日子,实验班每天报告会、誓师会、讨论会、表决心会不断。校园里,实验班同学的大字报、小字报贴满了墙壁。上高中以后,不批白专道路了,大鼻涕好一阵无声无息,整天为自己那不争气的功课疲于应付。来了实验班一下子又像是充足了电,成了“反回潮”的英雄。“地址”大名叫什么,直到40年以后时光也没弄清楚。长的特像《列宁在1918》里,那个带人去抓列宁,被司机用板子砸晕,让人揪着脖领子晃悠:“地址?!地址地址?!”的密探。“画家”的大名也不大有人叫。像是长在了学校,长在了食堂后边的美术组小屋,老是一件粘满颜料的蓝大褂,老是一把不离手的画笔,太像画家了。没人怀疑,他就是画家。于是,只叫他画家。地址和画家来实验班以后,更加出类拔萃,两人写了血书,强烈要求去边远外地去接受再教育,结果血书没被批准,入党申请书却破例被批准了。实验班没开始实验,就进入了高潮。别人时光不知道,赵克心里怎么想他清楚。可动员开始以后,赵克也积极起来,会上会下说的话像是俩人。时光不懂,都哪儿来的那分热情,为什么人人都那么言不由衷。
会上,许多人争先恐后发言,慷慨激昂。吴林老师要求人人发言表态,连老油那几个“玩儿闹”都发了言。
时光躲不过去了,被点名拎了起来。他脸憋得通红,站在那儿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教室里响起了一阵阵嘘声。
吴林老师似乎比平时宽容,叹了口气,说:
“唉,看来是练不出来了,作老师的也尽力了。算了,说一句吧。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时光看了一眼坐在前面的赵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最大的愿望,最大的愿望是,是人人都能说实话……”
这句话立刻被下面的声音湮没了:
“谁不说实话了?别贬低别人抬高自己!”
“别来这第三套猴儿拳!”
“纯粹装孙子!……
响成一片的声音里,大鼻涕尖细又腻又粘的声音格外突出……
吴林老师摆摆手,压住了众人的声讨,一字一板地对时光说:“好,你的愿望是人人都说实话,那你就作出个样子来给我们看看吧。”
时光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我,我……我想上学……”
教室里安静了,不再有任何声音。
以上开会的情境,尤其是后边时光的表现部分,是时光自己想象的,实际的情况是,在那个热烈的会上,时光一直缩着脑袋,一声没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