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三十几岁的男人,身上披着短大衣从大队部院里出来了,身后着四个精壮汉子,晃着膀子像是四个打手,有人在下面小声说,打头的就是大队书记,掌管咱命运的主儿。
空地上一片肃静,好像电影里被日本鬼子用刺刀逼住的一群老百姓。
那个披大衣的男人一脸威严地走到前面。
“那个,唉,我说什么呀?你们说吧,愣着干嘛?”书记不明不白地说了两句,回头冲着身后几个人叫着。
一个长得结结实实粗粗壮壮的青年也不推让,从兜里掏出张纸头儿,向前面走过来说:
“我姓刘,刘宝贵,三队的,生产队儿队儿长,民兵连连长。什么实习劳动,劳动就是劳动,就是干活儿,要说你们城里人就是爱绕弯弯儿,那个……”
“说正事儿,别扯闲篇儿!”书记在后边打断了他说。
“咱就说这事儿,好,不扯闲篇儿。念着名儿的一会儿跟我走……”
“我,二队的,李来财……”
实验班几十个学生按四个民兵连建制分到四个小队,再按小队进驻新盖好的宿舍。名单刚刚宣布完学生们就纷纷站了起来,分队名单把原来的小团伙打乱了,时光和老油分到了三小队,赵克和大鼻涕分到了一小队,地址、画家分到四小队。四个小队长过来领自己队里的人。原来相熟的相好的趁小队长人头儿不熟,忙不迭的往一个队一个宿舍调换着,空地上一下热闹了起来。在小队长们看来,这些城里来的学生都一个样,老师给列的名单刚念完了不是卷了大炮抽烟,就是随手塞在兜里留着上厕所了,记着分了几个人头雌雄公母各是多少就行了。所以,偷梁换柱的小把戏大都如愿以偿,比如赵克,和地址、画家住到了一个屋调到了一个队。
这一切没时光的事儿,尽管他很想和老油分开,很想和赵克在一个队。也容不得他有什么想法,因为他对别人、别人对他都是无足轻重的。但却不能说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周围的环境换了汤没换药——还是老班底老关系,红砖墙将把他们和村里的分隔开来,几十个学生自成一体自成一个世界,象油和水,虽在一个桶里却各不相容。从学校的大围墙到了这里的小围墙,不过是同学朋友不在一起上课而是在一起劳动一起生活,除了时间长些,和学农劳动相差无几。大多数人为原来的一切没有被破坏而感到快慰和欣喜,因为他们并不想开始什么新生活,而只想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地挨过这两三年的过渡期,只想着这两三年的农村生活能成为中学时代的延续。只有巴望着新环境新关系的时光,心里有一种难言的失望和悲哀。
时光无精打采地提着自己的行李,随着分到三小队的十几个男女同学,跟着刘宝贵,走向第一排学生宿舍。几个女生进了靠旁边的一间小屋,八九个男生进了中间的一间大屋。像昨天他们临时住的那间屋子一样,这间屋里也没有床,只有两捆稻草和一摞砖头,刘宝贵十分麻利地打开稻草摊在地上两溜砖头一摆留出了一条过道。同学们马上明白了,立刻,一场不大不小的占地运动开始了。张三不愿和李四挨着,王五要和木头六睡对头,拆行李,摆箱子,规划小天地,屋里乱成了一团。有利地形都被尽数地占领以后,时光才在把门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刘宝贵笑着站在旁边卷着烟,他上下打量了时光一下说:
“你们这些个产业里啊,我就瞅着这伙计老实。蔫。你叫个什么?”
时光说了自己的名字。
刘宝贵粗声大嗓地说:“啊,你们老师说,你书念得不错。队部本想要个人去大队科技组,我一听那哪儿成啊,那?这事儿可由不得你们,最少得先在地里干个三五六个月的,各路活儿茬儿得都能拿起来嘹再说!”他象是和谁吵架似的嚷嚷着,说了没几句话结实的脸膛憋得通红。路上时光就听着车把式们说话曲里拐弯儿的音儿耳熟,这会儿想起来了,有点像院里西屋唐山那家子,有点。屋里的人也都被逗笑了,刘宝贵眼一瞪,又喊:“笑什么笑,嗯?咱可先说在头里啊,头三天大队学习,完了上队上干活儿,早着点儿过去,就在前半拉场院领活茬儿,谁也不兴晚了啊。庄稼不收年年种——见天的甭管刮风下雨的老爷儿一冒头就得到……”
有人忙问什么是老爷儿,他火星子乱冒地接着说:
“看着挺机灵的,老爷儿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日头,记着没有?回呆会儿,去两人儿跟我拿家伙去,一人一把铁锨。我这人脾气狗悚啊,你们一个个加点小心,别往我枪口上撞。”说完推开门走了。
屋里的人大气不敢出,听着脚步声远了,开始活泛起来了。
“整个一活驴!民兵连长?别有枪吧,别?一个不高兴还不把咱拉出去毙了,啊?”有人小声骂着。
“给丫上条烟扒他们家租坟他都领你去,信不信?甭听那个。”老油老道地说。
接着屋里的男生为科技组是不是真的脱产争了起来,时光一句也没听见。这会儿,他鼻子有点发酸,尽管他不清楚自己倒底是伤心还是激动……
屋里的人都忙着圈定自己的势力范围,在自己的小窝儿里摆放用品什物。时光的行李比任何人的都简单,皱皱巴巴的塑料布裹着不大的包,象是城里居民楼门口放着准备垃圾车来拉走的破烂。他置身事外地看着屋里正忙活着的人,木头似的站在那里,他担心自己的可怜像会马上被别人发现,忙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