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与往常一样,时光跟着老刘把式往地里送完最后一趟粪回来,“老爷儿”西落,天已经擦黑儿。他们的车回到队里的时候,其它车把式的车都已经卸完了,五六辆大车整齐在车棚里一字排列着,劳作了一天的牛马驴骡正香甜地嚼着料草。与往日不同的是,在牲口棚最里边饲养员的小屋前面站了许多人,有老队长,有刘宝贵,有瞎子老头,有一些村里半大的男孩儿和女孩儿,还有时光几天前才见过的囤囤儿。时光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站立着的一匹通体雪白的大马。那马看上去有些瘦弱,身上沾着一些坭灰和汗渍,但那高高扬着的头,小巧的耳朵,匀称修长的体形与生产队里拉车的马决然不同,站在那里像是鹤立鸡群。这样的马在农村生产队是极难见到的,不用说,经历肯定不一般。
囤囤儿看见了时光,回头向他作了一个热烈而兴奋的手势。时光顾不上卸车就跑了过去,老刘把式也跟了过来。
时光自从上次见到囤囤儿以后,这是第二次见面,竟像老朋友似的亲热。囤囤儿拉住时光的手用力拽了拽,压低了嗓子向白马努努嘴儿神秘地说:“军马,够棒的吧,说不定,有可能,让我来喂……”囤囤儿兴奋地脸上直放光。
老队长伸手想去摸大白马,那马却愤怒地甩着脑袋,用力打着响鼻儿,吓的老队长又把手缩了回来。
老队长表情漠然地小声说:“性子还他娘的挺大……”
刘宝贵在一边说:“军马呗,没性子还成?”
老刘把式前后左右看着,又内行地弯腰看了看马的下边问着:“这是儿马呀,马蛋子,哪儿掏换来的?”
“我那侄儿兄弟不是在军马场吗?这话儿说来就长了,”瞎子老头站在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头半个什么月就跟我念叨,他们有匹马得了慢性病又怕传上旁的马想给杀咯。开头是扯闲篇儿我没理会,前儿个又提起这事儿,我一寻思它也是条性命啊?杀了真是怪可惜了的。咱不是还懂点那什么吗?人有了毛病咱都能看,这牲口八成也差不大离乎。我寻思这理儿都该是一个理儿。我就让我那侄兄弟给拉来了。咱先看看呗。我一看,嘿,这马敢情是脾胃上的毛病,兴许有救……”
老刘把式咧开嘴不以为然地笑笑说:“甭听那个,人家自己个杀咯行,你鼓捣好了人家马场还不管咱要来?公家的事儿没个理儿,我见着多了,再者说了,这马就是没毛病咱这庄稼地里的活儿它也干不下来嘹啊,不是那劲头啊?”
瞎子老头也笑了,说:“他老刘把式,您说我这把岁数了能整那没腚眼子的事儿吗?我跟我那侄兄弟都合计好了,鼓捣好了您军马场的想要就拉走。可有一样,得让我们留一段儿,给我们队上配配种儿,把种留下。这可是良种马,配出来能错得了?别队的,外村的,都让他们来,咱不也能像公社配种站似的得点收入吗?再者说了,这脾胃上的病它不是也不传染吗?”
半天站在一边没说话的老队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慢吞吞地问:“这还得占工,搭料掏换药,还得有人伺候啊,……”
“他五叔,您怎么算不过帐来了?”瞎子老头又说,“囤囤儿和秀秀两人加起来还不到半个工。我呢,闲废人一个,呆着不也是呆着?才刚灌的那草药就咱这地界儿,等到春见天北半拉山根底下一片一片的要多少有多少,让囤囤儿这孩子头领着村里的孩子玩着弄一趟且用呢,见天介多头牲口不就是多抓几把料吗?到时候,给咱添一群好牲口什么劲头,那是?您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吧,您琢磨琢磨?”
“那倒也是。”老刘把式砸嘛咂嘛嘴点了点他那松二爷式的脑袋附和着。
站在一边的时光已经听清了是怎么回事了,打心里头盼着这匹白马能留下来。看着这匹马,他内心里久已有之的一种冲动立刻被勾了起来。他不知道别的同龄人是不是也像他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知道没人知道他会这样,包括赵克在内。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许是他正值青春年华的身体里蕴藏着应有的冲动,他潜意识里的这种冲动日益强烈。来到农村以后,每当他看到队里的牲口总是产生更加具体的想象,想象着他驾驭着狂奔在无边无际旷野的骏马,在马上冲着空灵的天地苍穹疯狂地呐喊嚎叫……尽管看到的不过是些拉车的驭马和骡子,但常想,只要有一根鞭子或树枝什么的,最好有戴马刺的马靴,一定能跑得很快很快。多少次他看着队里那些强健的骡子和马真恨不得立刻翻身上去,像风一样驰去……实在不成,驴、牛的骑骑也将就了。驴和牛要是不行……他没再往下想,总不能骑母猪吧……这几乎成为他进入青春期以来唯一的冲动。此刻,一匹真正的奔马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他感到周身的血液正在变热,正在沸腾,他听着几个人关于这匹马去留的对话紧张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
囤囤儿这会儿也睁大了眼睛,焦急地一会儿望望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的,一直攥着时光的手都快攥出汗了。
老队长在一边嗑着瓜子一言不发,也不作最后的表态。
刘宝贵好像已经很不耐烦了,看了老队长一眼,粗声粗气地对囤囤儿说:“你小子可给我仔细着啊,这马要是在你手上出了毛病我可拿你小命抵上,听见没有?”
囤囤儿一听这话机灵地蹦了高儿,喊着:“听见咯!”
刘宝贵对老队长说:“我看就这么着吧,差不大离儿……”说完转身晃着他那宽厚的肩膀走了。
老刘把式帮腔似地对时光说:“行啦,往后见天介都能看了,走,卸车去吧。”说完哼着小曲儿走开了。
老队长没再说话,眨眨眼,转身迈着慢吞吞的步子也走了。
瞎子老头无声地笑了。
囤囤儿在时光离开前又小声激动地问他说:“卸完车来么?”
时光同样激动地说了声“来了”,就飞快地跑去卸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