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的一些事儿 第92章

晚上噘嘴骡子带着时光赵克来到了镐把子老头的小院儿。

赵克自视老道地没进门就高声喊着:

“在屋呢吧,二大伯?”

屋里没动静。

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村妇女笑着迎了出来,说:“快,屋里坐,正等着呢。”

时光看着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小院儿,有着与囤囤儿家只多不少的家禽养殖规模。想着这老头一定也是个勤快会过日子的人儿。进了屋发现,这屋子也与去过的其它社员的屋子略有不同,同样的家具要显得考究的多,一色的老式木家具,擦得透亮。灯泡也比一般社员家的度数要大,整个屋子显得整洁明亮。

在村里威风八面六十多岁的镐把子是个很瘦小的干巴老头,这会儿正坐在炕头上阴沉着脸抽烟,看着有人进来也没动地方。老妇女殷勤地张罗着让时光赵克坐在了炕上,又让烟又让茶。噘嘴骡子忙找出了那封信递到了时光的手上,时光看了一眼见是封英文信心里稍稍放松了些,回头递给了赵克。

镐把子的凌然气势从一开始就让赵克闹了个没趣儿,这会儿更好像矮了半截,连声音都低了八度。他看看信又看看镐把子,说:

“这信上说,到了澳大利亚以后,一切都好,……说是下半年可能去北京办事,顺路来看看您和二姑,……还说,到时候,给您买瓶好酒,在那儿要二十美元一瓶,差不多是二百多人民币……”

“瞎他妈掰瞎他妈掰,净整这瞎他妈掰这没没腚眼子的事……”一直坐在那里没说话的镐把子听到这儿突然打断赵克开口道,“瞎瞎瞎糟蹋那钱,什么什么也不及二锅头好啊二锅头……”

这馄饨一片好疾风暴雨似的说话声把时光吓了一跳,继而他发现老头口吃的利害远远超过自己。而且是那种多字儿型的口吃,不像自己这种少字儿型一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儿来的口吃,他觉得可笑也感到一种亲切。暗想老头比自己说起话来的毛病要大得多,却在这个村子里有着这么高的威望,看来口吃并不可怕……

直到赵克把那封内容平平没有任何实质事情的英文信向他说完,镐把子老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老妇女把饭菜端了上来。

老头似乎对赵克有了一种威慑,饭菜刚一上桌,他连忙站了起来,说:“不啦不啦,我们回去啦。”

饭菜十分简单却做的十分精致,一大盘是包的小巧的富强粉饺子,一盘炸花生米,一盘炒鸡蛋,一盘切得很细的凉拌水萝卜丝,外加一盘炒白菜。老头儿对赵克的话不置可否,用手指指墙边横柜上的酒盅。老妇女立刻熟练地把几个小酒盅摆在了炕桌上,噘嘴骡子似乎早就等不及了,第一个窜上了炕,打横坐在了靠窗户的地方。时光不知怎么的这会儿反倒对老头全没有了半点惧怕。想着反正是他让噘嘴骡子请自己今个儿晚么晌归他这儿的,反正现在回去也没饭吃了,加上桌上的饭菜直诱他口水直流,他也不客气地上了炕坐在了噘嘴骡子的身边。

只是苦了天才的公关理论家实践家赵克喽,没有得到老头的默许,他这会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屋子当中。老妇女又进屋来推了他一把,才算救了他,别别扭扭地靠边坐了下来。

噘嘴骡子在这里话也变得少了,忙着倒酒吃菜,时光端起酒盅不知轻重地喝了一大口,只觉得嗓子和胃里像是立刻着了火似的烧起来。以前在学校时一般都是喝啤酒葡萄酒,白酒还是第一次喝。一抬头看见镐把子老头正望着自己,眼里有一丝笑意一闪而过,眼光瞟了坐在一边不吃也不喝的赵克冷冷地眨了一下。

老头慢慢地端起酒盅一扬脖把一盅酒倒进喉咙里。放下酒盅瞪着小三角眼,腮帮子两边的咬肌使劲往后拉,使薄薄的有些歪的像是汉字里的一撇似的嘴,从起笔和落笔向两边延伸,一直到极限……那呲牙咧嘴过瘾的样子,使时光立刻感到要是不学学喝酒仿佛真是白来一世。

辛辣的白酒对于老头来说好像一种永恒的享受,无穷的乐趣。一盅酒落肚后,他脸上明朗了许多,话匣子随之打开,而且不再口吃:

“这程子公社王书记没来吧,那产业?”他乜斜着小眼儿,好像这小屋里也有刺眼的“老爷儿”照着似的,眉头绉的像帽子上的帽檐儿,瞄着噘嘴骡子问。时光觉得他那绉着眉头看人的样子多少有些像老刘把式。

“没有。”噘嘴骡子比老头程度小得多地也在过瘾似的呲牙咧嘴,忙里抽闲儿地用塞的满满的噘嘴嘟囔了一句。

“杂种操的,甭指着再家来到我这儿来喝酒,赶明儿个。来一回念叨一回是他娘的来一回跟杂种操的念叨一回,啊?队上这又种下去了吧?三茬儿?六茬吧,白扔!好几千斤粮食啊好几千斤啊!干点什么不好啊,干点什么不好,啊?你们那几个产业也是,就他娘的没一个敢扛着点的,你说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你们说说,有一个算一个的,啊?照这样今年个还想着让我拾掇菜园子,他娘的看坟地去也不干啦,我也!窒不起这份气,我!这把子岁数了,我!你们说说这是怎么档子事啊,这是,啊?庄稼人,种不好庄稼说什么也没用,干什么得吆喝什么,扯别的?谁听啊,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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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什么,”噘嘴骡子把一大口油汪汪的炒鸡蛋咽下去以后,低声故作神秘地说,“咱队上,大队那儿,我都念叨过,咱村有不少老人也都去提过这事儿,郑书记说啦,公社怎么着,公社也没新鲜的。这是上边的意思,唉,到时候一报,什么什么公社什么什么大队扩大耕地多少多少亩,增加播种多少亩,结啦,宝贵有话啦,庄稼不收年年种——人家就要的是这数,您有什么辙儿,您说?再者说了,要扛,谁傻呀,啊?还不他娘的惦记着保住自己个的那顶乌纱帽就得,还不惦记着,所以说现而今这事儿您没法儿说,没法儿说,头回没听说,您?郑书记为这事没跟公社那产业这通呛呛,有什么用啊,您说……”

“要不说好不了,没法儿弄。”镐把子又把第二盅酒倒进嘴里说,“你就说那果园儿,啊,今儿这个头儿来摘几斤,明儿个那个干部进来装一口袋,给他娘的你们种的是怎么着,啊?起早贪黑的,社员们,啊?旁人吃俩又是批又是罚的,你们?要不然不差嘛的我也他娘的睁只眼闭只眼的,就咱村上这几块料的有一个算一个的,我告儿你说,也没一个干人事儿的,我告儿你,就那谁,那谁……没听说?大队上的,昨儿个又奔那小寡妇那儿啦,让她公公瞅见啦,这通的骂,你说,是人干的事儿吗,他不就仗着公社那谁……”说着他贴着噘嘴骡子的耳朵小声嘀咕着。

看着他们那神情,那语气既不特别愤世嫉俗也不特别愤愤不平,好像只是喝酒时候必须有的一个话题,不紧不慢,不急不火地侃侃而谈慢慢受用。

老妇女端着一碗饺子边吃边走了进来问:“菜够不够,不行再添点什么?”

“把过年那块腊肉切了,”镐把子兴致正浓,对老伴说。

赵克难为情地忙站起来拦着:“别别,这已经很麻烦啦。”

时光觉得这位大妈忙了半天了,也客气地说:“大妈,您也坐这儿来一起吃吧,大妈。”

听了这话,镐把子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似的对时光说:“那儿哪儿成,几个老爷们儿在这儿喝酒呢,老娘们儿家家的,那儿哪儿成?”

镐把子津津有味地和噘嘴骡子聊着,时光饶有兴趣地听着,只有赵克坐针毡地坐在一边……

一瓶酒喝光,镐把子也不顾来人顺势往炕里边的被褥上一歪就迷瞪起来。

三个客人走出小院儿。

噘嘴骡子晃晃悠悠地奔了村西头,时光和赵克向知青宿舍走去。

赵克一般去社员家或者干部家,送礼进贡的时候多,念封信就撮一顿这可能还是第一次。一路上他不住地叨唠,说是这么吃人家顿饭不合适,还说他那儿有些上次回城带来的一盒巧克力糖改天找个由头儿再去一趟回敬一下……

时光一路上在想,这老头的一辈子过的不错,享受着人们的尊敬,有这么一个干净舒服的家,有这么一个能把他伺候的舒舒服服的老伴。……这是个多么古怪多么有趣的老头啊……而且他也结巴!而且结巴一点也没有影响他作为一个人,一个男人的力量。像自己这样年纪的时候他是个什么样?

想到这儿时光不由的用力咬紧了牙关,在暮色中瞪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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