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五十六之咸阳风云 第4章甘茂激勇倾家财秦王扛鼎惨绝膑

宜阳之战陷入胶着,观战的人也慌了。

最为此战揪心的,当属三周——周天子以及西周公、东周公。三周国力极弱,国土又在韩魏包围之中,一直受到韩国庇护。宜阳之战开打以来,三周都操碎了心。

东周武公姬根召来文武大臣,道:“诸位且议议,此战,秦军能否破城?”

“敢问君上,换作您是甘茂,当如何?”赵累道。

“爱卿何出此言?”姬根不解道。

赵累道:“秦军主帅甘茂不是老秦人,只是羁旅于秦。虽为左相,但威望还不及右相嬴疾。此番攻打宜阳,如若胜了,他便是秦国的周公旦,可呼风唤雨。如若败了,结果会是怎样?削迹于秦!换作您是甘茂,会怎样?”

“誓死破城。”姬根答。

赵累点了点头。

“爱卿所言甚是。如若宜阳无救,我三周之地便彻底洞开,秦军必然长驱直入。这如何是好?”姬根跺脚急道。

“君上无忧!”赵累道:“宜阳城破不足为虑。君上当忧者,唯景翠尔。”

“景翠?你说的是那楚国柱国?”姬根惊道。

“正是。如若景翠生变,掉过头来攻打东周,东周危矣!”赵累答。

“寡人怎就把此人给忘了?”姬根道。

“宜阳必为秦破。但三周要做说服秦国不战,几乎不可能,故,以当下情势,楚军的一举一动,才关乎三周之生死。”赵累道。

◇◇◇◇◇◇◇◇◇◇◇◇◇◇◇

宜阳城外,景翠帐下。

赵累开门见山,直陈宜阳必破。然后问:“公欲如何?”

景翠道:“攻秦助韩。”

“诚然。何时攻之?”赵累又问。

攻是不容置疑的,但何时攻,却是最值得考量。

就在景翠犹豫之际,赵累长驱直入道:“将军之尊,无以复加。将军爵为执圭,官至柱国,乃楚国最高武将。即便是打赢了这一仗,归国后,楚王也无法亦不能提拔将军。”

“正是。”景翠答。

“但将军想过没有,如果此役败了呢?”赵累问。

“尚未细想。”景翠答。

“此番将军是与秦为战,依秦人性情,不战则已,若战必克。将军若是战败,必死无疑。”赵累道。

景翠抱拳施礼道:“汝若鄙人,该当如何?”

“战是必战。然将军可在宜阳破城之后,方才进军。”赵累道。

景翠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赵累笑道:“敢问将军,宜阳破城之后,最心忧者是谁?”

“韩人……不,城都破了,担忧又有甚用?”景翠转念一想道:“担忧的是秦人。”

“将军好机敏!”赵累笑道:“宜阳城破后,秦人必怕将军趁火打劫,来一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好戏。所以,将军此时发兵,秦人必必厚礼于将军,以使将军不战;而韩人必当感念将军鼎力相助,亦厚礼于将军;而我三周,也必当感念将军存社稷江山之德。”

“一石三鸟,此计甚妙!”景翠大喜。

◇◇◇◇◇◇◇◇◇◇◇◇◇◇◇

“三周?三周又作何态度?”

自打上次嬴疾力主稳住燕国,以斩断秦国攻韩之牵绊后,嬴荡这个年轻的王,对战争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

这国与国之间的攻伐,任何细节都不容忽视,这就好比是为山九仞,功亏往往便在一篑之间。两军交战,其决定因素的,往往不在兵力战力本身,而是各种因素、资源的叠加所致。所谓功夫在诗外,其实是一个道理。

“启禀王上:三周无虞。”嬴疾道。

自宜阳之战开打以来,秦国君臣已经达成默契:伐兵,由左丞相甘茂负责;而伐交,则由有“智囊”之称的右丞相嬴疾负责。在嬴疾亲赴燕地安抚燕王的同时,他也派出亲信,游说其他诸侯国,这也包括东周、西周。

那日东周朝堂上庙算,赵累避重就轻,唆使东周武公姬根将“矛头”对准楚国,便是嬴疾的主意。嬴疾以千金之资,收买了赵累,赵累也不负所望,成功将矛盾转移。

“哦?”嬴荡不敢相信,诧道:“苏门没有从中作梗?”

“苏代岂是不知三周之重要?”嬴疾道。

就在赵累说服东周公之后不久,苏门便派出苏代到了东周,没曾想却被东周武公姬根拒之门外。

“那赵累是如何说的?”嬴荡问道。

“赵累便对东周公道,苏门合纵天下这十多年来,也未尝听闻把那秦国怎样了,倒是山东诸国这处境是愈发艰难了。天下列强争夺,苏门非要三周掺和其中,不仅无益于三周,还让三周自讨苦吃。”嬴疾笑道:“东周公还真听进去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那苏门算计天下,却不曾真正懂小国弱国心思,可叹,可叹。”嬴荡道。

“全赖王上和严君神机妙算、釜底抽薪,方保我前方锐士无后顾之忧。”王弟嬴奭道。

“严君辛苦了。”嬴荡道。

这几年来,在嬴荡那里,嬴疾没有得到一句软话。听嬴荡这么一说,嬴疾竟有些感动。嬴疾抱拳道:“为国计,不言辛苦。”

嬴荡看了嬴疾一眼,又道:“如此说来,秦韩可决战了?”

“不可。”嬴奭急忙劝阻道:“王上有所不知,出大事了!”

“哦?”赢荡问道。

“这咸阳城里,都传遍了,王上还真不知道?”嬴奭又道。

“甚事?直说!”嬴荡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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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奭便将甘茂派甘罗回咸阳清点家财之事,绘声绘色又添油加醋的讲了一番,并道:“此事了不得,左相莫不是要逃吧?”

嬴疾进言道:“久战无果,我大秦锐士已疲于征战。左相此举,着实令人生疑。”

“王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不还是回撤吧。”嬴奭道。

“回撤?”嬴荡不禁心头一激。

“宜阳之固,实在是超出我等想像。暴鸢坚守不战,即便神仙,也是奈何不得。”嬴疾道。

嬴荡继位不过三年,急于建功立业。此番他不听父兄群臣之言,公然驳斥王叔严君而支持甘茂,如果宜阳不拔,他又以何颜面面对天下?但久攻不下的现实,又不得不要他去直面:继续耗费下去,不仅白白损耗国帑,万一秦师皆折于韩地,又该如何?万一秦师皆兵变倒戈,又该如何?

嬴荡想了想,狠下心来,道:“传王令,让左相班师!”

三日后,信使回禀称:甘茂抗命不从,拒不撤军。

“有这等事?”嬴荡虎目圆瞪,诧道。

嬴奭冷笑道:“呵呵,将在外,王命有所不从。”

“左相有信呈上。”信使呈上一卷帛书。

嬴荡摊开一看,上面用血,写了四个字:息壤在彼。

“息壤在彼,息壤在彼……”嬴荡默念了几遍,那个熟悉的场景悉数回到眼前。一个月前,他和甘茂在息壤盟誓,“君臣一心,生死不负;兴师伐韩,死不旋踵”。

“左相这是在提醒寡人,勿忘誓言啊!”嬴荡喃喃道。

嬴荡仿佛看到了甘茂刺指血书的场景。字字血泪,字字铮铮。

嬴荡闷喝一声:“息壤犹在,誓言犹在!”

◇◇◇◇◇◇◇◇◇◇◇◇◇◇◇

久战不克,甘茂心急如焚。每拖延一日,秦军之心气便是衰减了一分,而韩楚联军的心气便又滋长一分。此消彼长之际,速拔宜阳是为上策。

然,眼下甘茂唯一能做的,仍是派出小撮秦军,日日在宜阳城下叫骂:

“暴鸢小儿,额爷在此,为何迟迟不来见驾?”

“役夫暴鸢,日日躲在龟壳中,倒不如当年便别从龟壳中出来!”

“我呸!还他娘的劲韩,爹爹我就没见过如此怂的兵!”

刚开始,韩军还会出来隔空应答几句。时日久了,韩军连搭话的心思都没了。反正守城也闲得慌,要是这秦军不来吼几嗓子,这漫长且无聊的日子,又该如何打发?

权当是听歌了。

是夜,甘罗从咸阳赶回营帐。

甘茂一把拉着孙子的手,急道:“诸事妥当?”

“回禀额爷,万事俱备。”甘罗道。

“你祖母、父亲,如何作想?”甘茂又问。

“祖母倒是看得开,钱财本来阿堵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但父亲却很是不舍,总是说,入秦二十年,不仅没能过上殷实的日子,反倒把母亲的嫁妆都赔了进去。”甘罗道。

“哎!”甘茂叹道:“也顾不了许多了。明日再攻,如若不破,老夫便自掘坟墓,葬身宜阳!”

◇◇◇◇◇◇◇◇◇◇◇◇◇◇◇

翌日,卯时初。

“丞相有令,悉杀牛羊,饱食待战!”传令官骑着马,来回穿梭于军营之中。

众卒子听闻,无不欢欣雀跃,“吃肉!吃肉!”

辰时初,饱餐后的秦军便迅速集结,悄然朝宜阳城下进发。和往常一样,徒兵在前,弩兵次之,骑兵再次,战车断后。甘茂亲自驾车,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木无表情,赴死一般。

正值拂晓,灰色的天空透出些许红色,大地和远处的山,反而显得更加黑了。慢慢的,红色与灰色融在了一起,变成了灰紫色,仿佛凝固的血块。不一会,灰紫色中,跳出了一道金光,从云朵的缝隙中投射下来,世间万物方才清晰可见。那绿的树,蓝的云,五色的花和晶莹的露珠,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它们微微一伸展胳膊,竟把鸟雀也惊醒了,呼呼呼的逃离开去。

离宜阳城八百步外,守城韩军方才发现秦军。

韩军不以为然。他们早已习惯秦军隔三差五上阵挑衅。只是,今日略早些罢了。

士兵将此消息向暴鸢禀报。暴鸢挣扎着睁开惺忪睡眼,用手重重的拍了拍脑袋,似有浓醉未消,不耐烦的应了声:“又欲如何?”

士兵详禀了城下情形。暴鸢恶狠狠地骂道:“直娘贼!甘茂老贼自己睡不着,还非要本将军陪他嬉闹?你等依计行事,一个时辰后再报我。直娘贼!”

此时的宜阳城下,秦军方阵已然就位。但见甘茂调转车头,面向秦军,高声喝道:“将士们,让出一条道来。”

秦军迅速左右散开,从中让出一条可过两辆战车的空隙。甘罗牵着一匹大马走来。但见大马拖着一辆车,车上放着一副崭新的棺材。之后,十二辆马车鱼贯而入,马车上装着大小不一的箱子。

如此场面着实让人吃惊,所有人面面相觑。

甘茂清了清嗓子,又高声喝道:“大秦将士们,尔等是否想过,我等不远千里,长途奔袭,鏖战五月,所为者何?”

有人便答:“攻克宜阳!”

“攻克宜阳,又当如何?”甘茂问。

有人便答:“班师回国。”

也有人答:“授勋封爵。”

还有人答:“回家讨老婆。”

……五花八门,林林总总。

“尔等都对,但都不尽然。”甘茂厉声道:“想我大秦,立国五百年,秦人祖祖辈辈,耕战不息,血流成河,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不被山东诸国所轻,不再被他们称之为虎狼蛮夷!为的是能够走出崤山,为子孙开辟更为广袤的田地!为的是以战止战,让这纷乱的天下回复平静!为了这个梦想,秦人众志成城,前赴后继,流干了一代又一代的热血,牺牲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今天,我等站在这里,手握利刃,为的就是攻克宜阳,实现大秦梦想!只有踏平宜阳,秦人才不会被视为虎狼蛮夷,秦人才能有沃野千里,才能封妻荫子!”

“踏平宜阳!踏平宜阳!”众人齐喊。

甘茂又摆了摆手,示意息声,又道:“尔等都看到了,为此战,老夫准备两样东西:一副棺材,数车金银。这副棺材,不是给城里韩人的,是留给老夫自己的!这一战,凯旋则罢,如若战败,无须韩人动手,老夫便掘地三尺,埋骨此地!”

“咦……哎……”人群中唏嘘不断。

“这些个钱财,是老夫的全部家当,是老夫变卖府邸换来了,是奖励我大秦锐士血战之功的!”甘茂顿了顿,咽了口唾沫,又道:“依大秦律,斩首一人,赏两钱。今日之战,我甘茂向各位承诺,斩一人,赏二十钱!”

归根结底,当兵即是国民义务,也是一种职业,其根本目的还是在于生存下去,活得更好。甘茂笃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追随丞相,血战立功!”

“但,”甘茂话锋一转道:“有重赏之,必重罚之!今日老夫再宣布一条军规:临阵退缩者,后军皆可杀之!”

魏厓心里咯噔一下,激了个冷颤。

翻遍历朝旧书,都不曾有此残酷的军规。这是什么?自相屠杀?魏厓刚想阻止,旋即又传来甘茂的声音:”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只能一心向死,方才能活。听明白了没?”

甘茂此言,倒是瞬时把魏厓的血也加热了。魏厓抡起半月蛇戟,向天一举,振臂大喝道:“临阵退缩,后军可诛!血战到底,死不旋踵!”

只见,数万秦军齐喝道:“血战到底,死不旋踵!”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震撼而劲急的鼓声后,秦军悉数出动,秦军个个像打了鸡血一般,生龙活虎,抡起云梯、盾牌、刀箭齐齐向前冲去。徒兵在前,弩兵紧随,就连骑兵、战车也全部出动了。漫漫一片,如黑云一片,压向一场城头。一场生死决战旋即展开。

顷刻间,成千上万的箭矢和投石车掷出的巨石,弥漫了宜阳的天空。而在秦军看来,这万千箭矢巨石只是淋漓的春雨,浇灌着这片死亡的森林。

投石车投出的巨石,就仿佛一个个炮弹,砸向宜阳城头。虽然不会爆炸,但威力也不容小觑——砸在房顶,便是一个洞,落下来,也会砸出一道直径两尺的坑;巨石碎裂,溅起的石粒,也会猝不及防的伤人性命。

“守住,一定要守住!”城门上,守将一边用剑拨着飞来箭矢,一边躲闪头上的巨石,一边对着甲兵大吼。

“将军,箭矢实在是太密了,恐顶不住啊……”有韩军道。

“顶不住也要顶!”守将喝道:“传本将军令:再来一千弩兵,到城楼顶上,不容有失!”

“诺!”

“城下集结投石车,对抗秦军!”

“诺!”

“急报上将军!”守将又道:“另,火速通报公仲丞相!”

“诺!”

守将一连发出了三道军令。

此时,秦军投出的巨石,越来越紧,越来越密,和尖锐的箭矢一道,疯狂的扫荡着宜阳城楼,刺耳的尖叫、咆哮和痛苦的呐喊,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振聋发聩。

城楼下,秦军前赴后继,冲锋,倒下;再冲锋,再倒下……如此近十个回合,但有死伤无算,竟无一人后退。

“云梯、冲车准备,攻城!”半个时辰过去了,当秦军一步步逼近城门,至三百步处,魏厓相机大喝道。

搭云梯,攀援而上;砍伤砍死,跌落城下,又有人接着攀援……数十兵士,手扶冲车,力往一处,朝城门撞去,撞得城门彭彭作响。城楼上的滚石、点火油罐齐齐砸下,砸在秦军的肩上、头上……血腥之气腾起,冲上云霄。

“甚?”睡梦中的暴鸢被吵醒,怒道:“再说一遍?”

“将军,十万火急,秦军已攻至城下。”传令兵道。

“直娘贼!”暴鸢扯上一件披风,便奔向城楼奔去。原本暴鸢还没太当回事,想着这秦军攻城又不是第一次了,隔三差五的,甘茂必要折腾一阵。但真正到了城楼边,见杀声大作,已有数十秦军已攀援了上去,正于韩军杀得难分难解,暴鸢方才知道,此役非同常役,决战的时刻到了。

暴鸢惊慌道:“顶住,顶住!给我顶住!”

“大将军来了,都给我顶住!”韩兵齐喝。

“可曾通报公仲丞相?”暴鸢又问。

“大将军请看——”一韩兵指着东南方,只见烟炎张天、雾锁烟迷,将半个天空都染得昏黑。

暴鸢见状,方才放心了些,大喝一声:“好!随我上楼!”

宜阳城升起的狼烟,袅袅绕绕,隔数十里已然清楚可见。在宜阳城外东北五十里外是灵山,乃楚国柱国景翠屯兵之所,所驻之兵二十万;东南二十里外的桑林,乃是韩国丞相公仲侈屯兵之处,十万韩军驻扎于此。

“柱国,宜阳危急,我等请战!”楚将景宣抱拳道。

楚国主将景翠嘬了一口茶,缓缓道:“不急。”

“不急?”景宣急道:“如若宜阳城破了,咱就来不及了。”

“就等它城破。”景翠淡淡道。

“甚?柱国何出此言?”景宣不解道。

“秦韩恶战,鹿死谁手尚且不知。”景翠道:“非得十捉九着、万不失一,否则便是得不偿失。”

“柱国!”景宣跺脚道。

“听老夫差遣,尔等勿须多言!”景翠沉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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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景宣悻悻道。

和楚军这般优哉游哉不同,桑林中的韩军见狼烟,立时旌旗飞彩、戈戟生辉。公仲侈大喝道:“十万火急,驰援宜阳!”

征尘四起。十万韩军如潮水一般,向山下奔涌而出,顿时滚滚盔明,层层甲亮。长戈短剑,飞云掣电,度雾穿云,好不威猛。

“吁……”

忽然,从桑林北面也杀出一队执黑色大纛的人马。公仲侈赶紧勒紧马,大喝一声:“不好,有秦军!”

冲在最前头的乃是三员虎将。虽然相隔甚远,看不清容貌,但依稀可辨,三人皆身高九尺许,坐下皆是高头大马,比寻常战马高出半个头,一派威风凛凛。

“此处怎会伏有秦军,如何事先不知?”公仲侈自问道。

“进击!截住韩军去路!”秦军三员虎将中间的那一位喝道。

旋即,秦军纷纷策马露刃,猛扑过来。两军相接,顿时杀作一团。风云叱咤,马嘶鼓鸣,沸腾之声盈耳。

但见那三位秦军虎将,手持长矛银枪,挥斥左右,仿入无人之境。长矛一挑,便有一敌军下马;银枪一刺,便又一敌军倒地。如是奔走呼号,一盏茶功夫,就杀了近十个来回,让三十多个韩军毙命。

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三人竟生生的杀出了一片方圆十丈的开阔地,竟无一韩军靠近。在此开阔地四周,散乱堆砌着韩军的尸体。

“此乃何人?”公仲侈大惊,问道。

“不知。”副将道:“秦国名将,卑职皆了然。此等模样者,末将从未见过,亦未曾听过。”

“这就奇了,”公仲侈猛一拍马,道:“命弓箭手,射杀此三人。尔等,随我前去,会他一会。”公仲侈将长矛放平,俯下身来,作冲锋状。他身下的那匹马,被大队马匹的洪流一冲,驮起他拼命飞跑起来,在桑林这片绿色的背景上,连马带人,仿佛波浪一般起伏着。

“杀!”副将应道。

旋即,一众韩军,在箭雨的掩护下,霍霍如旋风一般,卷了进去。大地在千万马蹄的践踏下,也沉闷地哼吟着。

公仲侈枪法了得,或圈,或拦,或拿,或扑,舞起一朵朵枪花,虚实有度、奇正有据,其进也锐,其退也速。不动则如山峙于前,若动则如雷霆万千。

相比之下,与之对战的秦军将领却没有这许多套路,甚至于其章法都不甚娴熟,仿佛尚未入门。在大多时候,秦将都是闪躲、回避,而一旦看准机会,便抡起长矛拍将过来,公仲侈横枪一挡,才知这力道足有千钧,只听“嗡”的一声,整条枪都震荡起来,弹出三尺外。夹着枪柄的肋部一阵生疼,手掌也渗出了汗,仿佛涂了层黏液一般。

公仲侈连忙撤枪回防,一连挑起百多枪花,将自己包裹起来……公仲侈明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招式都是多余的。

“哈哈哈,赫赫威名的公仲将军也不过如此!”秦将大笑一声:“爹爹我不陪你玩了,改日再战。”

说罢,那秦将便勒马转身,意欲出走。

公仲侈刚被奚落完,憋着一肚子气。见此人要走,也大喝一声:“秦将莫逃!”

旋即,公仲侈打马追了过去。

忽然,一阵冷风从公仲侈的后脑袭来,公仲侈下意识的往前一扑,将脑袋趴在到马脖子上,刺鼻的马汗味,径直便往他鼻里钻。

公仲侈一扭头,但见另一员秦将已经杀到,他的那杆鲜血淋淋的长矛,此时正悬在公仲侈头上半尺处。

“此处就交给乌兄了。”

“定不辱使命,两位就放心去吧。”

原来,这三位秦将,正是秦军中的三个大力士:孟贲、乌获和任鄙。由于都是沙场新秀,又是带兵首战,公仲侈不知其根底也情有可原。

就在乌获和公仲侈纠缠之时,孟贲、任鄙领着大队人马,已经呜呜泱泱的朝宜阳城奔去。

此时,距离攻城大战始,已足足一个时辰了。高阔坚韧的宜阳城门,竟被秦军的血肉之躯撼得摇摇欲坠。

就在甘茂所部激战之际,一队秦军,浩浩汤汤的从其身后冲将过来。领军的两个将领,皆有九尺,其马也比寻常战马高出一个头来。其中一个将领挥舞长矛,声如惊雷,在万千杀喊声中依然清晰可辨:“甘丞相,孟贲、任鄙来也!”

“孟贲,任鄙?”甘茂虽不熟稔来者性命,但仍禁不住大喜,扭头喝道:“大秦虎将,速来助我!”

原来,秦王嬴荡在收到甘茂帛书后,便依嬴疾之策,兵分两路,策应甘茂。一则伐交,游说楚王,买通景翠,让其作壁上观;二则命大力士孟贲、任鄙领兵,驰援宜阳。

两路秦军一汇合,甘茂便道:“多谢王上怜悯,多谢两位将军。不知将军此番领兵几何?”

任鄙道:“足足五万。”

“五万?与我部相当也!”甘茂又是回头一望,有所狐疑:“这……”

“启禀丞相,此处有四万,其余一万,此时正在灵山,与公仲侈部厮杀。”任鄙道。

“也好。截住公仲侈,我等攻城便无后顾之忧。”甘茂道:“只是这一万对十万,怕是支撑不了多久吧?”

“左相放心,乌获将军骁勇无匹,阻拦一两个时辰,总是行的。”孟贲道。

“一两个时辰?”甘茂在脑海中盘算,面露难色道:“两位将军智勇无双,老夫钦佩!只是这宜阳实在坚固,久攻不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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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待我二人杀将过去。”孟贲说罢,抡起长鞭,便往马尻上猛抽,只见那大马昂头一啸,如电一般冲向前去。

任鄙向后使了一个眼色,喝道:“取我断水箭来。”

旋即,四个卒子扛来一副巨弓,至任鄙马前。任鄙抽出一根两丈箭矢,侧身弯弓,大喝一声“去也”。

只见那巨箭,仿似闪电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亮光,嗖的飞向城楼。

一阵音爆向城楼传来,且越来越急,越来越刺耳,旋即一阵冷风铺面刺来,暴鸢暗叫一声“不好”,下意识的猛一低头……不偏不倚,那枚巨箭呼啸而来,斩断暴鸢头盔上的红缨,又直插在城楼上。

“护我,护我!”暴鸢吓得双手抱头,猛的跌坐下去,竟将屁股下的石板竟震出一道裂缝来。

城头大乱。

韩兵齐齐后退了两步,惊呼:“保护将军,保护将军啊……”

孟贲打马飞驰,已至楼下。但见他纵身跃起,跳到马下,大跨步走向冲车,拎起车后一个兵士往后一扔,喝道“我来”。众人齐齐用力,“一,二,三,杀!”

轰的一声闷响,城门竟被撞出一个三尺大坑,木屑、红漆如雨落下。

孟贲大手一挥,掸落脸上的木屑红漆,淬了一口,喝道:“一,二,三,杀!”

轰!原来那个三尺大坑,已然破碎,成了一个三尺大洞。

“再来!”孟贲又喝道:“一,二,三,杀!”

第三次,哐当一声巨响,宜阳城门竟从门框上掉落下来……

城门洞开。

“杀!”

八万秦军齐喝,声如雷鸣,震得天空大地嗡嗡作响。旋即,八万秦军如流水一般,朝着城内冲撞而去。

◇◇◇◇◇◇◇◇◇◇◇◇◇◇◇

“秦军冲进来了,完了,完了完了……大将军,大将军!”韩军副将急道。

“瞎吼甚?哪来的大将军?”韩军主将暴鸢斥道。

“您不就是咱的大将军?”副将诧道。

“嘘……小点声!”暴鸢左右顾盼,斥道:“你看老夫,哪一点像大将军?”

副将瞅了暴鸢一眼,惊道:“着实不太像……您这身役夫打扮,哪里来的?”

“随身带的呗。脱掉甲胄不就是了?”暴鸢又道:“你确定,看不出来?”

“嗯……如何看,都像役夫!”副将道。

“这就对了。”暴鸢沉声道:“快,快逃。”

“您,您……我说,您倒是有了新行头,我咋办?”副将急道。

“哎!”暴鸢一拍腿道:“我算是服了你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出门打仗,你也不多准备一些?”

“这……都怪末将……怪卑职,卑职疏忽了。”副将道。

“帅帐里还有一套,自己去拿。”暴鸢撒腿边跑道:“十日后,城外密林中见。”

“诺!”副将道。

当公仲侈赶到宜阳城下时,两万秦军已整整齐齐列队等着他了。城头,已经换上了秦国特有的黑色大纛。

甘茂跪在宜阳城头,朝天猛吼了句:

“宜阳,拔!”

◇◇◇◇◇◇◇◇◇◇◇◇◇◇◇

心心念念的周王畿,嬴荡终究还是要来了。

出发前一夜,咸阳城罕见的刮起了大风,紧接着是闪电,一个接着一个,仿如一条条浑身燃火的巨蛇,点亮了咸阳城的每一寸角落。闪电之后,便下起了冰雹,啪啦啪啦的狠狠砸下来。砸在人身生疼,砸在屋顶上,便是一个个凹坑。

嬴疾被这突如其来的冰雹惊醒了。

他起身站在殿门口发呆:已是暮春时节,缘何突来冰雹?天有异相,断然不是什么好事。嬴疾思来想去,直到天之将明,方才长叹了一口,又倒床眯了去。

翌日,嬴荡便领众臣太庙祭天,着大卜占筮。

大卜年逾八旬,老得牙齿全掉光了,脸颊凹陷得厉害,也没多少肉附着,仿佛皮下就是骨头;他脑袋上的白发,也有一茬没一茬的,稀稀朗朗不成型,干脆就披头散发;手也干瘦,露出可怖的青筋,指甲足有三寸,锐利得如鹰爪一般……如是模样,甚是吓人。

大卜摇头晃脑,嘴里念着咒语,举着法铃,手舞足蹈一番。随后,他往法案上一摊,一施卦,得“上乾下兑”之象。

“呃,此卦何解?”嬴荡着急的问。

“启禀王上,此为履卦。卦之象,上为天下为泽,意为道路泥泞,当小心行走。”大卜道。

“小心行走?哈哈,寡人有万乘之师,小心如何,不小心又如何?”嬴荡道。

大卜略一思忖,又道:“王上,此卦还有一层意思。”

“但说无妨。”嬴荡道。

“履,义通礼。卦象上下高低之位正,乃是告之我王,亦当辨明尊卑,依礼而行之。唯其善处其身,行不违礼,方可履危为安也。”大卜正言道。

嬴荡不悦道:“筮卜者,本是游戏,信之则灵。寡人不信,再卜。”

大卜只得再卜。遂得“上兑下巽”之象。

“此卦何解?”嬴荡问。

大卜摇了摇头道:“此卦名曰大过,乃‘大为过甚’之象。”

嬴荡厉色道:“我大秦君臣在此祭天,城外万乘之军摩拳擦掌,挥师洛邑势不可挡。大卜可要与我好生解卦。”

听罢嬴荡此言,嬴疾暗暗为大卜揪心。很明显,当今的秦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若有不利之言,便是惑乱军心,恐有杀身之祸。

可老大卜就一呆子,那想过这等干系。在他看来,卦象本乃天意,其结果,断不会因人改变。大卜正言道:“启禀我王,此上卦为泽,下卦为风,又为木之象。大泽淹没树木,喻示处境大为过甚。其意为阳刚过甚,阴柔极弱,失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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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嬴荡,竟撇过头去,闭目无视。

大卜又道:“此卦兑巽相迭,中间四爻为阳爻,初、上为阴爻。阳盛而阴柔,中壮而端弱,兆示折毁之象。此卦喻人君人臣,行事大错,将有栋折粱摧之险……”

嬴荡还是不搭话。

一股冷气,从嬴疾脚底掠过,他暗念了一句“不好”,正欲说上几句,却不想大卜又接着说了出来:“大过,大过也!”

只见嬴荡立时瞪大了虎目,斥喝道:“寡人上承天恩,下和兆民,何过之有?大卜出此妖言,其心可诛!”

甘茂亦斥道:“今日我王破宜阳,残三川,天下惶恐,狂士亦不敢言;大秦壅阻神州,三周之疆因我而改,诸侯莫不敢动;秦师所向披靡,攻阳侯、取黄棘,韩楚之兵皆不敢进。如此盛世,何言过之?何有过之?”

老大卜也怒了,只见他战战巍巍的走到甘茂跟前,劈头盖脸就骂道:“卜筮本是天意,岂是人力可左右?老夫一生侍奉神鬼,从无二心,人神可鉴。尔等宵小,但有尺寸之功,便口出狂言,目无天地神鬼,实为大逆!”

“好一个人神可鉴!王师未出,尔便斥寡人大过。此岂为人臣所言?”嬴荡震怒道:“来人,拖下去砍了!”

旋即,两甲士便上前驾住大卜,拖将下去。

大卜向天咆哮道:“卦由天定,天命不可违也。若王上一意孤行,必将险大秦于水火……天命不可违,天命不可违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被“啊”的一声惨叫给终结了。

砍完老头,刽子手也楞了——他那柄削铁如泥、斩人无数的大刀,竟拦腰折断了。

众人皆惊。

周赧王姬延也命大卜占了一筮。

奇的是,亦是履卦。

得此卦,大卜立马正冠一拜,大喜道:“上天厚爱,祖宗庇佑,我王无忧!”

“哦?速速道来,速速道来。”姬延道。

大卜道:“爻辞曰,履虎尾,不咥人,亨!”

“都踩到老虎尾巴了,还吉利?”姬延不解。

大卜捋了捋胡须,摇头晃脑道:“《彖》曰:履,柔履刚也。说而应乎乾,是以’履虎尾,不咥人’。‘亨’者,刚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

“大卜就别卖关子了,说通透些。”姬延急道。

大卜解答:“履卦,六三之爻居于九二之上,是为以柔履刚。兑处乾下,意为和悦以对强暴之人。所以卦辞说,‘踩着虎尾,虎不咬人’,故‘亨通’。卦象还示:上卦为乾,乾为天,九五居乾卦中位,即天位,如天子品德正大,自然心安理得、前途光明。”

“大卜解得好,顺天意,慰朕心,安万民!赏……赏十金!”姬延笑道。

相形见绌。

同样履卦,竟不同象;同为大卜,其命殊途。

◇◇◇◇◇◇◇◇◇◇◇◇◇◇◇

洛邑又叫王畿、王城。分两城,以瀍水为界,水之西为王城,水之东为成周。原本周赧王住在成周,三个月前,为涤清嬴荡的问鼎王畿之路,嬴疾兵陈洛邑,将周郝王生生从王宫逼走,寄居在西周,当起了“佃户”。

王城南北长九里七十步,东西宽六里十步,城方正规整,内置街道纵横交错,呈方格网状。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庙右社,面朝后市;设城门十二座,其中比较有名的,便是南门“圉门”,北门“乾祭门”,以及东门“鼎门”。虽说这王畿比不上今日咸阳之阔,但也是了不得的,“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毕竟是几百年前之物,王城之蕴味,也是咸阳比不了的。就连城墙上每一块砖,都铭刻着历史的厚重,讲述着逝去的盛世风华。

嬴荡隔着瀍水,远眺王城。王城呈灰褐色,凸显庄严;瀍水蜿蜒,尤其缠绵;瀍水两畔,皆种朱樱,绵延数十里;百年老树居多,大的需两人合抱之。朱樱可人,花如粉黛,叶如碧玉,果似烈唇,亭亭玉立,令人魂断。

诗云:

河水上北邙,渠畔柳成行。

羊羔戏长坂,群鱼跃金塘。

沟里谷黍秀,北上花果香。

朱樱不少见,瀍壑尽阳光。

秦武王四年暮春,嬴荡开始向周王畿洛邑出发。途经宜阳,嬴荡与魏厓合兵一处。万乘之师,拥簇着铺天盖地的黑色大纛,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

不觉间已至初夏,杂花生树,飞鸟穿林。景色怡人淡复浓,此山花放彼山红;杨枝吹做千根线,唤倡黄鹂弄晓风。只见那百花深处,鹃雀成群,互为争鸣,好不旖旎!

嬴荡凛凛威风,其貌堂堂。一双鹰眼犹如寒星,两道剑眉浑如壁立。面目修长立体,犹如刀刻一般。他的体重足有二百斤,但放在他那副八尺身板上,也丝毫不显得臃肿,反而觉得匀称健壮,正是“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家上”。如此这般人物,即便是放在万军之中,千步之外,也当一眼可辨。

周赧王姬延已率太师、太傅、太保、太宗、太史、太祝、太士、大卜等一众太字辈大员,以及五官六卿等在了太庙外。太庙内,一字排开九口硕大的青铜大鼎。鼎上,分别刻着荆、梁、雍、豫、徐、青、扬、兖、冀九个大字。

九鼎相传是大禹收九牧之金铸造。鼎分阴阳,其中阳鼎五个,阴鼎四个,代表天下九州,鼎上绘有九州名山大川、珍奇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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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禹建立夏朝,将九鼎传给了后人;夏朝被殷人灭,九鼎便归了殷商;殷商灭,周人便继承了九鼎。

至太庙外百步,嬴荡和众随从皆下马,依次鱼贯而入。

见周赧王,嬴荡屈身作揖,大唤:“嬴荡见过天子。”

一众随从也齐齐跪下,山呼:“拜见天子,天子万年无疆!”

本来是司空见惯的场景,周赧王却有些感动。他不曾想,这个虎狼之君,竟然如此客气……姬延赶紧碎步向前,去扶嬴荡。

还没等周赧王近身,嬴荡却拍了拍手,自个儿立起身来。

周赧王扑了个空。

好在周郝王背对周室群臣,他的尴尬才没被看见。

索性,姬延对着空气,佯装着扶了扶,补了句:“秦王多礼了。”

至少,在他身后的周室群臣看来,嬴荡是因为得到他这个天子的应允,在天子的搀扶才敢起身的。

嬴荡朝姬延冷哼了一声,却不搭话,如炬目光直勾勾的射向太庙中的九鼎,挨个打量。

周赧王又道:“不知秦王此番觐见,意欲何为啊?”

“哦,”嬴荡应道:“此番寡人是故地重游。”

周赧王很是纳闷,“秦王何出此言?”

“说来话长,”嬴荡轻描淡写的说了个缘由:当年周平王迁都洛邑,便是秦人派兵护送的;半年前,为了此次两王会面,他专门派嬴疾先行探路,还顺便帮周赧王搬了家。

“试问天子,这算不算轻车熟路、故地重游呢?”嬴讥道。

“这这这……”周赧王姬延本来灿烂的脸上,立马白一块、青一块、红一块。

“不说这个了,寡人本就为踏春而来。如今这朱樱已赏,当下只想向天子讨教天下。”嬴荡道。

“讨教天下?敢问秦王,如何一个讨教法?”西周武公姬共之上前应道。

“敢问:何为天下?”嬴荡问道。

“八荒之内有四海,四海之内有九州。四海九州,谓之天下。”姬共之应道。

“何谓八荒,何谓四海?”

“八荒,乃八方荒芜极远之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姬共之对答如流。

“如此,八荒四海之外,算不算天下?”嬴荡反问道。

“这个嘛……”姬共之纠结了。

“皇天之下,无论东西,皆为天下;心之所往,天涯海角,皆属天下。寡人心思无限,则天下亦无限。”嬴荡说。

和周赧王一样,周室众臣都没有想到,这个蛮夷武夫,竟有如此见识,都暗暗为西周公捏了一把汗。

嬴荡又问:“世人皆云九鼎为天下。寡人不知,此鼎有几何?”

姬延道:“九鼎太大,加之年代久远,其重几何,无法估计。”

“这么说,这泱泱千年,普天之下,还没人举起过?”嬴荡道。

“秦王之意,寡人心知肚明。”姬延道:“秦王何必纠缠于九鼎?你想要一统海内,在德,不在鼎。”

“天子是说寡人无德了?”嬴荡厉声道:“寡人素闻周人讥我为虎狼,不识礼乐。疏不知这世道崩坏、人心不古,根底在天子。天子无德无道,自是纷争再起。”

嬴荡一双鹰眼,看得姬延心乱,竟怔怔的退了半步。还没等姬延搭话,嬴荡又道:“即便九鼎有千钧之重,也有度量之衡。寡人心怀天下。而天下重几何,无算;我心力有几何,亦无算!”

姬延道:“九鼎之重,重于江山。江山有多重,九鼎就有多重。岂是秦王想度量就能度量的?”

“哼!”嬴荡转身对大将孟贲道:“此乃我大秦第一猛士孟贲。不知孟将军,今日是否愿与寡人一比,称称此鼎,可有千钧?”

“哦?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大力士孟贲?”周室众人莫不惊愕。

有人窃语道:“在下尝闻孟贲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

又有人语:“正是正是!在下亦闻,野外两牛相斗,孟贲见之,从中以手分之,一牛伏地,一牛犹斗。孟贲盛怒,按住牛头,以右手拔其角。角既拔出,野牛既死也……好生吓人。”

“愿为我王称鼎。”只见那孟贲身高十尺,身宽五尺,身壮如牛。他一把扯掉甲胄,露出一身腱子肉,大步朝太庙走去;每走一步,地上玉石板便为之一震,周室众人的心,也跟着震动一下。

“礼崩乐坏,礼崩乐坏!”有周臣斥道。

“天子之鼎乃神器,岂容贱人亵渎!”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忽然,一个纤薄的身影,从人群中飘出,径直向孟贲撞去;孟贲一收腹、一挺腹,一收一挺间,竟积蓄了千钧之力。孟贲大喝一声“走”,便将此人弹了出去,径直飞向雍州鼎。

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那人便脑袋开了花,灰白的脑浆溅出一丈开外,殷红的鲜血汩汩流下,将其花白的须发尽染。

此人正是周国的太宰卫舟。卫舟速来刚烈,此番天子受辱,他早有求死之意。他虽已认定,秦王问鼎已非人力可阻,但他却用生命,尽了作为天朝臣子最后的本分,书写了周王朝最后的刚烈。

见卫舟惨死,周室众臣却不敢再咒骂,个个戚戚然也,声如蝇虫,悲唤着“太宰何苦,太宰何苦……”。

倒是嬴疾,之前对卫舟这个胖老头多有成见。见此情景,不由得也心生敬佩,心里暗忖,“真烈士也”。

再说嬴荡,自幼随父征伐,再壮烈的情景也是见过。但嬴荡有个毛病,就是见不得血,一见血就很难抑制内心的狂躁,非杀人不可。此番,嬴荡的脸色已是铁青,擎起手中金钺,往地上一杵,狂喝一声,“举鼎!”

整个周王畿顿时定格。

鸦雀无声。只有一个活物在移动。

那就是孟贲。

只见孟贲微微蹲下,脚尖前转,进而蹲深,双脚大开,双手各持那尊染血的龙文赤鼎之一脚,暗暗发力,“起——”

秦室众臣更是紧张了,齐齐在心里默念,“一,二,三……”,一直数到数十,那大鼎竟也纹丝不动。

孟贲又大吼一声,“起——”

半饷,鼎依然顽固的杵在那里,仿似生了根。

此时,孟贲后背青筋暴凸,硕大的背肌颤颤发抖;汗珠如注,把地面染湿了大片。

忽然,只听“噗”的一声,从前胸到后背,孟贲的身体竟炸出了一个窟窿,鲜血喷涌而出;随即,又听见“咔嚓”两声,两根胫骨折断,竟然刺穿膝盖,露出惨白又夹杂着鲜红的骨头;接着又是“轰”的一声……

孟贲倒下了,气绝而亡。

秦国第一猛士倒下了。孟贲倒下了,周室众人的心气又升起来了。姬共之大喜过望,高声道:“太庙乃供奉历代先王之所,九鼎乃是至高王权,岂容凡人亵渎?冒犯神器,咎由自取!”

此时,又一猛将从嬴荡身后射出,奔向大鼎。

举之。

力有不逮,双臂脱臼,拦腰折断……

任鄙、乌获二人气得是嗷嗷大叫,纷纷求战。但一双大手横亘在他们面前。

半柱香功夫,秦国连折两员猛将。嬴荡的内心的悲恸可想而知。但他却仍要强装镇定,不能失掉王者气度。嬴荡气恼的是,孟贲是他朋友,如果不是嬴荡一意孤行,非要到王畿来炫耀武力,朋友就不会死;急的是,自己以秦王之尊,千里赴戎机,如若无功而返,又有何颜面以对山东六国?又有何颜面以对秦国父老?

此刻,他的双脚如灌铅一般,是如此沉重。

嬴荡想到了他的曾祖秦献公,废人殉、求变革;他想到了他的祖父秦孝公,启商鞅、变井田;他想到了他的父亲秦惠文王,用张仪合纵连横,任公孙衍司马错,伐义渠、平巴蜀、出函谷、下商於……老秦人世代砥砺,为的就是能有一天,让秦国不再被山东诸国鄙夷,让秦国的王纛于山东招展。

想到这里,嬴荡迈腿朝那尊刻着“雍”字的龙文赤鼎走去。

嬴荡深知,他每跨出一步,就是离死亡近了一步。但他每跨出一步,又代表着秦人往东近了一步。

走至鼎前,嬴荡用手轻轻的拭去鼎上的鲜血。而大鼎实在太冰,已将朋友的热血冷却,变得黏稠。

嬴荡缓缓卸下甲胄,束紧腰带,扎稳马步,仰天猛吸一口气,然后又长喝道:“起——”

只见,大鼎缓缓离开地面,并向天空升起。

“天生神力,我王威武!”人群中,想起了震天的欢呼声。

甘茂、嬴疾本就悬着的心,简直就要蹦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均欣欣然的如孩童一般,蹦跳了起来。他们的高举右手,也跟着人群高呼起来。

那厢,周赧王吓得是目瞪口呆,下巴仿佛脱臼一般,不听使唤,呆呆吊下来。铸九鼎千年以来,还从未有人举起过;鼎从镐京迁来进太庙,每口鼎都是八人合力才抬进来。嬴荡,是他见过抑或所知的举起大鼎第一人。

与其说嬴疾是举鼎,倒不如说是抱鼎、捧鼎。

所谓举,至少鼎要过肩,不过肩,就跟抱孩子差不多。

这个姿势着实不雅,嬴荡自觉有些难堪。他决定挪一下,让双脚靠得更近一点,以便更好发力。然而,就是这微调姿势,也是耗尽了嬴荡生平的力气,只见他钢牙咬碎、七窍充血,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绷到了极限……

就在他挪动右脚的一瞬间,刚好踩在未干血迹上,轻轻一滑——为保持平衡,嬴荡只得将更多的重量移到左脚上。只见他身子微微向左一倾,鼎便重重的从手上滑落,砸向他左髌,然后又砸向地面——

轰!

哐!

◇◇◇◇◇◇◇◇◇◇◇◇◇◇◇

当嬴荡再次醒来,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勉力挂在王畿之上,摇摇欲坠。

嬴荡努力睁开眼睛,环视一周:他躺在天子塌上,周赧王、东西周公,左右丞相甘茂、嬴疾,以及他的王弟嬴奭,猛将任鄙、乌获等众人围作一圈……一只大手搭在嬴荡腕上,感受他微弱却坚毅的脉搏。

“王上醒了,王上醒了……”众人欢呼道。

“秦王啊,秦王啊,你可吓死寡人啦。”因为焦急,周赧王姬延的脸被硬生生的憋成了紫褐色。此时见嬴荡苏醒,才稍有回圜,慢慢变成了他标志性的粉中偏红。

“神医,王上有救了,快,快……”甘茂道。

姬延忙不迭和道:“有救,有救!”

众人的焦点只有嬴荡一人,无人听清周赧王在说些什么。这让忙着“助威”的姬延,着实有点尴尬,脸色又红了许多。

姬延又支吾道:“秦王以万金之躯,不远千里来我王畿赏游,本乃好事。倘若稍有闪失,你叫寡人如何是好啊?”说罢,姬延竟呜呜的哭出声来。

“神医,王上究竟怎样?”甘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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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嬴荡号脉的,正是有神医之称的秦越人。此番东征,嬴荡钦点秦越人随行。

虽然天气并不热,但秦越人额头满是汗。秦越人将嬴荡的手放下,又用被子盖好,提笔写了方子,交给甘茂。遂后,便拉着嬴疾向寝宫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交代。

嬴疾急道,“神医,王上可好?”

“严君,”秦越人正色道:“秦王到底不是凡人。他之坚韧,乃老夫平生仅见。”

“王上可救?”嬴疾又问。

“药石无用。”秦越人答。

“您乃神医,没有您想不到的法子啊。”嬴疾急道。

“秦王之伤,不在其表,而在其里。”秦越人摇了摇头,叹道:“表面上,他是伤了左髌,实则其内腑已碎、七窍皆伤、经脉寸断。能坚持到现在,全赖超凡意念。”

嬴疾顿时呆若木鸡,无语凝噎。嬴荡是他看着长大的,少时嬴荡骑马,还是他抱上马背的;嬴荡学弈,还是他手把手教的。没想到,倏忽而已,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嬴疾想哭,哭不出声来;想说,又吐不出字来。

不多时,周王的内侍官便把煎好的草药端来。众人齐上前,想把嬴荡扶起来喂药。嬴荡却倔强的摆了摆手说,“罢了罢了,寡人之伤,心知肚明。药石恐已无用。我自幼入行伍,见惯各种疗伤之方,想必神医也无非开了些川芎、乳香之类的药,止得一时之痛,然回天已无力。”

甘茂这才把方子拿出来,仔细端详,上面写着下一行字:

川芎、乳香、没药、延胡索、郁金、姜黄,速煎。

果然不出嬴荡所料!

嬴荡朝姬延等摆了摆手道,“王叔留下,左相及公子奭都殿外候着。其余的,都退了吧。”

姬延拱手道了声“秦王保重”,便领众人退下。

“王上,有甚事,只管与老夫讲便是。”嬴疾跪在塌前,道。

嬴荡朝嬴疾摆了摆手,嬴疾又跪到嬴荡跟前。

嬴荡拉着嬴疾的手,一行珠泪,渗了出来。嬴疾又掏出丝绢,意欲替嬴荡拭泪,嬴荡却是摇了摇头,拒绝了。

“王叔,寡人此去千万里,这大秦江山,就托付与您了。”嬴荡道。

“王上龙马精神,此等不吉利的话,就不要讲了。”嬴疾道。

“难道,这至尊之位,王叔就不曾想过?”嬴荡道。

嬴疾吓了一跳,立时抽出手来,往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道:“老夫受命于先王,守护好大秦江山社稷,断无一丝非分之想,还望王上明察!”

“呵呵,”嬴荡淡淡一笑,又干咳了几声,叹道:“时至今日,寡人信与不信,又有何分别?”

“老夫对天发誓,此生若负了先王和嬴氏,定然天打五雷轰!”嬴疾抬起右手,对天道。

“呵呵,咳咳咳……老天啊,老天啊,你究竟听不听得见啊?”嬴荡喃喃道。

“看来,王上还是信不过老夫啊。”嬴疾一咬牙,从腰间掏出一柄剑来。立时,整个屋子被寒光笼罩。

“王叔这是作甚?”嬴荡诧道。

嬴疾冷哼一声,也不作答。

嬴荡冷道:“这一时半会,您都等不及了?”

◇◇◇◇◇◇◇◇◇◇◇◇◇◇◇

半柱香后,嬴荡道:“让他们也进来吧。”

嬴疾一脸惨白、满头大汗,朝殿外喝道:“都进来!”

旋即,甘茂、嬴奭入内,和嬴稷一起,齐齐跪在塌前。

史官于丈外,秉笔疾书。

众人皆明,嬴荡大限已至,此番是要交代大事了。

嬴荡干咳了许久,一口鲜血喷出。

嬴疾喝道:“王上!王上!来人,来神医!”

嬴荡此番已气若游丝、声如蝇绕:“罢了,罢了。”又歇了歇,嬴荡问,“寡人尚武,好大喜功,却也忘了人伦欢喜,已致无后。倘若寡人殡天,我大秦可有承袭之人?”

塌下三人面面相觑,竟无人敢言。

嬴荡又道:“寡人时日无多,但说无妨,咳咳咳……”

嬴疾这才说话:“我王无子,但有兄弟八人。八人中不乏贤良者,我王勿忧。”

甘茂道:“公子壮乃先王庶长子。公子壮若执神器,必承我王之德。”

“嬴氏公子中,公子芾、公子悝皆是有才之人,皆可堪大任。”嬴奭道。

甘茂反讥道:“公子芾、公子悝尚且年幼,其德行如何,尚且未知。况历来主少国疑,将神器交之于弱冠小儿,秦国必有内患。”

甘茂和嬴奭素有罅隙,各说不一倒也在预料之中。倒是这个王叔嬴疾,素有智囊之名,缘何此时却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也没有明显的倾向?这让赢荡好生狐疑。

“老夫首推公子稷。”嬴疾道。

“公子稷?嬴稷?”甘茂这才想起有这么一个人,又道:“公子稷远在燕地,如何归国继位?”

“迎回来便是。”嬴疾道。

“呵呵,说得轻巧。”甘茂道:“燕地大乱,公子稷是否尚在?姑且不论。再说了,燕王会轻易的就这么放了他?还不得趁机讹诈我大秦?”

“只要我等老臣用心,这天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嬴疾道。

“等把公子稷迎回来,咸阳早就乱了。”甘茂道。

“哼!你我不乱,咸阳就不会乱!”嬴疾道:“无论如何,老夫推举公子稷!”

“老臣推举公子壮!”甘茂道。

“在下推举公子芾!”嬴奭道:“公子悝亦可!”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

如此万般,由不得我了,由不得我了……嬴荡心里念道。

争执仍在继续。他们都想趁王上且在,争出一个结果来。这个结果,不仅是大秦的将来,也是他们各自的将来。只有将自己心仪的王扶上马,他们将来才可依旧太平、荣华。

此时,王畿暮色,凄美肃穆。日轮的光彩,渐次淡薄,徒有些许光辉;但就这一点淡淡的金光,也同时把天和地都渲染了,甚至铆足劲的,想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窗纸,给嬴荡带来一丝光亮。

已是龙游浅底之时。

周王畿,这个嬴荡日思夜想的地方,终也成了一代雄主的归天之所。

渐渐地,嬴荡已经听出清一点声音,也看不到一丝亮光了。但在心里,他是满足的、无憾的,他是第一个踏马王城的秦王,也是第一个抚摸过大鼎的秦王。

当他拼力挤出最后一个字,溘然长逝。

享年,二十仅三。

如果是一般的武士也就罢了,兴许还能落下个壮志未酬——至少不算难听的名声。可他却偏偏是王。所以,他的死就变得很微妙,甚至是荒唐、离谱。

这个世界上,关于王的死法很多。善终者十之六七,其他的,有被毒死的,有被佞臣害了的,甚至有被亲儿子弑了的,唯独他,是自己把自己给砸死了——这不是一个玩笑,却胜似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