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州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唐大人。
你说一个拥有状元之才的人,虽然最后没能当上状元,可那也是全国第四,受过圣上亲口嘉奖的,要是写点什么《论语释义》,《朱子新解》之类的,也算是学以致用,得归其所了,但是现在跑去写那些风月话本……?
唐大人笑眯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俸禄低,赚点润笔费嘛,广川不必如此吃惊,反正除了你之外也没人知道那是我写的,不过这本书被书商刊印了一千册呢,算是卖得极好的了。”
隋州倒是被彻底勾起了兴趣,他将书单独抽了出来:“我会拜读的。”
唐泛:“那真是太好了,收了我的书,正有件事要麻烦你。”
隋州挑眉表示疑问。
唐泛觉得对方收下自己的书,那他也可以麻烦对方做一件小小的事情了:“你帮我去把外头那些槐叶摘下来怎么样?”
隋州:“……”
他以为这是人情交换啊?
敢情闹了半天,对方还没放弃吃冷面?
真乃天下第一吃货啊!
唐大人当然不会这么认为,他觉得像自己这么富有生活情趣的人,天生就是要来拯救隋州这根木头的。瞧瞧,有了自己的加入之后,对方的生活立马充满了阳光。
不过直到最后,他心心念念的槐叶淘也没能吃成。
因为隋州直接带着两人到外头馆子撮了一顿。
没有槐叶淘冷面,却有蟹酿橙和清蒸虾,虾是刚从河里捕捞上来了,没有海虾那般鲜甜,可也不赖,酱油点上香油,再加上切碎的蒜,把虾子剥了壳沾上一口,正是人间享受。
唐大人吃得一本满足,幸福感油然而生:“广川,你看这喧喧嚣嚣,熙熙攘攘,能够偷得浮生半日闲,边吃东西边看这人间百态,那是求都求不来的空闲,也是一种享受,足可坐下来慢慢品味。”
这人倒是好养得很,既不似那些清官直臣那般刚直过甚,难以交往,又不像世上更多的人那样想要黄金屋,千钟粟,要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隋州冷冷淡淡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笑意,他摇头道:“即使是休沐,我一般也是待在北镇抚司查阅卷宗,少有出来,否则以我这样的年纪升任百户,若不努力一些,只会令人认为是凭着裙带关系升迁的。”
唐泛哎呀一声:“别人喜欢怎么想,那是别人的事情,咱们一人一双手,谁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只要问心无愧便罢了,平日里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
这话很是入理,隋州正想说什么,却听唐大人话锋一转,“那个啥,等会儿让店家给咱们打包两份冷菜回去罢,正好晚上当夜食。”
隋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唐大人眨眨眼:“那一份总可以罢?”
阿冬在旁边早就忍不住捂着嘴巴笑倒了。
虽说唐泛私底下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但陈氏那边的行踪追查并不顺利。
假如陈氏现在只是孤身一人,那她肯定跑不了多远,因为严格盘查起来,出城入城都要通牒文书,但如果像唐泛猜测的那样,陈氏与白莲教有勾结,那么在组织的庇护之下,她想要混出城就不难了。
一旦出了城,那就入鱼如大海,真正是海阔天空了。
以锦衣卫的神通广大,一连数日的搜寻,也没有在城中发现陈氏的踪迹,这个女人像是完全消失在人海里一般。
案发当日,唐泛本是可以将陈氏也一并羁留起来的,但当时他已经发觉这个女人有些古怪,便想着放长线钓大鱼,看她还有没有同党或后招,谁知道这女人竟然如此狡猾,趁着所有人觉得她还不算太重要,只是派衙役远远盯着的机会,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
另一方面,在李漫被从宛平县狱押出来,准备移往刑部大牢的前夕,却发生了一件更加离奇的事情。
李漫死了。
他是自杀的。
李漫将狱中给犯人盛饭菜的碗摔碎之后,故意将锋利的碎片藏起来,然后在夜深人静之时,直接插入自己胸口,因为伤口致命加上失血过多而死,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而在他尸体旁边的墙壁上,写着他用心头血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两个字。
唐泛。
这两个血红血红的字实在是触目惊心,映着李漫直愣愣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尸体,吓得见惯这种场面的狱卒当时也就惊叫起来。
历来在监狱里受不了折磨而自杀的犯人不少,但千古艰难惟一死,很多人就算判了秋后问斩,还是宁愿挨到最后一刻才被刀砍掉脑袋,而没有自己结束性命的勇气。
更何况像李漫这种犯人,刑部那边还没有最后定案,说不定最后还有翻案的机会,也有可能是充军流放,而非直接问斩。
唐泛闻讯过去察看的时候,李漫的尸体已经不在了,原先关押他的那个牢房里昏暗潮湿,大白天也要照着烛火才能看清里头的情形,那两个用血写成的字已经凝固变色,但依旧可以看出写的是什么。
李漫罪有应得,唐泛直接将他的杀人动机和心思赤裸裸地揭露出来,他会恨唐泛也不出奇,然而这种恨意能够大到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非要将唐泛的名字刻在墙上的地步吗?要知道就算没有唐泛,这个杀妻案也很可能是由别的人来揭开,根本没有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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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李漫临死的时候,他惦记的不是家里的独子,不是自己的家财,不是对求生的渴望,而是对唐泛的恨意?
看着这两个血字,唐泛总觉得自己心里还有许多谜团在萦绕着,也有许多疑惑等待解开。
他又赶到了李家。
李漫的尸体在被仵作验明确实已经死亡之后,就由李家人带了回去,准备收殓下葬,死者为大,连谋反都要允许人家收尸呢,更何况李漫只是杀妻。
李家人并不欢迎唐泛,尤其是李麟,一见唐泛,脸色难看极了,直接就上手赶人。
唐泛道:“本官只是来看一看,看完马上就走。”
李麟冷笑:“有甚好看的?难道我父亲死了,你连尸体都不肯放过么?我可都听说了,他临死之前在墙壁上写了你的名字,我还未问唐大人,我父亲的死,你到底从中作了什么手脚?”
唐泛反问:“我与你们李家无冤无仇,为何要作手脚?”
李麟:“那可就难说了,谁不知道先前阿夏倾慕于你,后来阿夏那样,你存心想为她报仇也不无可能,反正我父已经进了监狱,你大可以为所欲为了。”
唐泛也懒得辩解了:“李漫犯罪自有国法制裁,我身为朝廷命官,如今他已死了,我自然也要过来查明情况。”
李麟寸步不让:“我父已入了棺椁,不日便要下葬,任何人都不能惊动他!国法也没有说死人还要受制裁的!”
唐泛直接挥挥手,身后左右衙役上前,将李麟等人拨开,唐泛越众上前,让老王推开棺材盖子。
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露了出来,身上衣物也换了一套新的。
但确实是李漫无疑。
就在唐泛沉吟不语的时候,李麟直接冲上前将老王他们一把推开,护在棺材前面,愤恨地看着唐泛:“看够了没有,我父亲不想看见你们,滚!!!”
他一介平民,却竟然敢对朝廷命官如此无礼,老王等人都很愤怒,上前就要斥骂,不过都被唐泛伸手制止了。
李家人本来就打算要举家南下的,如今李漫身死,倒也直接就将厅堂简单布置成灵堂,给家属来客吊唁上香,不过李漫因为犯了杀妻罪,张氏娘家人是断然不可能来的,所以灵堂里冷冷清清,李麟一身孝服,越发显得孤苦无依。
若有外人在此,看见两方对峙的情景,定也要以为唐泛仗着身份在欺负李麟。
唐泛没有说什么,只是绕过棺椁,亲手给李漫上了一炷香,然后对李麟道:“死者为大,我也就不打扰了,不过还望你看在你死去嫡母的面上,好生读书,正经做人,勿要重蹈你父亲的覆辙,想必你父亲九泉之下,也愿意你长进的。”
李麟冷冷地盯着他:“这就不劳大人惦记了。”
自从嫡母死后,他的声音就便得暗哑起来,估计私底下也没少哭喊,以至于几近失声。
唐泛皱了皱眉,只觉得这少年自从父母死后就心性大变,以前他见李麟的次数虽然不多,可对方也绝不是像今天这样丝毫不讲道理,不近人情的模样。
兴许张氏和李漫的死,对于他来说确实打击很大吧?
眼见李麟如此不欢迎自己,唐泛也没有多作逗留,很快就离开了李家。
然而事情还未算完结。
在唐泛来过李家的当夜,李家就起了大火,李麟连同李家其他下人都逃了出来,惟独管家老李因为要护着李漫的尸体,错过了逃生的机会,被烧死在里头。
再加上李漫临死前在狱中写的两个血字,使得整件事情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过了几日,唐泛便被弹劾了。
弹劾唐泛的人,是刑科右给事中,叫濯兴。
刑科不是刑部,在大明朝,除了六部之外,还有一个部门叫六科,这里头的官员不是正七品就是从七品,品级低得很,跟六部没法比,但他们还有一个统称,又叫科道言官。
六科是太祖皇帝当年设下的,为的就是让这帮人专门监察百官,看到什么贪赃枉法的都可以弹劾,赋予了他们极大的权限,连内阁都不能扣住他们的奏章,但为了防止他们无法无天,就给他们定了最低的品级,算是互相辖制。
先前李漫曾经威胁唐泛,说他家祖上是三品侍郎,朝中也有故旧长辈,这话倒不是虚言恫吓,因为这濯兴的父亲跟李漫的祖父就是旧交,不过那都是上一辈的交情了,到了李漫这里,交情浅得很,否则也不至于他入狱之后还没人帮他说话。
但香火情总归还是有几分的,先前李漫罪证确凿,刑部也没有最后核定,濯兴不好帮他说话,现在李漫已经死了,临死前还写了唐泛的名字,一切似乎疑点重重,所以濯兴就上奏弹劾唐泛查案失误,认为李漫在定案之前忽然死去,跟唐泛脱不开嫌疑。
在大明朝,谁家身上没有背上几本弹劾奏折,出去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当官的,而且李漫这件事也确实有几分蹊跷,为了避嫌,唐泛索性暂且卸下职务,在家面壁待罪。
他自己觉得没什么,潘宾倒是气坏了。
虽说潘大人平日里对这位小师弟也谈不上多么好,可那毕竟是他的人,现在好端端被人欺负到头上,潘宾对着汪直武安侯等人,因为大家领域不同,权力不同,不得不退让几分,装得跟孙子似的,但是现在面对同为文官的同僚,他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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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有几个故旧同年,你有,难道我就没有不成?
潘大人一气之下,也发动关系,随即也有言官弹劾濯兴立身不正,明知李漫证据确凿,无可辩驳,还意图为他翻案,为了一介商人污蔑朝廷命官,也不知道收受了李家多少贿赂。
这一来二去,双方嘴架打得热闹。
身为当事人的唐泛,却独坐家中思考。
为什么李漫好端端会在牢里自杀?
为什么他临死前会写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李家会忽然起火,又正好把尸体烧了?
管家老李的死,是不是同样有蹊跷?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唐泛在上头分别写上几个名字。
李漫,李麟,张氏,陈氏,阿夏。
天色已晚,隋州仍未回来,估计是又被北镇抚司的事情耽误了。
阿冬已经将饭菜都做好了,都放在锅里温着。
她与唐泛二人坐在院子里乘凉,一面等隋州回来开饭。
阿冬托着下巴,好奇地瞅着唐泛写的那几个字,因为个子还小,两条腿不着地,就在半空晃啊晃。
“大哥,这几个字怎么念?”
唐泛一个个指着教她念,又告诉她这几个字的意思,给了她一张纸和一支笔,让小丫头自己去涂鸦练习,他则开始整理头绪。
张氏已经死了,在这桩案子里,她是最初的受害者。
李漫要杀她的理由也很简单:日久天长,因爱生恨,嫌张氏碍眼,又见她不肯和离,所以不惜下此毒手。
阿夏现在还在牢里,唐泛也已经去问过了,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从头到尾,她只是一个被利用了的可怜人,因为没了清白,不得不屈从于李漫,帮他作恶。
剩下的还有三个人,不,是四个人。
唐泛发现自己还遗漏了一个管家老李。
李漫在牢里自杀,临死前写了他的名字,李家起火,李漫的尸体在里面,老李也没能跑出来。
李家人在将老李和李漫下葬之后,匆匆就离开了京城,像之前说的那样南迁了。
李漫刚死,李家就起火,这未免也太巧了。
或者不妨先大胆假设一下,李漫根本就没有死,而是有人代替他死,为了避免以后被人发现蹊跷,所以要毁尸灭迹?
这个可能性其实是存在的,因为李漫是被关在宛平县狱,虽然案情重大,但是中间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做手脚,难保会有狱卒贪图重利,愿意帮着他一道偷天换日。
但唐泛又想不通,自己那天去李家的时候,明明也看见李漫的尸体了,总不可能是他躺在里头假死罢,要知道尸体出狱之前也是要经过仵作检验的,难不成他把仵作也收买了?
不,等等,等等。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环节。
他问阿冬:“李家少爷平日是个怎么样的人?”
阿冬歪着脑袋:“少爷不怎么爱说话,也挺害羞的,对我们还好,不过我不常见到他,因为少爷镇日都关在房里读书,他也有自己的丫鬟。”
唐泛道:“那他对你们太太如何?”
阿冬:“很孝顺啊,少爷自小就是被太太带大的,反倒是老爷,一年也没回来几回,少爷对他又敬又怕。”
唐泛起身,负着手在院中走来走去去。
孝顺,害羞,不爱说话。
是啊,自己从前对李麟也是这种印象的。
唐泛还记得,李漫被抓走之后,自己去跟李麟商量给阿冬赎身的事情,那少年对他戒备而又仇恨的态度,以及那一番偏激的话语。
当时他还觉得是受了刺激之后心性大变,但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
他倏地回头,问阿冬:“你觉得,李麟跟李漫像不像?”
阿冬点点头:“很像呢,太太常说少爷和老爷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她虽然出了李家,不过语言上的称呼习惯还是改不掉。
唐泛没有再问她,脚下却加快了踱步的节奏。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应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
假设从李漫在被抓走之后,到唐泛在李家见到李麟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李漫跟儿子李麟已经互换了身份。在李麟前去探监的时候,他很可能说服儿子,让儿子顶替自己入狱,哄骗他自己出去想办法将案子压下去,以李麟懦弱害羞的性子,怎么都不可能反对父亲的意见,这期间如果塞一些银钱给狱卒,又找个借口让狱卒打开牢房门让他们父子团聚片刻的话,想必狱卒肯定是会答应的,所以等李麟探完监出来,其实那个李麟就已经是李漫了。
既然李漫和李麟两父子身量相同,模样又差不多,李漫只要稍加改扮,又刻意模仿儿子的说话语气,下人们就算心里有怀疑,估计也不敢说什么,唯一有资格在李漫面前提出质疑的,估计就是李家的忠心耿耿的管家老李了。
老李很可能发现了李漫父子身份对调的事情,以他忠厚的性格,肯定会劝李漫不要那么做,李漫生怕他将事情捅出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老李连同李麟的尸体,一起烧死,正好毁尸灭迹。
至于李麟的死因,还有些存疑,但现在想来,估计自杀的成分居多。
有孝道在头顶上压着,懦弱的他对父亲提出互换身份的要求,肯定不得不遵从,但是因为嫡母的死,以及父亲的冷血无情,李麟内心肯定又充满了痛苦挣扎——这些事情完全是跟他以前读过的圣贤书相违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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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矛盾的心情使得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无比纠结,最后选择了以自杀来逃避一切。
但他在临死的时候,依旧为了嫡母的死和父亲的残酷而耿耿于怀,所以在墙上写下唐泛的名字,为的不是怨恨唐泛,反而是在暗示唐泛,希望他能够解开这一切的谜底!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唐泛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他不是因为自己想通了一切而兴奋,而是觉得李漫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原本一起并不复杂的杀妻案,最后却以这样一种结果出现!
从李漫杀人的那一刻开始,他想必就已经做好了两种准备,如果能够贿赂官员,将案子大事化小,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就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瞒天过海,用儿子来顶替自己,最终逃之夭夭。
李家前两天就已经举家南迁了,唐泛可以肯定,就算现在自己派人去追,估计也只能追到四散的李家下人,至于假扮儿子的李漫,肯定早就携带李家家财不知所踪。
再结合之前陈氏失踪的事情,说不定这些事情里头还有白莲教的影子。
“大哥!大哥!”
他的袖子被摇晃了几下,唐泛回过神,见阿冬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怎么了?”
“大哥你在想什么,我一直喊都没反应,吓死我了!”小丫头拍拍心口,指指那头风尘仆仆刚从外头进来的隋州。“隋大哥回来了呢,准备开饭了!”
唐泛蹙着眉头:“广川,关于李家的案子,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正要和你说,这回恐怕又得劳烦你们北镇抚司了。”
隋州点点头:“先吃饭。”
阿冬端着菜从里头蹦蹦跳跳地跑出来,闻言附和道:“对啊对啊,先吃饭罢,我都快饿死了!”
隋州拍拍唐泛的臂膀:“吃完再说。”
话虽简单,语也平淡,却从平淡中透出一股令人足可充分去信任的感觉。
唐泛没发现自己的神色一下子就舒展开了。
他点点头,对隋州笑道:“今天多亏了阿冬,可终于吃上槐叶淘了,我都馋了好久了!”
阿冬嚷嚷:“大哥你还好意思说,跑去爬树险些摔下来,为了接住你,我骨头都差点折了!”
隋州:“……”
他本以为那天带他去外面吃过之后,对方就已经放弃这个想法了,谁知道唐大人趁着自己被弹劾在家的空闲,竟然还亲自去爬树摘叶子。
隋州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吃货的执着了。
“来来,快吃吃看!”唐泛亲手给隋州盛了一碗,笑吟吟地将调料和勺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隋州也不言语,低头尝了一口,味道确实很不错,这新鲜采摘下来的槐叶还带着草木清香,捣汁之后又渗入面条里头,连带面条吃起来也有一股槐香,清新可口,夏日最佳,难怪唐泛会念念不忘。
见他点点头,唐泛眼睛一亮:“那下回咱们再试试黄金鸡好了!”
隋州还未说话,旁边阿冬已经叫了起来:“大哥,别忘了你早上爬树的时候手就划伤了,下次再去捉鸡,那得被鸡啄了罢?”
唐泛瞪了她一眼:“我也是久未爬树,记忆生疏了而已,再来几次就熟练了。”
阿冬哀嚎:“还来啊,早上我在下头照应着你,心里就七上八下的,生怕你掉下来呢,后来果然掉下来了,可别再有下次了,我怕我会吓死!”
唐泛伸手要去揪她的耳朵:“小丫头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成天唠唠叨叨,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别看阿冬白白圆圆的,动作倒是出奇敏捷,蹦起来一闪身就躲到隋州后面去了,对着唐泛笑嘻嘻地扮鬼脸。
隋州问:“你受伤了?”
唐泛摇头:“别听阿冬那丫头胡说,就是被树枝划了一道口子而已。”
隋州点点头,没再说话。
槐叶淘,凉拌黄瓜,酱牛肉,一荤二素,且都是清爽好下口又开胃的菜肴,便是原本满身燥热,吃完之后也觉得畅快。
隋州往常一个人住,就算会烧饭,也都因为忙碌,许多时候都是讲究着应付,要么就是在衙门里随便解决,往往都是一边翻卷宗,一边就着下饭,连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鲜少有能像如今这样,三两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聊聊天,饭菜里同样也可以吃出精心准备的味道。
起初他觉得公干到很晚还要回来吃饭有些没必要,只是碍于唐泛的坚持,所以才会这么做,但现在习惯了之后,却无论多晚都要赶回来。
不知不觉,潜移默化。
吃完饭,阿冬去收拾碗筷,隋州则对唐泛道:“跟我来。”
他带着唐泛来到书房。
“袖子。”隋州道。
他说话素来都是言简意赅,能不说话就不说话,非说话不可的时候能精简字句就精简字句。
唐大人心想,也亏得自己聪明,否则绝难从这没头没尾的话里领会到他的意思。
等他挽起袖子,便见右手臂外侧多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口子不深,但估计先前血流了不少,现在止住之后上头一道血疤,看着有点骇人。
隋州看了一眼,从桌上的瓶瓶罐罐里拿出其中一瓶膏药,用手指沾了一点,均匀地涂抹在唐泛的伤口上。
伤口火辣辣地疼,只不过那疼还能忍住,唐大人也没有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不过那膏药抹上去之后,伤口处立时传来一股舒服的清凉感,似乎连疼痛都缓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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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泛开玩笑道:“你这药可真管用,以后我再摔着可就不愁了。”
隋州:“还想有下次?”
唐泛赶紧闭嘴。
唐大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可那槐叶淘真的挺好吃的,你不觉得吗?”
腔调委委屈屈的,隋百户忍不住嘴角微扬,却是正好转过身去了,没让唐大人瞧见。
“往后若还想吃,与我说一声。”半晌之后,只听得隋州如是道。
唐泛眉开眼笑:“果然是好兄弟啊!”
因为愿意爬树摘叶子就被冠以“好兄弟”头衔的隋百户很无奈:“你不是要说李家的事情吗?”
唐大人记起正事,将自己所有的猜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道:“我曾经听老李讲过,他说李漫当年放弃科举,改行经商之初,曾经因为经验不足吃了不少亏,将老本也赔了进去,李家欠债累累,濒临绝境,后来不知道因为做成了什么生意,李家一夜之间就好转起来,老李只是管家,所以也知之不详,但现在想来,说不定李漫之所以能够绝处逢生,恐怕也有白莲教的从中助力,双方早有勾结,否则以李漫如今妻贤子孝,家产万贯的情形,又如何会被蛊惑到杀妻灭子的地步?”
隋州点点头:“此事我会上报,继续追查李漫和陈氏的下落,近些年来白莲教越发猖狂,十数年前土木堡之变中,就少不了他们勾结瓦剌人的影子。”
他一提起几十年前那场巨变,唐泛叹了口气。
当年发生这件震惊天下的大事时,他还未出生,可也并不妨碍他对这件事情的了解,不单是他,只怕全天下的人提起这件事,都要像唐泛一样先叹口气。
因为皇帝的任性和无知,导致数十万人殒身其中,其中不乏文武百官,功臣世勋,更有京师三大营几乎全军覆没,后人为尊者讳,将英宗皇帝后期的仁政拿出来说了又说。
但唐泛觉得,如果一个人的成长需要用数十万人的性命来堆积,那未免也太惨烈了,做过就是做过,再多修饰,也掩盖不了他曾经犯下的错误,皇帝为人所掳,成为举国耻辱,当时瓦剌人长驱直入,京师毫无防守,如果不是于谦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坚持不迁都,还立了新天子,身先士卒发起保卫战,北京城现在会如何,大明现在会如何,那还难说得很呢。
唐泛提醒道:“从土木堡的事就可以看出,白莲教所图甚大,只怕李漫的事情也只是冰山一角。”
一牵涉到白莲教,那就不是唐泛一个人能够解决的事情了,北镇抚司在这方面经验更加丰富,交给他们去追查显然才是更合适的。
隋州颔首,又冷冷道:“以李漫其人的心性,便是没有那陈氏,没有白莲教的怂恿蛊惑,估计也会做出那种事。”
他摆明对这种杀妻灭子的男人没什么好感。
唐泛道:“这天下间像李漫那样的人不在少数,是以才有了白莲教的可趁之机。”
他又见隋州面露疲色,就问:“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隋州摇摇头:“也就是上回和你说过的,白莲教妖徒借着风月话本,从中夹杂谣言,借以横行魅惑世人,近来无非都在查封书籍罢了。”
唐大人啊了一声,笑得有点谄媚:“广川啊,咱们能打个商量不,你们要是瞧见了一本叫《梨花缘记》的,要是翻阅之后没有问题,能不能别查封,还有一本叫《飞剑记》的……”
他的声音在对方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终露出心虚的表情。
隋州道:“上头有命令,但凡风月话本,一律查封。那些去查的人仅仅只是随意翻阅,很难发现里头是否出了问题,所以宁可杀过,不能放过。”
“而且,”他顿了顿,看着唐泛,冷峻的表情终于浮现出一丝无奈,“你一个朝廷命官,跑去匿名写那种话本,万一被发现了,只怕名声不保。”
唐泛嘿嘿一笑:“那有什么,其实不光是我,朝中有不少人,都在干这种事,反正用了笔名,谁也认不得谁,否则光靠俸禄,怎么足够养家呢,若是不想贪腐,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不妨告诉你罢,礼部何侍郎你认识罢,那本《潮声弄月》便是他匿名写的,还有我一个同年,原先同为翰林编修的,不过如今已经外放了,他也曾为了生计写过一两本话本,因为比我放得开,内容香艳,深受书商欢迎,润笔费也比我多呢,还有礼部的人,每回会试完毕,都会将名次高者的答卷卖给书坊,以从中赚取费用,自有想要高中的学子们前仆后继去买了来参考揣摩,那可比我们写话本的好赚多了!”
隋州听对方如数家珍,木然着一张脸。
他自然记得唐泛说的礼部何侍郎,那可是以刚正严肃出名的一个老头儿,隋州很难想象何老头会在私底下写这种风月话本,而且以锦衣卫的侦讯手段,竟然还会不知道这种事情,看来也需要反省一二了。
又听唐泛在那里长吁短叹,博取同情:“所以啊,你看我们这些文官,看着威风八面,实际上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当了官,礼尚往来,没钱寸步难行,上官做宴,你不送礼,等于得罪了人,以后再难寸进,如果要送,又没钱,就只能去下面搜刮,百姓因此苦矣,说到底也不能全怪他们。不过我并非为他们开拓,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像我这样聪明机智,写得出本子拿得到润笔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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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州:“我有俸禄。”
唐泛还在继续:“你说是不是啊,广川……啊?你刚说什么?”
隋州:“我有俸禄,不必担心。”
唐泛听了他的话,愕然半晌,然后狂笑起来,最后不得不扶着隋州的肩膀稳住身形,一边揉肚子:“哎哟喂,那我兄妹二人以后就赖上隋百户了,等我真把俸禄花光了,你可要接济我啊!”
隋州:“嗯。”
唐泛还是忍不住想笑,却也有些感动,他知道,不是谁都有资格让对方说出这样一番话的。
“广川,老实说,从前我对锦衣卫的印象平平而已,但自认识你之后才知道,锦衣卫之中,竟也有你这般值得结交,引以为知己的真汉子!”
隋州冷冷淡淡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暖意,虽然依旧还是言简意赅地嗯了一声。
“过两日,我外祖母做寿,你可愿一同前往?”他问道。
隋州的外祖母姓周,身份可不一般,正是当今周太后的姐姐。
隋家托周太后的福,隋州的父兄也在锦衣卫里挂了一个虚职,这种虚职光拿钱不做事,同样很招人眼,他们又还不是周太后的直属亲戚,也不姓周,彼此更隔了一层,所以隋州进锦衣卫后,也只能从一个小旗做起,慢慢升迁。
既无实权,又是外戚,一般文官都不愿意跟隋家交往,一是为了避嫌,二是不想自降身份。
不过唐泛听了他的话,却想也不想就道:“兄弟一场,你外祖母自然也就是我外祖母了,过两日你喊上我,一道前往便是。”
隋州心头微暖,嗯了一声。
因与白莲教有关,对李家的事情,经由隋州上报,北镇抚司对其十分重视,但正如唐泛所预料的那样,李漫与陈氏既是早有图谋,肯定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当北镇抚司的人在保定府境内追上疑似李家人的马车时,却发现里头仅仅剩下阿秋和其他几名李家仆人。
根据阿秋等人的说法,身为主人的“李麟”,在一出京城后,并没有像原先说好的那样举家迁往南京,而是立马给每个下人分了一些银钱,将所有人就地遣散,让他们往不同的方向走,自己则坐着马车只身往北,不知所踪。
而阿秋他们,至今也不知道他们所看到的“李少爷”,内里很可能早就换了个人。
事到如今,寻找“李麟”和陈氏已非一日之功,也不在顺天府的职权范围内了,隋州将此事交接给同僚之后,唐泛也就可以甩手不管了,但他每回看到阿冬的时候,仍旧偶尔会想起张氏和阿夏等人,心中不免感慨造化弄人。
有了隋州出面作证,又加上事情种种可疑之处,这桩案子就成了悬案,弹劾唐泛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潘宾特地派老王他们过来找唐泛回去复职,这位府尹师兄虽然常常给唐泛制造各种麻烦,但心地并不坏,也还有同门之谊,若非如此,当初唐泛也不会肯放弃翰林院编修的清贵官职,到他师兄的麾下来。
这一日,唐泛去给隋州的外祖母周老太太庆生,去了之后唐泛才发现那是人家的家宴,而隋州直接就向家人介绍唐泛,说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弄得唐泛老大不好意思。
等二人傍晚一道回家,便见到薛凌站在门口来回踱步,旁边还跟着好几个锦衣卫。
其中一个看见了隋州他们,连忙上前跟薛凌说了句,薛凌猛地抬头,眼睛一亮,大步迎上来,明显一副等候依旧的模样。
“大哥,你可总算回来了!”他的神态不掩焦灼,急急出声道。
“何事?”隋州道。
薛凌看了唐泛一眼,倒也没有瞒着他的意思,只是上前半步,对隋州低声道:“出大事了!”
隋州眉头一皱,当下就道:“我进去换个衣服就走!”
唐泛是顺天府的,与他们的职责并不相干,兼且品级太小,也不可能去打听什么信息,所以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他跟薛凌打了一声招呼,便也准备回家。
反倒是薛凌有些不好意思,对唐泛道:“润青兄,今天实在是匆忙,改日再请你吃酒啊!”
唐泛摆摆手:“凭你我的交情,还用得着说这些虚的,你有公务在身,自然耽搁不得……”
他话未说完,却见薛凌压低了声音苦笑道:“只怕这次的事情棘手得很了!”
唐泛一愣,正待琢磨他这句话的深意,薛凌却已经闭口不言了。
隋州的动作很快,转眼就从里屋出来,也来不及与唐泛说上一句,一行人便匆匆离去。
对方如此行色匆匆,实在不由得他不多想,能够让薛凌如此愁眉苦脸的事情,那一定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是与宫里头有关。
既然如此,唐泛就更加不能瞎打听了,这年头,知道得越少才越安全,自作聪明的人反倒死得快。
唐大人心宽,自觉官小位卑,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便也悠然自在地躺在院子里看书。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他用完晚饭,散会儿步,就该洗漱就寝了。
外头已经万籁俱寂,打更的声音远远飘来,隋州还未回来,唐泛心想必是宫里头的事情颇为棘手。
偏偏就在此时,院子外头响起震天响的擂门声,砰砰砰,吵得人耳朵嗡嗡生疼,在寂静的夜里也显得分外刺耳。
唐泛皱了皱眉,将本来已经脱下的外衣又穿上,他心知来人必然不可能是隋州,也不知道大半夜上门来的是何方神圣,心下思量,一边朝院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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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门闩,打开门,却见外头站着几名高帽灰衣的厂番,手中提着灯笼,腰间挎着刀,个个神态冷漠,面无表情,看到唐泛出来也没什么反应。
为首那人冷冷问:“你就是唐泛?”
唐泛的视线从他们袖口上绣的那个“西”字掠过,点头道:“不知诸位是?”
对方道:“西厂奉旨办案,即刻随我们进宫一趟!”
唐泛问:“敢问诸位所为何事?”
对方语气生硬,并不容他细问,也没有兴趣与他攀谈,手一挥,后边两人随即上前,一左一右将唐泛挟住,一副押解犯人的架势。
唐泛暗自苦笑,不知道这回汪直又给他挖了个什么坑:“那总得让我回去换上官服罢?进宫面圣岂可失态。”
对方死鱼一般的眼珠子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冷冷喝道:“那就快去,别耽误了时辰!”
东西厂真是嚣张至极,别说唐泛这等从六品小官,就是潘宾来了,也得不到他们一个好脸色。
然而虽然为两厂办事,但他们本身并不是宦官,而是从锦衣卫那边调派过去帮忙的人手,个个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爷们,不过身在东西两厂久了,耳濡目染,竟然比寻常锦衣卫还要嚣张几分。
像这等人根本有理说不通,唐泛也懒得与他们废话,转身入内换上官服,不过一刻钟左右就出来了:“可以了,走罢。”
西厂的人见他配合得很,倒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摆出半胁迫的架势:“会骑马罢?”
唐泛略一点头。
一名番役随即牵来一匹棕色毛发的马,唐泛翻身上马。
马蹄声得得儿响起,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只有几盏灯笼远远摇曳,若明若灭。
从西厂的人上门的那一刻起,唐泛就开始思索他们的来意。
隋州自下午入宫至今未归,谢迁也说过宫里头可能出了不同寻常的事情,如今看来,事情只怕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但将自己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叫进宫又有何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