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自去了香河县与姐姐团聚,他本以为终于可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没曾想还住不到三两个月,就被一道起复的旨意降下,又回到京城。
——也不知隋州入宫说了什么,皇帝终于松口,同意起复唐泛,又将他调去了都察院,任左佥都御史。
上任头一天,不同于当初刚去刑部,唐泛虽然是新人,也并没有遭遇到多少刁难。
一来是因为他如今在都察院,大大小小也算是半个堂官了,底下还有一大批品级比他低的官员。
品级低于他的,自然不敢欺负他,高于他的,一般也不会没事找事。
而且唐泛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从前之所以在刑部遭到冷遇,是因为他抢了别人的位置,左佥都御史这个官职却没有定员,自然也谈不上谁抢了谁的。
更重要的是,都察院现在官职还在唐泛头上的,就一个左都御史常致远,一个右副都御使吕绍钧,右都御使和左副都御使这两个职位还空着。
人少矛盾相对就少,日常工作都做不完了,他们还巴不得多来一个唐泛分担事务呢,谁还会闲着没事去排挤他?
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唐泛在都察院里,终于找回了自己在顺天府的好人缘,上下级彼此客气,和乐融融,让外人见了还以为自己进错门,以为这里不是号称逮谁弹谁的都察院,而是一团和气的礼部呢。
好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都察院又调来一个人,把空缺的右都御史也给填补了。
此公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被免了职的丘濬丘老先生,也就是唐泛的老师。
丘濬之前上疏针对汪直,因此惹烦了皇帝,直接将他踢到南京去,此后一直没能得到起复,唐泛和潘宾不是不想帮老师,而是他们官职还不够高,说话还不够分量,没有那个能力。
不过丘濬桃李满天下,在京城,虽然只有唐泛和潘宾两个入室弟子,但他曾经担任过成化十一年的会试主考,那一科后来及第的举子,都要尊称他一声座师,彼此关系虽然比不上唐泛和潘宾亲密,但同样与丘濬也是一脉相连,打折骨头连着筋的。
这一次帮丘濬说话的是怀恩,因为唐泛他们那一科的会元,也就是后来的探花郎王鏊,是太子如今的老师之一。王鏊在讲学时不经意提起丘濬,感叹老师为人正直,反倒不容于官场,太子便兴起帮丘濬求情,让他回京的想法。
他自己当然是不能直接去找皇帝的,所以太子就去找了怀恩,又通过怀恩在皇帝面前的进言,才终于将丘濬调回京城,直接过来当了唐泛的顶头上司。
老师能够回来,唐泛与潘宾当然十分高兴,在丘濬进京的当天,他们与王鏊,谢迁等人,就亲自出了城外十里去相迎,师生久别重逢,自然分外高兴,当即就把老师迎到订好的饭庄里,为他洗尘接风。
不像唐大人那样接到任命还在香河县磨磨蹭蹭,大半个月后才上任,丘老先生尽忠职守,头一天晚上大家喝到半夜才散席,第二天他去了吏部报到回来,直接就到都察院来上班了。
唐泛虽然也有自己的原则,但总体来说他还是一个比较圆滑识变通的人,对一些无法改变的事情,能够接受并退让,但是丘老先生则不同,他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还性烈如火,刚正耿直,来都察院没几天,便也发现了御史们这股不务正业,专门盯着刘吉不放的作风。
在他看来,这大明朝弊端多多,有许多事比弹劾刘吉还要紧呢,譬如说皇庄,譬如说西厂,再不济,还有个万安呢,怎么就光弹劾刘吉,别的事情都不用干了?
丘濬雷厉风行,当即就上奏疏,历数当朝三大弊端,连带将都察院上下骂了一遍,说他们不务正业,成天想着如何钻营,公器私用,将太祖皇帝赋予他们的权力,用来为自己谋利。
谁愿意被他这么说?尤其丘濬这一骂,把都察院老大左都御史常致远也给骂进去了,一时之间,真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平心而论,唐泛很支持丘濬的观点,因为他这位老师提出来的,都是如今确确实实存在的问题,不过丘濬性子太急了,一口气想要吃撑胖子,难免就会得罪许多人。
但这样做对自己不好,不代表这样做不对。
如今这种世道,正是因为缺乏像丘濬这样的人挺身而出,唐泛虽然比丘濬更知进退识时务,可这并不妨碍他对老师的崇敬之情。
这个时候,恰逢万贵妃的弟弟,也就是重新当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万通五十大寿,他大发请柬,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收到了邀请,丘濬,唐泛等人,自然也在其列。
万贵妃数十年恩宠未衰,这是一个奇迹。
她年轻时或许饶有姿色,但如今年逾五十,再国色天香,也掩不住眼角的皱纹,而且因为年纪渐大,身形略有发福,与早年的窈窕不可同日而语。
但偏偏是这样的女人,数十年如一日俘获了皇帝的心。
皇帝或许没有因为她而停下宠幸后宫女人的脚步,在太子曝光于人前之后,皇帝更是如同放开了限制,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但这并不妨碍万贵妃在他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这是他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年纪越大,皇帝对万贵妃就越发言听计从,这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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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段放在宫廷里也许难能可贵的传奇,对于一些人来说,却是可以利用的资本。
譬如万贵妃的弟弟万通。
上次万通因为跟南城帮勾结,差点害得朝廷大臣的儿女也被人贩子拐走了,事情闹得太大,连万贵妃也保不住他,皇帝一怒之下也把他职位给撤了,让他回家反省去。
可人家就是有个好姐姐,不管怎样都能平安无事。这不,一转眼,皇帝气消了,又觉得还是自家亲戚更可靠,便将他叫回来,重新担任锦衣卫指挥使。
人逢喜事精神爽,恰巧又碰上万通五十大寿,连皇帝都笑说人生五十小圆满,让他不妨大办一回,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万通自然更无顾忌,直接就命府中上下大肆操办,请柬一发就发给京中五品以上官员,这是准备一网打尽的架势。
试想一下,万通以一介外戚之身,于国无功,又非年高德劭,却能让京中高官上门为他庆贺生辰,这该是多么长脸,多么威风的事情啊!
许多人虽然不以为然,可听说连内阁阁老都要赏脸,便觉得自己不去又太过扎眼了,所以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赴宴。
这一日的万府,真可说得上是高朋满座,熠熠生辉。
放眼望去,单是首桌,除了寿星公之外,就坐了四位阁老,三位尚书。
旁边案上还放着皇帝听说小舅子生辰,特地赐下的贺礼。
除了这几位之外,旁人遥遥一望,便见到最近在皇帝面前炙手可热的红人,通政司右通政李孜省,以及与汪直齐名,且互为冤家对头的东厂厂公尚铭。
以东厂的地位,尚铭能坐首桌,这不奇怪,若是汪直今天来了,万通也得请他上首桌。
不过李孜省一个四品通政,也堂而皇之坐在首桌,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今日宾客盈门,车水马龙,门子收红包都收得手软了,到了后来,见到自己不怎么认识的,又或者官阶不怎么高的,笑都懒得笑了,真可谓是看人下菜碟。
客人稍微计较一点的,能直接让他气歪鼻子。
这种场合自然不会有人穿着官袍上门,跟唐泛一道过来的,是他原先在翰林院的几位同年。
大家虽然出身差不多,但后来的际遇却各有不同,有的当了东宫的侍讲,给太子讲课,有的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也有的跟唐泛一样进了六部五寺。
不过几年下来,竟然是唐泛升官升得最快。
究其原因,唐泛的际遇几番起落,又屡屡险象环生,这一路走来并非旁人可比。
正所谓风险越高,收获越大,你有能力,最后能够得居高位,别人当然也无话可说。
而且唐泛这人讲义气,同年有事,他能帮则帮,都会尽力拉上一把。就连别人家境困苦,他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润笔费给了出去,这等仗义疏财,不是人人都能学得来的。
所以大家调侃归调侃,并不眼红嫉妒,反倒隐隐以他为首。
京官比外官穷,这是大明朝的一个怪现象,尤其是像唐泛他们这种在清水衙门,又不怎么拿灰色收入的,当然跟其他高官显宦没法比,他们的贺礼也就相对要简薄一些。
门子是收惯了礼物了,一入手哪里还不知道轻重,又见诸人的名帖上俱是平平无奇,便将他们安排到靠近门边的一桌上去坐。
谢迁小声说笑:“可真是跟他主人一样势利眼啊!”
王鏊笑道:“算啦,咱们本来就来得不情不愿的,那些礼物换来这顿饭,还是咱们占便宜了呢!”
大家听了就禁不住发笑。
可不是么?瞧着今天这架势,肯定少不了鲍参翅肚,起码一桌也得上百两银子的,他们那几件不值钱的礼物能换上这顿饭也是值了。
几个人坐在尾桌,现场热闹熙攘,那些品秩低的官员,进来之后都陆续到首桌去给阁老尚书们请安,但也不是人人都这么做,也有像唐泛他们一样,进来之后就在自己这桌坐下,直接等着开席的。
反正人这么多,谁也顾不上谁,指不定首桌那些阁老们,连谁上前请安问好都不知道呢。
唐泛的目光略略一扫,便见第三桌的隋州恰好也抬起头来。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俱都微微一笑。
自然,隋州嘴角的弧度要小了许多,离得远,唐泛也未必看得清,可他就能感觉到对方确实是在笑。
这相视一笑里,彼此都带了些心照不宣和默契。
隋州坐的那一桌是世勋功臣,来的人也不多。
显然那些侯爵世家都不大瞧得上万通这种靠女人上位的外戚,他们虽然不掌权,可世家就是世家,有许多是当年帮着永乐帝夺帝位得来的爵位,这些人有足够的底气不给面子。
万通除了不痛快之外,也是拿他们没办法的。
严格来说,隋州也属于外戚行列,但他的能力放在那里,一看就不是万通之辈,倒也不算被那一桌的人孤立。
按照隋州本人的性格,他肯定不会喜欢出席这种场合的,不过他就在万通手下做事,不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不过即使坐在那里,他那一张死人脸,跟平日看不出多大区别。
除了唐泛之外,没人看得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第二桌坐的也是官员,其中就有唐泛的老师丘濬,他如今是都察院的右都御使,与左都御使常致远坐在一起,不时也有人上前向他们二人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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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察院左右都御使都是正二品大员,与六部尚书同品,不过他们之所以被安排在第三桌,不是因为万通有意冷落他们,而是为了表示对第一桌的亲近之意。
那一桌上的许多人,像李孜省,尚铭等辈,平日与万通多有往来,说是死党也不为过。
唐泛正乐于从这些座次排列中发现个中玄妙,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回过头,便将师兄潘宾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这也是老熟人了,根本不必多加客套了,更何况潘宾是正四品,唐泛如今也是正四品,大家平起平坐,没有高低之分。
“师兄来了!”唐泛笑着拱拱手,招呼道。
“这是什么情况,老师竟然会来,他不是最不喜欢这种场合吗,待会儿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罢?”潘宾跟他小声咬着耳朵。
唐泛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应该不会罢,老师不是这般不分场合的人,左都御史常大人也来了,他应该是给常大人面子才会来的。”
潘宾幽幽一叹:“但愿如此!”
客人陆续来齐,座位陆续被填满,那些四处走动的人也逐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眼见济济一堂皆为高官,朝廷半数栋梁俱都坐在这里等他说话,万通无来由就涌起一股“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的豪情壮志。
万通起身拱手道:“今日万某五十生辰,多得诸位赏光而至,万某万分感激,无以为报,只能聊备薄酒以招呼一二,还望诸位不要客气,只管享用,不醉不归!”
说罢,他还哈哈笑了两声,在场的武官倒是还给面子,也跟着笑,文官们自恃身份,哪里肯放下面子做出此等有辱斯文之举,就连首桌上的几位阁老,也都只是微微一笑,并不附和。
他们虽然是万通一党,可毕竟不是万通的走狗,大家只是因为政治上有相同的利益而走到一起罢了,今日能来给万通做寿,就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了。
唐泛他们离得远,事不关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但万通可就有些尴尬又恼怒了。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心态,面色如常,让客人们自便,又坐下来与同桌的人交谈聊天。
菜肴陆续端上来,又有万家请来的弹唱班子,弹起喜庆的小调,音色清丽悦耳,却不至于嘈杂,并不影响大家的交谈。
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未必看得惯万通的为人,不过既然有了请柬,过来名正言顺吃一顿,也算是难得的福利了,要知道在京城当官,虽然被许多地方官羡慕,认为是在天子脚下,升迁也快,但假如不是吏部工部那等油水多的衙门,要养活一家老小也不容易,像今天这样山珍海味齐全的酒宴,不宰白不宰啊!
眼下,这一道道烹调风味绝佳的菜肴流水般地呈上来,着实令一干平日里清粥小菜的京官们大流口水,像谢迁这样见惯场面的世家子弟,也不由得感叹宴席的奢靡。
坐在旁边的王鏊见他微微摇头,便问道:“怎么了?”
谢迁用筷子虚空点了点刚送上来的一份菜肴:“此物为蜜炙鹿舌,以幼鹿的舌头制成,只取舌头,而且对幼鹿的年龄也有限制,光是这一道菜,估计就要上百两银子。”
众人听得咋舌不已,都对这场酒宴的奢侈有了一层全新的认识。
不过反正不是自己出钱,惊叹归惊叹,大家下起筷子来可不慢,因为谢迁这一番介绍,众人更是对这蜜炙鹿舌起了好奇,纷纷一尝为快。
就在此时,便听得李孜省道:“今日热闹人又齐,有酒有菜尚且不足,不如以击鼓传花助兴,就以那小娘子的琵琶声来代替鼓声,鼓声一停,花到了谁手里,谁就以诗词或对联来贺万公寿辰,如何?”
万通哈哈一笑:“在座诸位都是文采斐然,我这一个粗人,能识文断字就不错了,便是说了我也欣赏不来,不啻对牛弹琴,还不如花到了谁手里,谁就讲个荤段子呢!不过那样一来,要是碰上迂腐古板的人,可就麻烦了,还是别了别了!”
他倒是实诚,也不附庸风雅,直接就说自己听不懂。
尚铭闻言便笑道:“万指挥使既然是寿星公,今日自然要以他为主,诗词对联我也不会,不如换成每人讲个故事如何?不过故事也要精彩方可,不能敷衍了事,若是大家觉得不精彩,大可要求他重讲的。”
也有人问:“若是讲不出故事呢?”
尚铭道:“那也好办,就由寿星公向对方提出一个问题,由对方来回答罢,若是也回答不上来,就得罚酒三十杯了!”
大家听了都觉得有趣,便纷纷赞同。
击鼓传花的游戏自古有之,像今天这样,许多人分列不同桌的,传完一桌之后便由最后接花的人递给最近那桌的客人,如此传递下去,直到琴声停歇为止。
那弹琴的女子便被要求背过身去,万家的婢女随即也送上绸缎扎成的花。
少顷,琵琶声调响起,花从第一桌开始传。
到了刘吉手里,乐声就骤然停下来。
大家看着这位运气不大好的内阁宰辅,都不怀好意地呵呵笑了起来。
刘吉倒也洒然,便起身拱拱手道:“那我就献丑讲个笑话好了。话说宋时有一李姓官员,献诗给上官,其中有一句道,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上官见了同情道,你这也太惨了,兄弟都死绝了。那李姓官员说,没这回事,下官只是为了对偶工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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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特意顿了顿,众人一听还有后文,俱都好奇地听着。
刘吉道:“他的上官就说,那你完全可以改成‘爱妾眠僧舍,娇妻宿道房’啊,何必白白让兄弟枉死呢?”
大家听罢,稍稍品味,便都神情暧昧地大笑起来,又是击掌叫好,氛围登时热烈起来。
刘吉算是过了关,游戏得以继续。
第二回琴声停下来的时候,绸花落在吏部左侍郎彭华手里。
彭华也讲了个笑话,不过这笑话是十几年前老掉牙的了,众人起哄,都说不作数。
这种场合可没有上下之分,你要是拿着上司的架子压人,未免就太无趣了,彭华也没有办法,只得绞尽脑汁又讲了一个,这才过了关。
琴声有长有短,第三回时,绸花便落到了都察院右都御使丘濬手里。
这下子,连唐泛他们那一桌都将目光和注意力都投了过来。
正如唐泛所猜,丘濬确实是给左都御史面子才会过来的,左、右都御使同为二品,执掌都察院,以时下习惯论,左比右稍稍重要一些,左都御史常致远其实也就是实际上的都察院一把手,
常致远是个有君子之风的老好人,上次被丘濬一通痛陈都察院上下不正之风,将他给骂了进去,常大人也没有生气,还反过来劝丘濬不要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进,丘濬虽然不认同他的观点,对这位同僚兼前辈也是颇为尊重的。
像这一次,要不是常致远亲自邀请,他估计也不会过来。
不过既然来了,当然就不能轻易落主人家的面子,愿赌服输,丘濬就也从众讲了个笑话。
可惜丘老先生是理学名家,生性严谨,实在不擅长说笑话,大家就起哄,要他罚酒。
此时充任传令官的万家管家便笑道:“照规矩,该先由寿星公问问题才是,答不出来才要罚酒。”
万通呵呵一笑:“我也不知道问什么问题好,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吗,我可相让!”
此时李孜省便笑道:“下官有事请教丘老大人。”
万通爽快道:“那成,那就让你问好了!”
李孜省拱手:“丘老大人能否回答下官一个问题,若是回答得出来,就算过关。”
丘濬不喜欢李孜省这等幸进之辈,但今日乃寿宴,而非朝堂,不宜太过认真计较,他也就点点头:“你问罢。”
李孜省道:“听闻丘大人曾经弹劾汪直?”
大家犹自沉浸在说笑的氛围中,谁也没料到他会忽然提起朝廷的事情,一时都有些吃惊。
大厅逐渐安静下来。
丘濬看了他一眼:“是又如何?”
李孜省拱手道:“丘老大人性情刚正,实在令下官佩服,敢问大人,如今若是让您再弹劾汪直,您敢是不敢?”
只要不是蠢货,此时也都听出一些不对劲了,好好的寿宴,怎会问出这种煞风景的问题?
再看万通,他正侧头与万安小声说话,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这种带着挑衅的问题,要丘濬如何回答?
说敢,那就等于应承下来,如果回头丘濬不上疏,便会被视为言而无信。
说不敢,那岂不就自认被吓怕了,不敢与汪直作对?
唐泛慢慢放下筷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很明显,李孜省等人与汪直有矛盾,所以故意挑了今天这种场合,在给汪直下套呢,而他的老师,因为上次弹劾汪直的事情,就顺理成章被当成筏子了。
旁边潘宾的脸色都白了,小声对唐泛道:“老师一出口必要得罪人,等会儿我站起来说老师身体不舒服,你再将他拉走!”
唐泛摇摇头:“你别动,我来就好。”
丘濬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又不是白痴,如何会不知道李孜省的用意?
自己弹劾汪直,是为公愤,而非私仇。
可这些人呢,他们与汪直是利益之争,是党同伐异。
自己的行为,落在他们眼里,倒成了笑话了?
他冷笑一声,正想将李孜省大骂一顿,却听得有人朗声道:“李大人违反游戏规则了!”
丘濬愕然,与其他人一样循声望去,就看见自己的小弟子站在那里,嘴角含笑,风仪卓绝。
李孜省不悦道:“我如何违反规则了?”
唐泛微微一笑:“方才订的规矩是,只要回答对方一个问题,而丘大人已经回答你了,你问他上次是否弹劾了汪直,他说是。可你还问了第二个问题,所以违反了游戏规则,论理,应当罚酒了罢?”
李孜省并非进士出身,却因为习练道家法术而得到皇帝青睐宠信,甚至进入通政司这种重要的部门,如今正是炙手可热,谁也不敢得罪,久而久之,他的自我感觉也甚为良好。
方才他为丘濬下套,激对方去弹劾汪直,正是知道这个老头子上次因为汪直导致去了南京的缘故,而且丘濬性格高傲,激将法对他很有用。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为丘老头解了围。李孜省不由眯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你是何人,我怎么不大认得?”
他本以为对方如此年轻,顶多也就是个五品官,谁知对方却道:“左佥都御史唐泛。”
竟也是个正四品?
李孜省小小吃惊了一下,旋即想起对方的身份:“你便是日前因为查了香河县案而出名的那个唐泛?”
他是最近才升上来的,在他来京城之前,唐泛已经去了河南调查宋帝陵的事情,后来唐泛又给罢了官,李孜省一心往上钻营,当然不会去注意到唐泛这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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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泛拱手:“正是区区。”
李孜省不由恼怒,心想我激将丘濬,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跳出来为他结解围?
唐泛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笑了笑道:“好教李大人知晓,丘老大人乃唐某的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此乃天经地义,李大人既然已经违反游戏规则了,那便罚酒罢?”
说罢他伸手引了引。
李孜省一愣。
那头万通哈哈大笑:“该罚,该罚!李大人,三十杯水酒,可就看你的咯!”
李孜省强笑:“愿赌服输,自然要罚!”
他让人倒满酒,连喝了三十杯。
大家似乎这会儿才逐渐缓过神来,便都纷纷叫好。
见风波消弭,唐泛重又坐了下来,潘宾对他道:“你方才不该那么冲动的,这下可得罪李孜省了,那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唐泛知道他是好意提醒,就笑了一下:“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为人弟子,若是看见老师被为难也不出手,不光老师面上无光,连咱们这些当学生的肯定也会被人指指点点。”
他看潘宾似乎想说话,就安慰他道:“师兄,之前我已经因为梁侍郎的事情,得罪过万安了,所以债多不愁背,多来个也无妨,你们不能学我,我以后若是倒霉了,还得靠你们帮忙拉把手呢!”
这小师弟简直玲珑心思,好话歹话都让他说遍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潘宾暗叹了口气,自叹不如地拍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不说了。
他原本还有点眼红小师弟的蹿升速度,短短两三年间就与自己平起平坐,但一个人得到多少,就必须付出多少,唐泛能够有大际遇,在于他自己有大智和大勇,旁人是羡慕不来的。
方才发生的一幕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淹没在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之中。
游戏得以继续,接下来又有几个人被罚,到了唐泛他们这一桌,好巧不巧,在花落入唐泛手里的那一瞬间,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顿住了。
众人定睛一看,哟,这不是方才为老师出头的小唐大人么,便都笑了起来。
唐泛也露出微微苦笑,不知道是有人有意捉弄,还是真就那么巧。
他便清清嗓子,温文笑道:“那我也来讲个笑话罢,若是说得不好,大家也不要客气,保管把你们笑倒才算完事。”
大家哄笑,谢迁等人还打趣:“别磨蹭了,快讲罢!”
“且慢。”一个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的寿星公,万府主人,万通。
万通长相粗豪,实则是个心思深沉,善于钻营之辈,否则也不可能单凭他姐姐是万贵妃,就爬到今天的位置上,得到皇帝的信任。
要说过节,其实唐泛跟首辅万安,那还只是间接的小过节而已,真正说起来,跟万通才是大过节。
因为当初作为万通的财源之一的南城帮,却被唐泛和汪直等人联手一锅端了,害得万通没了一大笔收入不止,还差点连锦衣卫都回不来,这个梁子可结大了。
这里头,虽然罪魁祸首是汪直,隋州也参与其中,但要扳倒这两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隋州,现在很得皇帝信任,万通不想因为一时鲁莽行事,到头来反而惹得皇帝不快。
相比之下,唐泛反倒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了,即使近期他名声大噪,但对于万通而言,要弄得唐泛当不了官很容易,难的是如何将汪直和隋州也给拖下水。
万通将这三个人恨得要死,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还高高兴兴地借着寿宴将人给请过来作客。
此时他说了声且慢,然后对唐泛笑道:“唐大人这次就别讲故事了,听说你断案如神,我这里恰好也有一个小案子,棘手难解,想请唐大人帮忙断一断。”
众人自然也都借由香河县案,听说了唐泛之名,听得万通这么一说,皆饶有兴趣。
唐泛笑道:“唐某不才,称不上什么断案如神,在场诸位大人,比我出色厉害的不知凡几,我焉敢在关公门前舞大刀,这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
首辅万安捻着胡须道:“好了,唐御史就不要自谦了,万老弟,你就快点说罢,想必大家都是好奇得紧了!”
万安为了抱紧万贵妃的大腿,便以同姓为由去跟万贵妃认亲戚,万贵妃出身低微,当然也愿意有这么一门清贵的亲戚的,马上一拍即合,所以万安以堂堂首辅之尊去称呼万通为老弟,虽然滑稽,倒也不令人意外。
万通笑道:“那好,那我就说了。话说我邻居家,生了两个儿子,他因经商致富,家财万贯,又不想分家,就想从两个儿子当中挑出一个来继承家业。但是这大儿子不孝不贤,小儿子反倒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那邻居便有些为难了,论理说,大儿子是长子,继承家业名正言顺,可家业到他手里,只有败光的份,小儿子虽然年纪小,可自幼就聪明伶俐,举一反三,我那邻居觉得他将来一定能够将自己的生意发扬光大。唐大人,依你看,如果不能分家,这到底要怎么断才好,家业应该分给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