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一屋子的乌烟瘴气,唐泛他们简直都惊呆了。
“这是在作甚?”唐泛困难道。
“驱邪!”丁容在旁边神秘兮兮小声说道。
“……”
这么多人前来,动静不小,屋里的人很快也看到了他们。
王越神情尴尬,一脸“我是被逼的”,汪直倒还淡定自若。
连同屋里那个道士也注意到他们,道士手里捏着半死不活的公鸡,那场景着实滑稽。
双方大眼瞪小眼,直到唐泛轻咳一声:“几位要不要先去换过衣服?”
王越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
他朝唐泛等人拱手道:“失礼了,且容我先去更衣!”
说罢带着一身鸡血匆匆离开,他估计是没注意到自己头发上还沾着根鸡毛,看得庞齐等人想笑又没好意思,憋得很是辛苦。
在他之后,汪直也从里边施施然走了出来。
唐泛忍笑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汪公别来无恙啊?”
汪直阴着脸:“何止有恙,简直快要沉疴不起了!”
旁人看见他这表情,只怕会被唬了一跳,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唐泛依旧笑吟吟的,根本没被吓到:“可我看你气色不错啊!”
汪直哼了一声,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在隋州身上,拱起手道:“承情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隋州知道他说的是上次言官们上疏请罢西厂的事情,汪直远在大同,鞭长莫及,隋州则应汪直所请,在西厂轰然倒塌之前接收了他的亲信。
这份人情自然大得很。
隋州也回了一礼:“守望相助,不必客气。”
汪直的脸色稍稍一霁:“诸位且到偏厅稍坐,少陪片刻。”
汪公公这一身鸡血,自然也是要去更衣的,他已经瞧见庞齐等人忍笑忍得辛苦的模样,不由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丁容则引着众人到偏厅落座,又吩咐下人上茶。
过了一会儿,从外头第一个进来的,不是王越或汪直,反倒是那个道士。
他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面容也不像方才那样披头散发,凌乱不整了,看上去确有几分仙风道骨。
对方见隋州和庞齐等人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主动向唐泛打招呼:“贫道出云子,来自龙虎山白云观。”
听到龙虎山三个字,唐泛的眉毛微微一挑,也起身含笑道:“左佥都御史唐泛。阁下原来是龙虎山的真人,失敬失敬!”
自张道陵之后,龙虎山便成为道教重要一支,及至本朝开国,朝廷依旧按照宋元习惯,封龙虎山掌教真人为天师,张天师之名,自然如雷贯耳,别人一听龙虎山,就会想到张天师。
成化帝这两年对仙家道术很是痴迷,否则李孜省这种人也不可能得到宠信,原本皇帝是希望能请到张天师入京讲道的,但张天师以闭关为由婉拒了皇帝的邀请。
这些名门正派能传承千年,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他们很清楚,现在出山,固然能够风光一时,但等到皇帝驾崩,朝廷大臣们肯定要蜂拥而上,将唆使皇帝干坏事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所以龙虎山绝对不会去凑这个热闹。
不过龙虎山不去,不代表别人也瞧不上这泼天富贵,这不,李孜省这种人就冒出头了。
见唐泛表现得很客气,出云子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贫道虽然在龙虎山修道,可并非天师教正统,乃是旁支所出,当不得真人之称!”
这人倒也实诚,唐泛便换了称呼:“道长是受了王总兵还是汪公公之邀而来的?”
出云子面不改色:“贫道云游至此,见大同城上空黑气纷涌,怕是有妖人作祟,掐指一算,便知此地近日定有一劫,故上门求见,王总兵与汪公公正愁眉不展,一见贫道就大喜过望,忙求着贫道帮忙解围,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个忙,贫道无论如何也得帮。”
唐泛:“……”
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但唐泛本身就是舌灿莲花的大家,自然听得出来,这位出云道长滔滔不绝说了半天,重点其实只有一个:他是毛遂自荐上门的。
“那个,道长……”唐泛欲言又止。
“唐御史若有何困惑,直讲无妨。”出云子肃然。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句话,好像是佛家才说的?”唐泛轻咳一声。
噗嗤!
客厅里接连响起好几声闷笑,定是庞齐他们忍不住了。
隋州倒是定力非凡,依旧神色如常地举茶浅尝。
出云子走南闯北,脸皮定力都非同凡响,听得唐泛所言,也不脸红,只笑道:“无论修佛修道,皆为了直指本心,渡人向善,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是我执着了。”唐泛含笑,能说出这种话,说明这人还是有点道行的。
二人又聊了两句,王越和汪直就一前一后走进来。
大家彼此见礼,重新落座。
王越就道:“听说唐御史和隋指挥使在入城时受了一些为难,此间实是别有缘由,我在这里代那些不长眼的兔崽子给你们赔罪了!”
说罢便站起来拱手。
他是二品总兵,领兵部尚书衔,又是景泰二年的进士,唐泛与隋州如何敢托大,当下也跟着起身回礼。
唐泛道:“王总兵不必如此,下官如何担当得起?来龙去脉我们在来路上已经听丁容说过了,也觉得可以理解,若是让贼人借着官家身份混入城去,后果不堪设想!”
王越苦笑:“其实在此之前,我们也没想到那些妖徒会如此大胆,竟敢以官眷的身份大摇大摆进城,在那之后,便不得不小心,分毫不敢大意了!”
以王越的资历和威望,他本不必对唐泛他们解释这么多,而且如此客气的。但他离京已久,唐泛他们又是皇帝派来的,他肯定也担心对方心中有芥蒂,回京后去告状,让自己吃不完兜着走,所以打好关系是必须的。
汪直听他们寒暄来寒暄去,有点不耐烦,插口道:“你们初来乍到,先由我来说说现在的情况罢。”
唐泛:“正有此意,汪公请讲。”
汪直说起来,自然要比丁容更详尽一些。
先前唐泛他们听丁容描述,还是有许多不甚了了的地方,被汪直一顺,就都清晰了。
明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北边就一直不太平,后来永乐天子不顾一干大臣的反对,将帝都直接迁往北京,除了他自己不适应南方气候之外,也有让子孙后代亲眼盯着北边的威胁,亲自守卫国门的意思,但是土木之变后,京师三大营覆没,惶惶大明更是被打怕了。
等瓦剌人式微,鞑靼人又崛起了,同样还是明朝北面巨大的威胁,举朝上下没有人相信明军能够打赢他们。
但王越说服了汪直,一同向皇帝请命,终于让皇帝同意出兵,这一打就是两年多。
他们两个人离开京城来到这里经营,从无到有,期间秣马厉兵,日夜操练,终于扭转了局势,将不可一世的鞑靼人打到害怕了,从一年来上十几二十回,跟进自己家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现在一年他们也只敢来上几回,这样的战绩不能不说是骄人的。
不过这种情况,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发生了改变。
一向直来直往,打完就跑,讲究硬实力的鞑靼人好像一夜之间学会了玩阴的,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又是派细作,又是诱敌深入,又是狡兔三窟,弄得明军一愣一愣的。
不过战场上还好说,有孙武孙膑这样的用计老祖宗,明军将领就算上了一两回当,也总会学乖的,但是战场下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每回明军有所动向,鞑靼那边总会提前得知,然后做好准备,好几次甚至绕过了明军重点布置的区域,专门针对防守薄弱的地方下手,令人防不胜防。
有鉴于此,王越下令在大同府全境搜查,结果还真就揪出了几拨细作,其中一拨,就是在唐泛他们来之前被发现的,对方伪装成平阳府那边致仕官员的家眷,守城门的士兵一个不察,还真就被他们忽悠过去,后来还是在大搜查的时候被查出来的。
然而即使如此,也没有遏制住这股趋势,整个大同府不可能全部封闭起来,百姓进进出出,难保其中就混杂细作,而且战前议事,必定是要召集全军将领,就算这些人对作战计划守口如瓶,他们在吩咐下去的时候,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被细作传出去,鞑靼人同样还是能够得到消息。
为此王越和汪直好几次大规模的搜查,都没能将这股源头给彻底掐灭。
不过最头疼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从前两个月开始到现在,鞑靼人来了五次,皆被明军击退,但有三拨明军均在追击敌人的过程中失踪,第三拨最后被找回了七个人,就像丁容先前说的那样,那些最后能够幸存回来的士兵十分害怕,纷纷说他们是误入了鬼蜮作祟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走得慢,落在队伍后面,估计也回不来了。
听到这里,或许有人要问,都说穷寇莫追,怎么明军还屡屡上当?
若是问这样的话,那意味着这人不谙军事。
虽然穷寇莫追,可还有一句话,叫乘胜追击,作为富有军事经验的将领,王越自然是在对方仓皇逃跑,判断可以追击的情况下才会下令去追的。
发生这种情况,只能说完全不在计划和意料之中。
战事不利的零星消息还是接二连三传到京城,这才给了政敌攻讦的机会。
原先的大同巡抚被替换回去,新任的大同巡抚郭镗,比唐泛他们来早了几个月,就已经因为跟王越和汪直意见不合而吵了几回,估计他也没少往京城那边告黑状,弄得王越他们现在的局面很被动。
王越听说汪直与唐泛的关系还不错,也知道他们跟万安那一党不和,就盼望他们早点过来,最起码也要遏制住郭镗的气焰,免得皇帝对大同这边的误会越来越深,还以为王越和汪直怯战不出呢。
不过大同这边,士兵失踪的事情终究瞒不住,很快就有不少流言蜚语,说鞑靼人得了鬼神之助,学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能把活人一下子变没了,对军心造成很大的动摇,连汪直也觉得很邪,正好出云子上门,在查明对方的来历并无可疑之后,就让他过来作法驱邪。
于是就有了先前唐泛他们先前看到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听完汪直的话,唐泛就问:“郭巡抚现在人呢?”
汪直凉凉道:“他看不上出云子在这里作法,说这是旁门左道,不屑与我等为伍呢,拂袖而走了!”
出云子在一旁道:“道术一门博大精深,只要心存正气,行善利人,自然是正道,郭巡抚的见解太过偏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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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泛摇摇头,对汪直道:“你就不怕他回头上疏向陛下告状,说你们不干正事么?”
汪直:“你莫忘了,陛下新近对道术也推崇得很,他若是这样告状,反倒帮了我们一把。”
唐泛无语了,敢情他们是想故意恶心郭镗的。
王越笑叹:“先前这郭镗在这里,我们就变得束手束脚,他的奏疏一封封发往京城,也没个帮我们说话的人,幸而陛下圣明,知道兼听则明,二位一来,我这心里总算轻松一些了!”
他这些日子既要指挥战事,又要严查敌方细作走漏消息,还要防备郭镗时不时就告黑状,内外三重压力,也真是身心俱疲。
虽然嘴上说着两个人,但王越说话的重点对象主要还是隋州。
因为只有隋州这种锦衣卫所禀报的事情,才可以直达天听,而不需要经过通政司与内阁,也不会被中途扣押,这一点,唐泛纵然是御史,也是做不到的。
否则大家为何会对锦衣卫又敬又怕呢,为的就是这份绝无仅有的特殊性。
面对对方的灼灼目光,隋州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一切所查,自会据实奏报。”
王越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的笑容更热情了一些。
正事告一段落,唐泛他们风尘仆仆来到这里,王越汪直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为其洗尘的,当下便在总兵府摆了一桌,也没去叫郭镗,几个人围坐一席,庞齐他们另开一桌,上的是骨头汤底的鲜锅子,边上是嫩嫩的小羊羔肉片和各种羊杂,以及豆腐菌菇等各色素菜。
大家都饿得狠了,各个甩开腮帮子吃,出云子也跟所有人一样吃得不亦乐乎,见唐泛不时注意他,便解释道:“贫道修的是正一道,而非全真道,不必戒荤腥的,我看唐御史对道家也颇有见地与慧根,要不要拜入贫道门下?”
末了他还补充一句:“正一道不妨碍娶妻生子的哟!”
唐大人那个汗呀,不由抽了抽嘴角:“……多谢道长好意,我事情繁杂,怕是没法专心修炼。”
用完饭,才是说正事的时候,出云子知机告退,庞齐等人也齐齐退下。
王越将隋州请到书房密谈,汪直与唐泛则留在偏厅。
唐泛就问:“那出云子果真是龙虎山下来的?”
汪直:“我怎知道?”
唐泛:“……那你怎么还将他留下来,还听了这么多话?”
汪直:“正是故意要将他留下来的,他听得越多越好。”
唐泛恍然:“你早就怀疑他,所以故作试探?”
汪直起身,背着手在厅中踱步:“不确定,因为在他出现之前,鞑靼人那边已经提前得知几回了,不过此人的确有些可疑,与其放任他在外头乱晃,还不如留在身边,就近监视!
唐泛笑道:“没想到汪公来大同短短两年,竟也对疑兵之计运用自如了,佩服佩服!”
汪直冷道:“那顶个球用!西厂还不一样被人连锅端了!我就知道尚铭那龟儿子一倒向万通那边,肯定是要借着万通的势力对我下手的!”
西厂是汪直的心结,唐泛倒也没劝,只是转了话题:“先与我说一下情况罢,方才出云子在,我看你们有许多话都不方便细讲。”
汪直道:“鞑靼细作的事情有些棘手,我怀疑我们当中有对方的人。”
唐泛闻言不由坐直了身体:“怎么说?”
偏厅里就坐着他们两个,别无旁人,汪直也不隐瞒:“其实自从年前调拨了一部分人前往太原那边驻守之后,大同的兵力就不算充足,布防时必然有重点与薄弱之分。”
唐泛点点头,听得很仔细。
汪直道:“但奇怪的是,这几回,鞑靼人似乎总能提前察觉,像上次,我们听说鞑靼人将从大同东边而来,便将位于朔州西面偏关的兵力调一部分过来防守,谁知那些鞑靼人就偏偏去打偏关,若说这其中没有蹊跷,那真是打死我也不相信!”
他又向唐泛解释这里面的问题:“就算鞑靼人或白莲教在城中派了细作,那些细作也得提前得知消息,才能将消息传递出去,这中间是需要时间的,如果等到城中百姓也知道,再把消息传回鞑靼那边,根本来不及。这就说明我们这边肯定有人在给他们传递消息!”
唐泛就问:“有哪些人能提前获知消息?”
汪直:“我和王越身边的亲兵和心腹都知道,但他们不可能背叛我们,还有大同这边的高级将领,出战前他们是要接受任命和调遣的,所以也会知道。另外还有大同知府,不过自从发现消息走漏之后,我与王越就尽量缩小消息核心的那帮人,将大同知府也排除在外了。”
他顿了顿:“除了他们之外,我还怀疑一个人。”
唐泛挑眉:“郭镗?”
汪直冷冷一笑:“不错,他是万党的人,没有理由跟我们一条心,很有可能为了扳倒我们,去跟白莲教合作!”
唐泛微微皱眉:“若是如此,那就有些麻烦了,郭镗是大同巡抚,来此的职责便是辖制你与王越,如今又没有证据,如果贸然指责他的话,不单陛下会觉得你和王越在铲除异己,连万安他们也会群起而攻之。”
汪直吁了口气,像是走累了,直接往椅子上一坐:“所以需要证据,让他们无可辩驳的铁证!这件事,我与王越都不能插手,否则不足以取信陛下,而且按照往年的习惯,再过差不多半个月,鞑靼人就又会过来打谷了,我们如今就要开始准备,如何预防消息再一次走漏,将那细作的源头揪出来,此事就托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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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谷本是中原百姓在收获季节的喜事,被他用在这里形容鞑靼人过来劫掠,却颇富讽刺意味。
唐泛苦笑:“你可真瞧得起我,你们找了几个月都没能找出来的人,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汪直道:“不难的话找你作甚?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
唐大人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干这种事情,锦衣卫比我在行,你应该亲自拜托广川才是。”
汪直斜眼看他:“反正只要你接下了,他还能不帮你吗,找你比找他容易多了,我可没兴趣对着他那张死人脸说话!”
唐泛无语:“人家可是刚帮了你个大忙啊,你这样过河拆桥,不大好罢?”
汪直挥挥手:“这桩人情我会找机会报答的,但我就不爱与他说话,我们天生八字不合,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见了他就烦,想必他也如此,你就不必管了!调查细作的事情,你若有需要,都可以来找我,我若不在,就找丁容,我会交代他的。”
唐泛沉吟片刻:“你们先前在城中抓出的那几拨细作,后来可从他身上搜出东西了?”
汪直点头:“有,那些细作身上都带着信。”
唐泛道:“我想看看。”
汪直道:“在我府中,没带身上,回头拿给你。”
唐泛又问:“那士兵失踪,又是怎么回事?”
素来不可一世的汪公公难得叹了口气,他在京城时总觉得天不怕地不怕,等来到大同这边,经历不少风霜雨雪,世事磋磨,这才发现世上有许多人和事是不可控的。
“那三拨人,都是追击鞑靼人的时候,在威宁海子附近失踪的。”
唐泛发现了一个地名:“威宁海子?”
汪直:“不错,海子一词来源于蒙语,当地人习惯将湖泊称为海子,威宁海子便是其中一个大湖,前元时称下水,当地人又称奄遏下水,威宁是汉人的叫法。”
唐泛:“那地方有何特殊之处?”
汪直:“后来我们问过大同当地人,据说那附近常年有雾,容易迷失方向,也有人曾在那里失踪,不过也仅止于天气不好的时候,而且百姓很少会无端端跑到那里去。”
“在它北面的蛮汉山,倒是常出怪事。据后来回来的那几个人说,他们就是追到了湖泊北面的地方,忽然就遭遇漫天迷雾,前方忽然传来千军万马的声势,又听见刀枪剑戟和马匹嘶鸣声,有些士兵冲进迷雾之后就发出惨叫,再也没有回来,剩下的那几个人想起先前的失踪传闻,觉得要先回来报信,撤退得及时,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这种玄乎其玄的描述让唐泛大皱其眉:“难道就只剩下威宁海子那一条路了吗,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汪直摇头:“威宁海子那地方,北有蛮汉山,南有马头山,它在两山之间的凹陷处,从长城出去前往威宁海子,中间只有一条路能畅通无阻。”
“再说了,别说只有那条路,就算还有别的路,也不能轻易去走,你没来过草原,不知道草原虽然看上去平阔,可也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我们又与那些自小就在草原上驰骋的鞑靼人不同,沿着威宁海子走,是最不容易迷路的路线,以前没有那些迷雾和怪事发生的时候,明军还曾穿越威宁海子,将那些鞑靼人追得无路可逃。你还记得成化十六年那场大胜仗吗?”
见唐泛点点头,汪直便略有得色:“当时鞑靼小王子仅以身免,连他们那位小王子的妻子都战死了,那场仗正是在威宁海子附近打的。这两年来我们与鞑靼人没少交战,每次路过岱海都平安无事,那地方忽然之间变得生人勿入,估摸其中没少白莲教在捣鬼!”
唐泛:“可有试过抓一两个鞑靼人或白莲教徒来问问?”
汪直:“有,但威逼利用,轮番上刑,全都问不出来,他们只是口口声声说有天神庇护,可见这些人应该是不知情的。我估摸着,就算是邪术,这些邪术也只有白莲教的高层才知晓内情,想要用来哄骗下边的人,自然不能令他们知道真相。”
听罢来龙去脉,唐泛也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想想刚才那位行事荒诞不经的出云子还热情邀请自己去修道,他便叹了口气:“那既然事情发生在岱海,你们弄个道士在总兵府驱邪又有何用?”
汪直:“白莲教妖人弄些妖术来对付我们,我们自然也要换以颜色啊,出云子说那些鸡血可以辟邪,也可反噬白莲妖徒的咒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回头要不要也找出云子泼一点?”
唐大人扶额:“不必了,多谢好意!”
从汪直那里告辞,唐泛刚走出偏厅,便瞧见隋州负手站在花园里的背影。
园中蝶舞翩翩,倒是一派好春色。
等唐泛走近,对方头也不回:“谈完了?”
从语气来听,隋州很明显知道往自己身后走来的是谁。
唐泛不由惊奇:“你怎知道是我?”
隋州这才回首:“我认得你的脚步声。”
高手就是非同凡响,唐泛对此早已麻木。
“王总兵呢?”
“军营那边有事,把他叫走了。”
两人一边往外走,唐泛一边问:“他找你何事?”
隋州道:“询问京城最近的动向,托我在陛下面前多为他美言几句,又送了我一叠银票。”
唐泛忍不住笑:“面额多少?”
隋州看了他一眼:“十张,每张一百两。”
唐泛叹道:“果然大手笔!”
外头早有轿子在等候,庞齐与丁容等人也在外面,见两人出来,丁容忙上前道:“二位大人,汪公命小的将二位送往城中官驿下榻,那里前段时间刚修缮过,地方不比总兵府差,汪公说如今无法留二位在他那里住,请大人见谅。”
汪直和王越当然不敢留唐泛他们住下,因为边上还有个郭镗在虎视眈眈呢,要是唐泛他们住在总兵府或镇守太监府,回头郭镗就能给他们扣一个互相勾结的罪名了。
唐泛颔首:“无妨,你带路罢。”
丁容应了一声,请唐泛等人各自上轿,便与轿夫交代了地点,将他们送到官驿。
官驿离总兵府其实并不远,也如丁容所说一般,里头修缮一新,比上好的客栈装潢也不遑多让了,甚至还有宽敞的澡池子,当然,这只提供给唐泛和隋州这种等级的官员沐浴,庞齐他们还不够资格。
唐泛前脚刚到,后脚汪直那边的人就到了,还带了几封书信,正是之前他跟汪直提过的,那几封从细作身上搜出来的信件。
他也顾不上洗漱更衣,拿过信件就拆开来看。
书信上写的都是大同城内的情报,譬如粮仓在何处,明军布防动向,某某日从哪个城门出去等等。
其中还有一封说到明军的兵力在偏关县有异动,恐怕不日将要调走云云。
汪直他们虽然及时搜出这些信件,但后来证明,消息仍旧不胫而走,鞑靼人提前获知消息,所以不仅及时绕过明军防守,而且专挑兵力薄弱的地方下手,使得明军疲于奔命。
事后汪直他们审问这些携带信件的人,却都问不出什么,因为带信出城的人甚至根本就不认识字,只不过是拿了银两帮忙送信的。
唐泛望向隋州:“你怎么看?”
隋州想了想:“他们兴许另有隐蔽方法传递消息,这些信,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弄出来的动静。”
唐泛点点头,隋州的看法与他不谋而合。
“汪直说,郭镗的嫌疑最大。”
隋州道:“不无可能。”
他的言语虽少,却很谨慎,在真相未明之前,从不妄下结论。
唐泛也早就习惯他这种风格,闻言就道:“郭镗不是常人,巡抚府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让我们进去搜查,所以麻烦你让严礼他们这段时间对巡抚府多留意一下,若有什么动静及时来报。”
隋州言简意赅:“好。”
唐泛伸了个懒腰:“看来这大同城,真如浑水一般,连下头游的什么鱼都看不清楚。”
隋州:“你就打算这么看着?”
唐泛:“目前来说,只能如此。”
隋州挑挑眉,他对这人何其了解,就不信对方当真准备袖手旁观。
见他分明不信的模样,唐泛诡秘一笑:“其实我只是给汪直出了个主意。”
第二天,唐泛与隋州上门拜访了大同巡抚郭镗。
后者也热情接待了他们,大家寒暄一通,说了一大堆扯皮且毫无营养的话,郭镗陪着他们干坐了一个上午,再三留饭,唐泛二人也再三推辞,这才起身告辞。
郭镗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只觉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官场最常见的便是这样应酬来应酬去的场面,唐泛他们刚到大同,于情于理肯定要过来拜会郭镗,郭镗也不能不接见他们。
但双方分明又不是同一阵营的人,除了客气寒暄,也别无话说。
所以不止唐泛隋州觉得累,郭镗这个主人肯定也身心俱疲。
从巡抚府出来,唐泛跟隋州直接就在城中随意闲逛起来。
初春的气候乍暖还寒,大同比京城好似反倒冷上几分,明明在京城已经随处可见的春衫,许多人在这里穿的还只是稍薄一点的冬衣。
过女子爱美的天性到哪里都是遮掩不住的,京城新近时兴的银丝镶边襦裙,在这里也流行起来了,不少家境不错的年轻女郎已经穿上了这一身。
估计是因为边城比京城民风更为开放一些的缘故,这些女子的衣着用色也更为大胆,桃红玫红橘红一类的色调随处可见,令人恍惚觉得这里不是随时能够燃起战火的边陲重镇,而是花雨旖旎的江南。
“很好看么?”旁边冷不防传来问话。
“挺好看的啊,难道你不觉得么?”唐泛反问。
人皆有恶丑向美之心,就算不抱着龌龊的想法,单是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这些粉靥红唇,衣着鲜亮的俪人,心情也会变得不错。
唐泛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深衣,头上并未着冠,只像在京城一般,将头发简单束在头顶,以玉簪固定。不过一个人若是生得好,也根本不需要多么繁复的装扮来点缀,就如前人所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越是简单,反倒越能衬托出美人的神韵。
这一路走来,也不知有多少目光在唐泛身上流连忘返,只他自己犹然未觉,还顾着看别人。
殊不知自己也成了旁人眼中的美色。
“不觉得。”隋州冷冷应道。
有一两个大胆的女郎似乎想要借故上前与唐泛搭讪,却生生被他身边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吓退,不得不掩面而逃。
唐泛摸摸鼻子,将视线从她们身上收回来,正想说点俏皮话,就见到丁容一路从官驿那边匆匆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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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大人可让小的好找!”丁容道,“总兵大人与汪公请二位大人前去议事。”
唐大人逛遍大同城的想法幻灭,只好道:“那走罢。”
隋州:“我就不去了。”
丁容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汪公说是要请二位都去……”
话没说完,隋州已经转身走开好几步远了。
丁容的眼睛都直了。
他在汪直身边不少年,许多人不看僧面看佛面,对他也多有客气,像隋州这样直接将他忽视到底的,丁容还是头一回见,目瞪口呆之余,也完全反应不过来。
直到肩膀被人戳了一下,他才愣愣地看向唐泛。
后者问他:“还不走?”
丁容苦笑摇头:“您坐轿子么?”
唐泛:“不了,先前来时也没几步路,走过去就可以了。”
唐泛到的时候,在场除了王越汪直之外,还有唐泛不久前才见过面的大同巡抚郭镗。
四人先是一番见礼,而后分头落座。
王越清了清嗓子,率先道:“今日请诸位齐聚总兵府,乃是因为郭巡抚说有事相商,郭巡抚,既然人已经来齐了,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郭镗道:“下官刚刚收到京城下发的公函。”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王越问:“公函上说什么?”
郭镗道:“威宁海子一事,京城那边的回复是,让我们派人前去探查,若证实当真与白莲教有关,便发兵剿灭,以免将事态扩大。”
他刚说话,王越就皱眉道:“京城的回复,究竟是内阁的回复,还是陛下的回复?”
被对方一双灼灼目光盯着,郭镗实在不敢说是陛下的答复,因为这种回答太弱智,也太看不起王越的智商了,只好打着马虎眼:“这很重要么,总而言之,不管是内阁还是陛下的答复,身为地方官员,我们都应该遵守。”
“那差别可就大了!”王越冷笑。“你就直说是内阁的回复不就得了!发兵剿灭?他们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威宁海子是大同不成?由着我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总兵大人稍安勿躁,先听听郭巡抚怎么说的嘛。”唐泛出声打着圆场。
郭镗轻咳一声:“失踪的人接连三拨,这不是个小数目,朝廷怎么都是要追究的,我们这边说失踪,那怎么个失踪法,连白莲教妖徒的影子都没见着,回去实在是不好交代。我也罢,王总兵也罢,汪公也罢,还有唐御史,估计你们都不想看见这种情况发生罢?”
王越冷眼看他:“那依你之见呢?”
郭镗道:“派人再探罢,务必要将威宁海子的情况弄明白,否则鞑靼人一来,打完就跑,明军完全无法追击,一追就失踪,这像样么?长此以往,对士气军心必然是沉重打击。”
王越道:“郭巡抚说得好生动听,那不如由你带兵前往查探?”
郭镗不悦:“请总兵大人勿要胡搅蛮缠,我乃参赞军务,而非直接插手军务,朝廷派我来此,是为了协助诸位的,我若带兵前去,谁来担任巡抚之职?”
他话音方落,就听见一人道:“郭巡抚所言有理,下官也觉得应该派人前去探路才是。”
郭镗茫然扭头,正好对上唐泛赞同的神色。
他莫名得很,心想唐泛不是他们那边么,怎么这会儿反倒帮起自己说话了?
谁知见鬼的事还不止这一桩,唐泛说完,汪直也出声了:“不错,我大明之前屡败鞑靼,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眼看连河套都咫尺可得,没道理如今被区区一个妖术就吓退了脚步,再不济,咱们这边也还有出云子呢!”
郭镗不由睁大了眼,连平时跟王越好得跟穿一条裤子的汪直都站在他这一边,今天这是怎么了?
在以前几次的斗争中,郭镗每次都落败,正是因为一旦三人有争议,都是王越与汪直联合起来,对付他一个人。
他也实在是对那两个家伙咄咄逼人的气势又恨又怕,奈何当时王越与汪直一个鼻孔出气,他势单力孤,很难有什么话语权,只好频频向北京告黑状,本以为京城那边终于听到他的心声,派了两个援手过来,谁知一看来人的名单,郭镗的心都凉了半截。
唐泛和隋州,谁不知道他们跟万党有矛盾?万阁老还让这么两个人过来,是想让他们跟汪直联合起来,好玩死自己吗?
然而今天一看,怎么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呢?
不过没等他想出什么结果,那头王越便冷笑道:“敢情这些兵不是汪公亲手带出来的,所以您一点都不心疼了?可我心疼得很!我们不是没有派人出去查探过,可每次都是什么结果?一个个全都失踪了!我就不信偌大草原,除了威宁海子一条路,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汪直反问:“就算有别的路,但每回鞑靼人都循着那条路过来,为何我们就走不得?”
王越道:“汪公可曾想过,若派出去的人再度失踪,对军心会造成何等动摇?届时人人都知道鞑靼人有鬼神之能,那还打什么仗?”
汪直道:“就像郭巡抚说的,明军龟缩不出,对士气损失只会更大,王总兵带兵多年,何以有朝一日忽然就胆怯起来,若连主将都怯战,你底下的将士又要如何是好?”
王越的脸色很难看:“汪公别忘了,我才是大同统帅,我有权力决定是否派兵!”
汪直冷笑:“你也别忘了,你有今日,是谁一手提拔的,若是没有我,你能当上大同总兵,立下这么多战功么?”
郭镗看得一愣一愣,明明是他先挑起的话题,最后怎么变成这两人自己吵起来了?
而且他们俩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大有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架势。
王越虽然是文官出身,但他带兵这么多年,早就磨练出一身杀气,汪直更不必说,若不是面白无须,旁人根本不会将他往宦官的身份上联想。
“那个,两位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这两人有了矛盾,郭镗自然心中窃喜,不过表面上,自然还是要好言相劝,做做样子的。
旁边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
郭镗一低头,却是唐泛。
唐泛小声对他说:“郭巡抚,您就别劝了,昨天我刚来的时候,两位就吵过一回了。”
郭镗啊了一声,忙小声问:“怎么说?”
唐泛努努嘴:“我奉陛下之命,问起这阵子的战事,结果说着说着,这两位就开始互相推卸起责任了,要不是我拦住,能吵得更凶。”
郭镗恍然,难怪自己方才进来的时候怎么觉着气氛不太对劲呢,敢情汪直跟王越早有不和了?
他来到大同之后,就一直被这两个人压着打,现在忽然发现了对方看似坚固的同盟内部其实并不坚固,那份大喜过望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但郭镗也不能将幸灾乐祸表现得太过明显,轻咳一声:“王总兵太执拗了,左右都不肯派兵,这于大局不利啊!”
唐泛也跟着唉声叹气:“谁说不是呢,若是鞑靼人知道咱们闹内讧,还指不定多高兴呢!”
两人这边窃窃私语,汪直和王越却越说越大声,最后终于闹翻了,汪直直接拂袖而去,也不管郭镗和唐泛二人还坐在厅中。
王越朝他们苦笑一声:“让两位看笑话了!”
郭镗还想说两句客气话,唐泛却问出了郭镗最想问的话:“总兵大人,那这人,咱们到底是派还是不派?”
王越没好气:“你们都赞同了,我再反对顶什么用,两位钦差都在这里,要是两人都往京城告我一状,我可吃罪不起啊!”
郭镗干笑:“总兵大人多虑了,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王越道:“人是要派的,不过不是现在。”
郭镗追问:“那是什么时候?还请大人给个时间,下官也好向朝廷汇报。”
王越道:“这几日天气都不好,威宁海子那边只怕迷雾更大,鞑靼人估摸着也会挑这个时候过来劫掠,先将这场仗应付过去再说,我明日还要前往大同左卫与云川卫巡视,就先不招呼两位了,请。”
他端起茶盅,表明了送客的态度。
郭镗与唐泛只好起身告辞。
二人走出总兵府。
因为今日王越与汪直闹的这一场,唐泛又赞同郭镗的意见,两人反倒升起一丝惺惺相惜之情。
郭镗也觉得说不定可以争取一下唐泛,将他拉到自己这边来。
他不由抱怨道:“总兵大人的脾气实在是太暴躁了,难怪连汪公也受不了他!”
唐泛笑了笑:“他也是被咱们惹恼了,若换了平日,定不会如此的。”
郭镗摇摇头:“我还不知道给朝廷上的奏疏应该怎么写呢!”
唐泛道:“总兵大人日理万机,咱们总该体谅他,再说若真是鞑靼人来袭在即,确实马虎不得。”
郭镗嗤笑一声:“什么鞑靼人来袭,上回他也这么说的,结果愣是没来,他这大同总兵,其实也不过如此啊,说不定以往那些功劳,都是杀良冒功得来的呢!”
唐泛吃惊不已:“郭巡抚,这话可不好乱说啊,咱们这才刚出了总兵府呢,若是被王总兵听见,还不得将咱们军棍伺候,这里可不是在京城!”
郭镗显然也领教过王越的剽悍,当下立时噤了口。
二人又说了两句,便分头告辞,郭镗还有公务要处理,就先回了巡抚府,唐泛则一顶小轿直接前往镇守太监府。
隋州那边,他与唐泛分别之后,就独自往城门处走去,路上便遇见了之前带他们入城的把总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