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人呢?”唐泛问官驿的伙计。
伙计道:“杨御史就在官驿里,没出去过,预备着大人您回来要召见,让小的等在这里,若是瞧见大人回来便先过来询问一声,若大人要见他,小的这就去请杨御史过来。”
唐泛点点头:“去请他过来。”
比起陈銮,杨济就有点其貌不扬了。
他年纪还不到四十,却已经半白了头发,不过这不是累的,有些人生来便是少年白,但因为杨济身形瘦小,所以无形中又增加了不少沧桑的痕迹。
“下官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拜见左佥都御史唐大人。”杨济行礼道。
“杨御史免礼。”唐泛摆了摆手。“请坐。三儿,奉茶。”
唐泛与杨济素无交情,也不准备绕圈子说废话,待二人分头落座,他便问:“杨御史这是有要事?”
杨济侧坐半个身子,拱手道:“下官先前去昆山县巡视了,未能与大人碰面,是以回来之后听说大人找过下官,便前来拜见,没想到大人又去了吴江县,幸好这回没再错过。下官知道大人此来是为了巡查吴江饥荒的事情,正要与大人禀告此事。”
唐泛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颔首道:“你说罢。”
杨济道:“下官奉命驻守苏州府,去年太湖泛滥,吴江吴县等地饥荒,闹出不少人命,下官赶往那几个地方之后,发现吴江的情况最为严重,当时下官也是莽撞,未经调查,便认定吴江知县陈銮玩忽职守,拖延救灾,所以上疏弹劾。”
说罢他叹了口气:“结果后来却证明是下官错了。”
唐泛放下茶盅,指节轻轻叩了一下桌面:“哦?你错了?怎么说?”
杨济道:“陈銮非但没有玩忽职守,反倒尽职尽责,已经做到了最好,他将灾民悉数迁到城南,又安置了不少从吴县那边过去的灾民,谁知苏州府拨下的粮食根本不够,为此陈知县不得不搬空县仓,还去向城中富商借粮,下官亲眼目睹,所以才觉得自己先前上疏弹劾所为实在是有失妥当,若是陈知县为此掉了乌纱帽,那下官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还请大人明鉴。”
唐泛唔了一声:“这么说,你觉得陈銮非但无过,反而还有功了?”
杨济摇摇头:“有没有功,下官不敢论断,只是下官希望大人能够查明真相,禀明朝廷,下官愿与大人一道具名,弥补自己先前犯下的过失。”
唐泛笑了笑:“是不是过失,尚未有定论,你身为御史,本来就应该纠劾百司,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记者,皆须铁面无私,整饬抚治,何错之有?”
杨济一愣:“大人的意思是……陈知县仍旧有过错?”
唐泛的目光落在茶汤的颜色上,好似那里头开出了一朵花似的,杨济等了半天都等不到回答,忍不住出声:“大人?唐大人?”
他这才如梦初醒:“嗯?方才说到哪儿了?”
杨济:“……”
唐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日刚刚赶过来,今日又去了趟吴江,累了点,就走神了。”
杨济一脸理解,关切道:“大人可要保重身体啊!”
唐泛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呵欠,歉意道:“见笑了,你继续,继续。”
杨济只好将方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大人方才的意思,下官不太明白,能否请您再说一遍?”
唐泛:“嗯?我刚才说什么了?”
杨济:“……您说陈知县是否有过失,尚未定论。”
唐泛:“是啊,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他有没有过失,本来就应该有朝廷来判断的,我虽然是钦差,也只能将自己所见所闻上奏而已。”
杨济实在弄不懂这个唐泛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没跟唐泛打过交道,只是对方屡破案子,以断案闻名。
尤其是在香河县时,幼童死于井中,人人皆以为其失足落井而亡,又或者被人推下井中,唯独唐泛从尸体的蛛丝马迹中判断对方是被人先杀死再抛尸,正是这桩案子,使得唐泛名声更上一层。
不过现在看来,唐泛明显更适合去当断案的刑官,而非跑到这里来搅混水。
杨济觉得此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由隐隐有些轻视之意。
只是话说回来,眼下这件事,一个昏聩没有主见的钦差,明显比一个精明能干的钦差更合适。
杨济笑道:“大人说得是,不过大人准备如何上奏,能不能先与下官通个气,如此一来,下官也好紧跟着您,免得走错了路子。”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份奏疏,双手递了过来:“此为下官这几日重新草拟的奏疏,还请大人过目。”
唐泛接过来放在一边:“那等我先看一看,你晚上没事罢,要是没事的话,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饭桌上再说。”
此话正合杨济的意,他的笑容越发真心诚挚了:“那下官就在别院恭候大人传唤了。”
刚送走杨济,陆灵溪后脚就回来了。
唐泛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灵溪笑道:“我不敢逗留太久,事情打听清楚就快马加鞭回来了,怕你这儿没人使唤。”
他们离开吴江之前,陆灵溪跟着唐泛出城,转头却又回到城里,办了唐泛交代他的事情,才又赶回来。
钱三儿撇撇嘴:“什么叫没人使唤,我不是人啊?!”
陆灵溪笑道:“可是你身手不行啊,万一唐大哥遇到危险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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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三儿恼羞成怒:“谁说我身手不行,我的身手可是跟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大人学的,你知道他是谁么!”
陆灵溪:“喔,原来镇抚使大人的徒弟在我手下过不了三招啊!”
钱三儿的心顿时碎了一地。
“好了,不要闹了。”唐泛拿起放在旁边那封奏疏,打开来,一张纸从里头轻飘飘地落下来,在落地之前,就被陆灵溪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
“是银票,一万两。”陆灵溪咋舌道,像他这样的大家子弟,自幼熏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物,能够令他动容,那必然是银票上的面额数目巨大。“这还是茂昌号的银票,见票即兑,可提现银,真是大手笔!”
银票比现银携带方便,不易被盗窃,还是送礼贿赂之必备,所以沿袭前宋智慧,大明开国之后,这种银号逐渐就流行了起来。
这时候的钱庄,背后都有大商贾支持,并非某个商人在经营,而有可能是一整个商会,譬如京城鼎鼎有名的汇通票号,背后就是山西商人,茂昌号的靠山则据说是扬州商人。
每个钱庄都有自己独特的防伪手段,陆灵溪手上的这张,上面的字皆以特殊材质所制的墨,只要放在阳光下一照,书写字体的墨迹就能够呈现出区别与一般书墨的色泽,而且银票上面还有半个签名,到时候与钱庄那边的存根一并,正好合成一个签名,这样就算是对上了。
听见这个数目,唐泛就想起当年他查武安侯府案时,欢意楼的清姿姑娘身价是好几千两,如此说来,他现在的身价岂不也抵得上两个欢意楼的头牌了?
想及此,某方面脑子有点缺根筋的唐大人不由哈哈笑了起来。
“唐大哥,你笑什么?”陆灵溪好奇地问。
唐泛一边笑一边给他们回忆那件事。
陆灵溪却道:“武安侯府案吗,我也有印象,听说当年闹得很大,最后证明杀郑诚的凶手还不止一个?”
唐泛颔首:“正确地说,是想杀郑诚并且已经下手了的人不止一拨人,一是他的弟弟和小妾合谋,二是他正妻买通了欢意楼的妓子下手,但郑诚死后,已经很难辨认到底是哪个原因才使得他猝死,也许两边的缘故都有。说来也是宿世冤孽,不单弟弟要他死,连老婆都想让他死,做人做到这等境地,也真是太可悲了。”
陆灵溪兴奋道:“原来那个案子是唐大哥你断的,我就听说当年这桩案子,武安侯府原本以为郑诚是纵欲过度而亡的,后来有位官员硬是通过层层线索,将两边的凶手都找了出来,没想到那个官员就是你!”
这个案子是唐泛入仕途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值得一书的奇案,却并非他赖以成名的案子,陆灵溪不知道也不出奇。
唐泛闻言就摇头笑道:“其实武安侯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无能,他未必不知道儿子的死因有蹊跷,只是他不希望牵连太广,所以反倒想要息事宁人罢了。是我那时候年轻莽撞,非要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这才有了后边的风波。武安侯府因我而失去儿子与长媳,如今他们府上的人见了我,都是直接绕路走的,我仕途上几番沉浮,也少不了他们家的落井下石。”
陆灵溪道:“不管死者为何而死,生前做了什么,将真相还原出来,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的态度如何,并不能说明唐大哥做错了,你没有错。”
唐泛深深注目他片刻,含笑点头:“你说得对,我没有错。”
对方这一眼里,仿佛蕴含着对自己态度的肯定,对自己观点的认同,以及若有似无的知己之意,这令陆灵溪的心跳瞬间快了一些,心情也瞬间飞扬起来。
“所以像你这样的人,外柔内刚,外软内硬,情势越是复杂,别人越是逼迫,你虽然看似步步后退,但实际上心中早有定计。”
唐泛嘴角噙笑:“那你说说,我有什么定计?”
陆灵溪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每当对方露出这样的笑容时,他不知不觉就会看得呆住,直到唐泛再次出声询问,他才会回过神来。
“示之以弱,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暗中再去进行自己想查的事情。”
唐泛眼露赞赏,像陆灵溪这样聪明的少年他见过不少,旁的不说,他那位前姐夫,少年时素有神童之名,聪敏必也不下于陆灵溪,但陆灵溪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的学习和适应能力很强,又因为在外游历,胸襟见识远比一般关在家中的读书人强,能文能武,思路也更加开阔。
也难怪怀恩会推荐他来协助自己,这其中未必没有存着让唐泛提携陆灵溪的心思,毕竟怀恩再如何得圣眷,他也只是一个宦官,行事有许多不方便之处,让陆灵溪跟唐泛搭上关系,也有助于陆灵溪以后的仕途发展。
不管如何,唐泛确实起了爱才之心。
“不错,”他也不再卖关子了,“现在看来,杨济的确是与陈銮站在一边的,他话里话外俱有为陈銮开脱之意,巡按御史权限虽大,官职却不高,江南虽然富庶,但杨济又非富家子弟出身,让他一口气拿出一万两银子来贿赂我,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这张银票只会是陈銮借他之手给我的。”
钱三儿不解:“既然杨济和陈銮是一伙的,那为什么他们俩还要互相弹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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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灵溪猜测:“也许他们俩先前不和,现在勾结到一起了?又或者他们希望唐大哥在陛下面前为自己说说好话?”
他虽然聪明,也见过不少世面,但毕竟不是官场中人,对里头的弯弯绕绕不太了解。
唐泛摇首:“现在不需要凭空猜测,晚上钱三儿留在官驿,益青,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钱三儿挠头:“晚上您不是要与杨济吃饭么?”
唐泛睨了他一眼:“正是饭后。”
陆灵溪却已经明白了唐泛的打算,抚掌笑道:“唐大哥好算计!”
当天夜幕刚刚降临,唐泛就派人将杨济请了过来,又自掏腰包,让官驿的人从外面买了一桌上好席面,单独与杨济对酌,二人绝口不提正事,只论风月,杨济这人有清廉之名,不好钱财,唯独爱名,唐泛看准这一点,三句中倒有两句离不开杨济的奉公爱民,廉正刚直,将杨济说得浑身飘飘然,在酒水的助兴下,杨济仿佛看到自己成了将百姓拔诸水火,登于衽席的救世主,大明朝没了他就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的救时能臣。
不过杨济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趁着喝酒的间隙,他忍不住问唐泛:“不知大人可曾看过下官那封奏疏?”
唐泛含笑,神情满意:“看过了,写得很好。”
不知情的,还真当两人说的是奏疏。
实际上杨济的潜台词是“你看过奏疏里面夹的银票了吗,收不收?数目还满意吗?”
而唐泛的潜台词则是“收,很满意。”
只听得唐泛又道:“我亲自去吴江看过了,陈知县的确尽忠职守,反倒是苏州知府胡文藻,从我刚到苏州至今,只过来拜见过一回,连我上门都避而不见,殊为可恶,拨给吴江的钱粮数目不足一事,只怕他脱不了干系。”
见他表明态度,杨济终于放下心:“大人英明,胡知府只手遮天,苏州府全由他说了算。我官小位卑,能做的毕竟有限,如今大人一来,总算有了主心骨,下官愿随大人一并上奏,绝不使大人孤军作战。”
唐泛哈哈一笑:“好,来,喝酒,喝酒!”
这样的氛围下,一场酒宴自然尽兴。
杨济酒量一般,又被唐泛接连灌酒,还没等散席,他就一头栽倒在桌子底下。
唐泛摇摇晃晃地起身去拉他:“惠民兄?”
杨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掀。
唐泛伸手想将人扶起来,“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大半重量都压在杨济身上,结果对方哼都没哼一声,可见醉酒程度。
唐泛眯起眼等了片刻,见他的确醉成一滩烂泥,这才轻轻叩了叩桌面。
片刻之后,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正是陆灵溪和钱三儿。
唐泛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两人会意,钱三儿将杨济搀扶起来往外走,嘴里还一边说:“杨大人,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啊!”
陆灵溪则过来扶起唐泛,一边悄声道:“杨济身边只有一个小厮,他要照顾杨济,肯定没空管咱们,钱三儿那边也会伪装你还在官驿里的假象。至于盯梢我们的人,现在外头只有两个,很容易甩脱,等会我们不要走后门,直接翻墙出去。”
唐泛嘴唇阖动,也悄声道:“……我不会翻墙。”
陆灵溪捏了捏他的腰:“没事儿,有我呢。”
唐泛咳了一声:“你手放哪儿呢,拿开些。”
陆灵溪无辜道:“拿来了还怎么扶着你,别说太多话了,你还醉着呢,小心被看出来!”
他说着,一面又稍稍提高了音量:“大人,您悠着点儿,小心脚下,哎哟,大人,我不是您的春儿,别摸我腰,痒!”
唐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当晚,唐泛与杨济大醉一场,直到深夜时分才分头睡下,估计隔天没有日上三竿都是起不来的了。
另外一边,两名乔装打扮成平民百姓的人,却神不知鬼不觉从官驿离开,前往吴江县。
县城城门夜晚是关着的,除非有紧急军情,否则绝不会打开。
唐泛他们也没有攀爬城门进去的兴趣,那种情节只会出现在话本传奇里,现实操作难度实在太大了,很容易被发现。
所以他们一路悄悄地来到城外,混入那些赶早想要入城的百姓之中,静静等待着城门的打开。
二人身上都穿着粗布衣裳,看上去跟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但是容貌和气质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衣着而改变,站在普通百姓之中,他们俩的脸就显得鹤立鸡群了,而且他们昨天白天才刚来过吴江,保不准城门守卫还认得自己,为此陆灵溪还给自己和唐泛的容貌做了稍稍的修饰,眉毛画得粗一些,脸色蜡黄一些,黏上点胡子,额头眼角再加点皱纹,这样就不会太惹眼了,也包管没人能认出来。
唐泛对这样的技巧很是新奇:“这就是易容吗?”
陆灵溪摇头:“这还谈不上易容,只是与妇人画妆有些类似罢了,易容之法要高明许多,除了将容貌改变之外,还可以改变头发,身形,甚至由男变女,或者由女变男,那才是真正的神鬼莫测。”
唐泛想起李漫当初悄无声息与儿子互换了身份躲过一劫,又想起李子龙装扮成出云子的事情,不由点点头:“确实如此。”
陆灵溪看着唐泛,他改变了肤色,多了胡子,但反倒更显出几分魅力来,可以想象,等唐泛真正蓄起胡子,再恢复白面书生的模样时,必然比现在更加俊美:“不过唐大哥,就算是现在这样,你还是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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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泛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纪,不要总对长辈语出轻佻,我可是你爹!”
两人如今正是扮成父子,唐泛气质成熟,加上把胡子还可以装装中年人,陆灵溪再怎么乔装也不像,只好本色扮演,此刻的容貌自然不如之前那样俊美,不过蜡黄的蜡黄的脸色反倒让他看上去小了两三岁,像是个长期营养不良的贫苦人家少年郎模样。
陆灵溪闻言嘻嘻一笑,身体凑近唐泛:“爹,咱俩连表字里都有个青字,可不正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他们此时站在墙根下,边上还有其他百姓,为了不引人注意,两人靠得极近,窃窃私语。
唐泛啼笑皆非,也不知道该气好还是该笑好。
他摸着胡须,一本正经道:“乖儿,这还用说,都能做父子了,自然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爹站得有些累了,你来给为父捶捶腿罢!”
本以为陆灵溪会退却,谁知道这家伙笑眯眯地说了声好,还真伸出手,在唐泛腰上揉来揉去。
唐泛拍开他的爪子:“是捶腿,不是让你揉腰!”
陆灵溪眨眨眼:“站久了,腰也酸啊,先揉揉腰。爹,您的腰比我还细呢!”
唐泛简直为他的厚脸皮绝倒。
就在这个时候,城门终于缓缓打开,唐泛神色一正,将头顶上的笠帽往下拉了拉。
“该做正事了。”
“是。”陆灵溪也识趣地收回手,挑起扁担两边装着梨子的箩筐,跟在唐泛后面二人一道入城。
入了城,二人寻了一条没人的小巷,将箩筐一放,便直奔城西。
从西面的城门出去,才是通往太湖,但之前唐泛一直都在东面城门进出,陈銮带他去视察灾民,走的也是城南,从未靠近过城西,如今唐泛瞒过众人耳目,带着陆灵溪来此,正是为了亲自验证陈銮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远远地,他们便瞧见城西的大门紧闭,城门上有士兵在巡视。
之前受唐泛嘱咐重新折返回来的那次,陆灵溪就已经打听清楚了:“城外应该才是真正的灾民安置之所,城门只许出,不许入。当时大灾过后,瘟疫横行,为了避免传染,陈銮下令将染病之人都赶出城,连同那些灾民,全都被安置在外头,每日只能吃到一顿粥,外头死的人越来越多,官府每日都会让人出去收殓一次尸体。不过因为担心那些尸体染病,所以基本都是一烧了事。”
对于瘟疫的处置,官府历来都是采取隔离的办法,这点唐泛也挑不出毛病,但陈銮在明知他来吴江巡查的情况下,不肯带他去看真正的灾民安置点,反倒弄虚作假,又通过杨济送银子想要封他的口,这其中必然另有蹊跷。
唐泛道:“这么说,我们很难出城去看了?”
陆灵溪摇头:“相反,很容易。我们可以混在收敛尸体的人里边,而负责收敛尸体的那些胥吏,一般都没人会想担下这个差事,他们甚至会出钱雇一些人去做。而守城的士兵那边。只要没有灾民想要混入城,他们也不会管的。跟我来。”
他带着唐泛来到知县衙门,两人进了旁边的耳房,那里正有几个人围坐着吃茶说笑。
陆灵溪一进去便哈腰笑道:“几位老爷,我们来领点差事做。”
其中一人嗑着瓜子:“差事?只有一个差事,出城烧尸,一趟三十文,干不干?”
陆灵溪忙道:“干!干!多谢老爷大恩大德!”
对方打量了陆灵溪和唐泛一眼,两人都弯腰垂头,低眉顺眼的模样,他满意地哼了一声,拍拍手起身,跟同伴道:“你们先聊着,瓜子给我留点儿,别吃光了,我去去就来!”
又对陆灵溪他们道:“跟我来罢!”
唐泛陆灵溪二人跟着他一路走到西城城门下,与已经候在那里的几个人会合。
旁边是几辆板车,上面堆放着柴火,还有几双套手的布套。
那县衙小吏对他们道:“你们记着,拖曳尸体的时候要带上布套,口鼻也要用衣物掩住,不能直接碰触尸体,烧完了立马就回来,给你们一个时辰,晚了城门就不给开了。”
旁边几人显然不是头一回干这种差事了,大家都唯唯应是。
那小吏交代完就走了,唐泛和陆灵溪推着其中一辆板车,跟在其他人后面出城。
城门是一道分界线,伴随着城门缓缓打开,唐泛看见了一个与城内截然不同的世界。
或者说,人间地狱。
城外的空地上,七零八散,或坐或躺,全是密密麻麻的人,有的嘴里发出呻吟,有的紧闭着双眼,但毫无例外,他们脸上都是全然的麻木,即便看见唐泛他们将身旁亲人的尸体拖走,也没有半点动静,仅仅只是目光空洞地从他们身上掠过,又停留在虚无缥缈的远处。
这里才是真正的灾民安置点,没有大夫,没有医药,吴江与吴县两个县城的灾民加起来,足有数千,不过眼下最多不过千多人,估计先前已经死了不少。
他们唯一的指望,是官府每日从城门上用吊篮送下来的少量米粥。
但米粥自然不够所有人吃,所以在争抢之下,那些染上瘟疫又或者体力虚弱的人首先会被淘汰死去,而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因为有了这个能够活下去的微弱希望,许多灾民没了冲撞城门的斗志或者离开的念头,他们只能在等待中迎来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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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假如有充足的米粥和医药,这一切本来不会发生。
换句话说,在陈銮治下,他没有选择安抚灾民,反倒放任其自生自灭,这就是他不想让唐泛知道的真相。
伴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不久之后,这里的痕迹将会永远被消除,陈銮欺瞒朝廷,杨济助纣为虐,胡文藻缄默不语,如果连唐泛也呈上一封万世太平的奏疏,以后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眼前的这一切,令唐泛深深地震惊了。
他从未见过一个地方官员竟然如此胆大包天,一面与杨济合伙作戏,努力营造出自己已经在尽力赈灾的假象,另一方面却以不用刀的方式在屠杀自己治下的百姓。
这件差事出乎意料地顺利。
因为当唐泛连同其他人拖走尸体并且进行焚烧的时候,余下的那些幸存者并没有出来拦阻他们,而只是麻木冷漠地看着,一动不动——他们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即使那些尸体中就有他们自己的亲人。
做完这一切,唐泛和陆灵溪将手上的布套和掩嘴的口罩摘下来烧掉,然后跟在其他人后面回城。
士兵在勘验了他们的姓名和身份之后放他们入城,并分发给每人三十文钱的报酬。
离开了城门,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后,二人从一条小巷绕出去,直接前往城南,也就是昨日陈銮带着唐泛前去视察的地方。
即使通过方才亲眼所见所经历的情景证实了所有的猜测,但唐泛仍然必须亲自走上这一趟。
果不其然,当他们靠近那座寺庙时,昨日井井有条的善堂早已空空如也,连原本摊在地上那些草席和被褥都被搬得干干净净,更别说灾民的影子了。
所谓灾民妥善安置,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骗局。
骗的正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
任陈銮再狡猾,唐泛还是从中发现蛛丝马迹,并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真相。
然而此刻,他心中非但没有任何喜悦,取而代之的,只有滔天怒火。
平素温文和雅的笑容已经完全从他脸上消失,唐泛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空荡荡的善堂,表情喜怒难辨,但凡此时有人靠近,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深沉而慑人的气势。
陆灵溪从来不知道平易近人的唐泛也会露出这样冰冷得令人胆寒的表情的时候,正当他想说什么的时候,唐泛却已经转过身往回走。
他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唐大哥,我们现在……?”
唐泛言简意赅:“回吴县。”
自然是要回去的,他们打扮成这样来到这里,本来就不欲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便查明了真相,但唐泛现在就算跑去找陈銮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对方当场认罪,回头奏疏上照样可以反悔翻口供,而且以陈銮的狡猾,必然不会干脆认罪,因为唐泛根本不可能把皇帝亲自拉到这里来看,他所看到的一切,不可能让皇帝同样看到。
而他与皇帝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许许多多的人事和变数。
所以,唐泛必须找到证据。
人证或物证。
这当然很难,回去的路上,唐泛一言不发,心中翻来覆去,一直就在想这件事。
等两人回到吴县的时候,陆灵溪注意到,他的嘴角依旧紧抿着,显得有些冷硬。
“唐大哥,”陆灵溪帮忙出主意:“要不我现在回京,将此事禀告怀公,让他帮忙想想办法,怀公是陛下的红人,深得陛下信任,说不定陛下会相信他的话。”
唐泛拉了拉嘴角,露出一抹不算笑容的弧度,乍看上去似乎还有些嘲意,只不过对象不是怀恩。
“没有用的,即便我现在花费十天半个月将自己亲眼所见绘制成画送到陛下跟前,最后的结果依旧不在我们的掌控中。”
陆灵溪惊诧:“为什么?”
唐泛冷冷道:“有人会阻挠。”
陆灵溪不明白:“连怀公亲自向陛下说项陈情也没用?”
他将怀恩的地位和重要性看得太高太重,却不知道怀恩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唐泛道:“怀恩只有一个,他充其量只能跟陛下说一次、两次,而对方呢?陈銮的叔叔是南京户部尚书,南京户部掌握大明近半税粮,掌握天下盐引勘合,这样一个位置,你觉得万党会放任与他们不合的人坐上去吗?”
“陈銮有恃无恐,不单单因为有他的叔叔撑腰,更因为他知道,就算我往上捅,最后也未必会有事。还有,曾培,吴宗二人不惜在我来到苏州之前就警告我,还监视我的行踪,难道仅仅是因为江南商人给东厂的孝敬吗?”
“尚铭可没有乐于助人至此,这里头必然也有东厂的牵扯和干系。他们这么多人在陛下面前一齐发声,你觉得陛下会听他们的,还是听怀恩一个的?”
一句接着一句,直问到陆灵溪无话可说。
此时正是春末夏初,和风徐徐,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陆灵溪怔怔地看着唐泛,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连忙低下头,眨去眼中的酸涩。
他也曾在险恶的环境里独自面对数十山匪,以一敌众,流血受伤都不觉得如何,然而这会儿瞧着唐泛的侧脸,却打从心底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悒郁,只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为唐泛。
为他的步履维艰。
陆灵溪从来不知道,当一个好官,想做一件好事,竟是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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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半晌,问:“那……我们还查吗?”
唐泛想也不想:“查,怎么不查!”
陆灵溪皱眉:“可我们斗得过他们吗?”
唐泛笑了笑:“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这样一句平淡无奇的话里,蕴含的却是令人惊心动魄的斗志。
陆灵溪被他的笑容所感染,忽然叹道:“唐大哥,我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怀公会让我来找你了。”
唐泛转过头,仿佛看出对方心中所想:“益青,你可以选择当个富家翁,也可以选择优游山林,当个不问俗务的隐士,但如果你以后步入仕途,我希望你选择的,不是陈銮、杨济或者胡文藻这样的路。”
陆灵溪拱手郑重道:“定不负所望!”
他原本以为怀恩派自己到唐泛身边,是想借助自己的身手保护对方。
后来陆灵溪又觉得,有自己在唐泛身边出谋划策,跑前跑后,的确帮了对方很大的忙。
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怀恩的用意。
不只是为了让自己帮唐泛,更多地,还是让自己以唐泛为师。
师其为人,师其处事。
唐泛必然也知道这一点,但他却一直没有点破,反倒处处让着自己。
这让陆灵溪觉得有些羞愧。
然而羞愧之余,又隐隐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
眼前这个人没有武功,更没有强大的背景,但他却有一颗谁也及不上的坚韧的心。
即使唐泛收下那一万两,即使唐泛帮忙隐瞒灾情,他也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在回复朝廷的奏疏里说明一切太平,并无异常即可,没有人会找他的麻烦,那些灾民更不可能跳出来指责他。
但唐泛仍旧选择了最难走的那条路。
陆灵溪深吸了口气,因为唐泛一番话,他重新燃起了斗志:“那我们现在要从哪里查起?”
唐泛道:“再坚固的堡垒也会有突破口,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无坚不摧,只在于我们肯不肯去发现罢了。这件事,解铃还需系铃人。”
陆灵溪皱着眉毛想了想,陈銮是不可能了,他靠山强大,虽然仅仅是七品知县,却敢于当面欺瞒唐泛,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杨济能帮陈銮给唐泛送钱,可见与陈銮也是坑瀣一气的,那么也就只剩下……“胡文藻?”
唐泛颔首。
陆灵溪:“可他不是还避而不见么?”
唐泛淡淡道:“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他装傻也是因为不想得罪陈銮罢了,现在陈銮和杨济都要把他推出来替罪了,胡文藻焉还能坐得住?”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在官驿外头监视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按照原来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潜回去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唐泛索性就还是穿着那身粗布衣裳,戴着斗笠,与陆灵溪一道,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去。
二人在门口被守卫拦了下来,唐泛摘下笠帽,对方还是认得唐泛的样子的,见状结结巴巴:“大,大人?!”
不单是他,连此时在官驿外头监视的暗哨们都大吃一惊,谁也不知道唐泛和陆灵溪两个人是如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又是从哪里回来的。
唐泛对官驿士兵一笑:“是我,怎么,不让进?”
士兵连忙让开身子:“不不不,您请,您请!”
看着唐泛二人进去,守卫挠挠头,心想这唱的又是哪出,难道大人物都有些怪癖,好好的官儿不当,竟穿着百姓的衣裳跑出去晃荡,要是他也能当官,一定要把官袍穿上一辈子,睡觉也不脱才算过瘾呢!
回到官驿,钱三儿过来禀报:“大人,杨济还没醒,曾培和吴宗二人也都没出去。”
唐泛问:“胡文藻呢,他来过没有?”
钱三儿:“没有。”
唐泛暗自冷笑一声,这个胡文藻,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他也没有废话:“帮我更衣,我要出去一趟。”
钱三儿忙道:“您都一夜没睡呢,这又要去哪儿,要不先歇歇再说?”
唐泛摇头:“来不及了,分阴当惜,我们出去的事情,那些人肯定会去禀报陈銮,指不定他们会对胡文藻做出什么事来,我要尽快将此人争取过来。”
他就着钱三儿送来的热水,将脸上的妆容洗去,恢复原来的容貌,又换上一身常服,便出了门。
陆灵溪现在已经见识到唐泛遇到正事就可以不眠不休的模样,心中暗叹,也匆匆跟在后面。
二人找上知府衙门,一大清早的,今天又是休沐,胡文藻还在衙门后堂里睡大觉呢。
唐泛这次也没等人通报,直接拿出钦差腰牌,在陆灵溪的护卫下闯进去,直入后堂。
胡文藻睡得正香,冷不防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迷迷糊糊之间,他听着有点熟悉,好像是自家妾室的声音。
他动了动眼皮,勉力睁开一条缝隙,就瞧见自己床边仿佛站了个人。
胡文藻还以为哪个不长眼的过来打扰自己清眠呢,连眼睛都没全部睁开,就含含糊糊地怒斥:“谁敢闯进来,还不给本府滚出去!”
“胡知府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滋润啊,连唐某都要自愧不如了!”对方非但没有被吓走,反倒出言调侃。
这声音……
胡文藻莫名觉得熟悉。
直到他家小妾跟着恼羞成怒地叱道:“你这登徒子,没听见大人说的么,让你滚出去呢!”
胡文藻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起来,在看清床前那人的样子之后就彻底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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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唐御史!”胡文藻脸上一片慌乱,夹杂着怒气和狼狈,“你怎能没经过主人同意就擅闯!”
唐泛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直到胡文藻心虚地移开视线。
好一会儿,胡文藻才想起自己与对方平级,本不必如此害怕的。
唐泛负手道:“我是来救你的命,胡知府。”
胡文藻瞠目结舌:“还请唐御史勿要危言耸听,我有何性命之危!”
唐泛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将闲杂人等都拖出去。”
这句话是对陆灵溪说的,而且得到了彻底的贯彻。
连同那个衣裳不整的小妾,陆灵溪一并将她从床上拖拽下来,然后推搡到门外去。
整个过程胡文藻只能徒劳无功地喊着“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之类的话。
陆灵溪恍若未闻,做完这一切,他体贴地关上房门,直接就守在门外,在唐泛出来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去。
“好,现在清静了,我们可以好好坐下来谈点正事了。”唐泛在太师椅上坐下。
谈什么正事,他连衣服都没穿好,能谈什么正事!胡文藻在心里狠狠吐槽,脸色当然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任谁睡得好好的,被人闯进来一通捣乱,估计都不会有更好看的脸色。
“不知唐御史想谈什么?”他冷声道。
唐泛道:“我奉命南下巡查吴江去年饥荒一事,身为苏州知府,你避而不见,不仅没有向我汇报,而且还诸多怠慢,若我向朝廷如实奏报,你觉得你自己会有什么后果?”
胡文藻不为所动:“本府已经按时调粮拨粮,其它事情都是吴江知县的分内之责,唐御史何不去问他?”
他这种推卸责任的态度很常见,但在杨济和陈銮铁了心合力坑他的情况下,就显得很愚蠢了。
唐泛哈哈一笑:“我昨日已经去吴江县巡视过了,你可知道陈知县是如何对我说的?”
胡文藻不答话。
唐泛不以为意,自顾说下去:“陈知县先是带着我去看了城中善堂,他布置得很好,灾民也都被安置得很妥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供给灾民的粮食不足三天,县仓已经空了,但陈知县并没有推脱,他准备通过向县上富商募粮,以帮助灾民们度过难关。不过,陈知县还对我说,之所以用以赈灾的粮食不够,是因为苏州府只拨给吴江三十石的粮食。”
胡文藻瞬间瞪大了眼睛。
唐泛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他脸上掠过:“你不信是吗,我也不信,但陈知县给我看了粮册,上面的确明明白白地写着三十石。他还说,若不是你们苏州府只拨下这么一点粮食,赈灾本来是足够的。”
“放屁!”胡文藻再也忍不住,一拍桌子,腾地站起来,他要是再不开口,估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唐御史,三十石粮食连一个无品官员一年的俸禄都不够,我怎会干出这种事来!当时苏州府拨下的粮食,明明是三千石!”
唐泛淡淡反问:“他有粮册证明,你有什么?”
胡文藻怒道:“我也有粮册!粮食拨下去时,自然是要登记造册的!”
唐泛:“那粮册呢?”
胡文藻高声道:“来人!来人!”
唐泛“好心”提醒:“胡知府,现在虽然天气热了,不过穿着单衣会客,好像也有些不雅罢?”
胡文藻这才发现自己衣裳都没穿好,赶紧恼怒又狼狈地把外衣披上,鞋袜穿好,心里头不知道把唐泛和陈銮两个人咒骂了多少遍。
外面进来一名下人:“老爷,您找小的?”
胡文藻道:“让廖通判将粮册带过来!”
下人应声而去。
叫人需要一段时间,趁着这个间隙,唐泛问:“从吴县回来之后,我又易装私下回去一趟,发现城西外头还有许多灾民,他们衣不蔽体,形如行尸走肉,饿殍遍地,瘟疫横行,想必你应该知道怎么回事?”
胡文藻兀自嘴硬:“下官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唐泛也不生气:“你现在不说,等会儿想说,我就未必想听了。”
胡文藻还是不开口。
屋内顿时沉浸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
过了好一会儿,廖通判才匆匆赶过来:“府尊大人!”
他看了唐泛一眼,那天胡文藻带人出迎的时候,他也是在的,自然认得唐泛:“拜见唐御史!”
唐泛微微颔首,没说什么,胡文藻却迫不及待:“粮册呢,你带来没有!”
廖通判忙道:“带来了,但有些多,还放在外头,您是想看……?”
胡文藻:“少废话,本府问你,去年吴江饥荒,苏州府拨给吴江的粮食登记造册了没有!”
廖通判:“有有!您是要看那一段?”
胡文藻:“快找出来!”
廖通判:“二位大人且稍等,下官去找出来!”
他将苏州府这一年的粮册都用车运了过来,这些粮册都是按照时间和地域排列的,很容易查找,无需多时,廖通判就将胡文藻需要的粮册送了进来。
“这就是去年与吴江有关的粮册,请大人过目。”他翻到其中一页,双手捧着递给胡文藻。
胡文藻几乎是用抢的,将册子抢了过去,目光从上而下匆匆扫过,忽然凝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惊又怒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几乎要生吞了廖通判。
廖通判不明所以地凑过去一看,诚惶诚恐道:“大人,不知这里有什么问题?”
胡文藻吼道:“明明是是三千石,怎会变成三十石?!那剩余的两千九百七十石到哪里去了!被你吃了吗!啊?!”
廖通判战战兢兢:“下官冤枉啊,大人,您那会明明下令拨的就是三十石啊,哪里来的三千石?”
胡文藻几乎要抓狂了:“苏州府粮仓去年的储粮共有五千石,拨走了三千,还剩两千,若是三十石的话,那粮仓里就剩下四千多石,本府现在就去看,如果没有四千多石,你就等着把人头和乌纱帽一并留下罢!”
廖通判看胡文藻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神经病:“大人,您是不是记错了?苏州府粮仓去年的储粮就是一万五百三十石。其中一万五百石已经押送到南京,上缴给朝廷,剩下那三十石,也已经拨给了吴江,现在苏州府的粮仓已经没有存粮了,哪里来的两千石啊?”
胡文藻瞪着他,胸膛不住地起伏:“我要亲自去看,还有,你把粮册拿出来!”
廖通判带着胡文藻和唐泛二人来到州府粮仓前,又命人打开粮仓大门。
大门一被打开,胡文藻疯了似地推开众人跑进去。
四壁干干净净,地上连一颗粮食都没有,果然就是一个空仓。
胡文藻大叫一声,又抢过廖通判递过来的粮册,果不其然,上面所写,与廖通判之前说的一模一样。
胡文藻呆呆地看着,他绝不认为是自己得了失心疯,又或者记忆出现差错。
陈銮!
陈銮!!
陈銮!!!
他的心中疯狂地盘旋着这个名字,几乎要将整个人吞噬。
胡文藻慢慢地抬起头,恶狠狠盯住廖通判。
那幽深幽深的眼神令廖通判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廖寿昌,你真是好样的!”一字一句带着深深的怨恨,从胡文藻嘴里吐了出来,他眼睛通红,就像要扑上去跟对方同归于尽。
廖通判强笑道:“下官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唐泛听了这句话就想笑。
不久之前,胡文藻还用这句话来堵他呢,现在就轮到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也确实是笑出了声。
这一笑,使得胡文藻像是骤然被触动了一般,他浑身一震,回过神,以从未有过的渴盼和迫切望着唐泛。
“润青兄,能否借地详谈?”
对方很着急,唐泛反倒不急了。
他背着手,悠然道:“谈什么,我们还有什么好谈,你不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胡文藻脸色忽青忽白:“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润青兄莫要与我一般计较,小弟的确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相告,还请润青兄给我一时片刻便好!”
唐泛故作考虑,目光扫过一旁廖通判眼珠乱转的不安分表情,朝陆灵溪使了个眼色。
陆灵溪会意,直接走到廖通判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了对方的后颈一下。
廖通判随即软软倒下,陆灵溪哎呀一声:“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粮仓气息不畅,闷坏了,小的扶您出去歇歇!”
说罢没等任何人阻止,将人背起来就往外走,也不知道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胡文藻总算没有昏头到家,他也反应过来,大声叫来自己的亲信:“来人,将这里控制起来,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做完这一切,他转向唐泛,隐隐露出恳求之意:“大人?”
唐泛总算微微颔首。
二人回到知府衙门的后堂。
地方还是原来的地方,人也还是原来的人,心境却不是原来的心境了。
如果说之前是唐泛想要撬开胡文藻的口,现在主动与被动的位置已然颠倒过来了。
唐泛没给他太多调整思考的时间:“说罢,我耐心不多。”
胡文藻沉默片刻,深吸了口气:“这一切全都是陈銮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