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第57章如何抉择

到了乾清宫,所有人都被带到偏殿。

皇帝跟前的小黄门道:“各位大人且稍坐片刻,陛下想请次辅入内说话。”

照理说,内阁一体,本不该出现这种单独叫某个阁臣进去说话的情况,但如今,皇帝还真就这么做了,很可能是因为知道某件事上大家意见不合,所以打算分而理之,逐个击破。

堂堂九五之尊,对臣下用上这种办法,未免令人有好笑又好气。

但如果真的与太子有关,皇帝这样做,就可以理解了。

再看看万安等人安之若素的模样,唐泛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他们没有等太久,一炷香后,刘吉出来了。

他的脸色很奇怪,令人无法形容,不过有万安等人在场,唐泛他们也没法上前询问。

刘吉坐下之后也不看任何人,就跟老僧入定似的,眉眼微垂,一动不动。

刘吉之后,又是彭华与尹直相继入内。

他们进去的时间不长,起码没有刘吉长,约莫片刻就出来了,面色虽然平静,却有透着一股志得意满。

小黄门上前:“陛下请刘阁老叙话。”

刘健起身整整衣裳,向唐泛他们递了个眼神,便跟着小黄门走了。

此时万安却开口了:“润青,听说你昨夜抓到了白莲教余孽?”

唐泛道:“不过是怀疑而已,我已报知锦衣卫知晓,此事尚待他们查证。”

尹直哂笑:“唐泛,你身为阁老,却与锦衣卫这等天子亲军过从甚密,难不成是奉了谁的命令,别有所图?”

唐泛面色不变:“尹兄言重了,锦衣卫负责侦缉捉拿朝廷钦犯,莫说是我,便是尹兄你,发现了白莲教余孽的痕迹,难道还要隐匿不报吗?”

尹直冷笑:“只怕是有人急于公报私仇罢?”

唐泛:“这私仇不知从何说起,还请尹兄解惑。”

两人唇枪舌剑往来一回合,便见刘健跟着小黄门回来了。

如果说刘吉回来时,表情只是古怪而已,那刘健的脸色就称得上难看了。

陛下和他说了什么?

唐泛与徐溥对望一样,都有些奇怪。

但刘健并没有与他们进行眼神交流,他甚至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径自坐下来,胸膛微微起伏,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疲力尽的争吵。

看到这种情形,徐溥有些不安起来,但他只能跟着前来传话的内侍一并去见皇帝。

到了这种时候,唐泛反而冷静下来,他也不再试图与任何人进行言语或眼神上的交流,开始闭目养神。

很快,徐溥也回来了。

他的脸色比刘健还要难看,脸色甚至微微发白,脚步也有点踉跄。

唐泛睁开眼睛,看见他这副不太妙的样子,不由上前搀扶了他一把。

谁知徐溥抓住他的袖子就嚎啕大哭起来:“润青,你一定要劝住陛下啊!”

所有人都被徐溥这一下惊得有点反应不过来,连原本想请唐泛去见皇帝的内侍都懵住了。

在大家的印象里,徐溥向来是个拙于言辞的老好人,他也许是维护太子的,但他不善与人争辩,而且很容易心软,平日一直是在默默做事,比唐泛这个排行末尾的老幺还没有存在感,这也是当初万党同意他入阁的原因——这样的人,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

但谁也没想到,老好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会爆发的。

面对徐溥的情绪失控,唐泛不知道说什么好:“谦斋公……”

刘健扶过徐溥,对唐泛道:“润青,你去罢,这里有我。”

唐泛朝他点了点头,便匆匆跟着前来递话的内侍走了。

皇帝距离上次见到的时候,也就是几天前,好像又瘦了一点。

虽然如今每天都有常朝,但他最近生病,以身体为由不上朝会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臣见过陛下,陛下龙体圣安。”唐泛拱手躬身行礼。

除非大朝会或典礼,一般这种召见,阁臣是不需要跪拜的。

“唐卿免礼,坐。”皇帝道,声音有些嘶哑,伴随着一两声咳嗽。

“谢陛下。”唐泛道。

其实在众多阁臣里边,皇帝与唐泛的关系并不算特别亲近,只不过唐泛入阁是经过廷推,也就是六部九卿投票,皇帝没有阻拦而已,入阁之后唐泛能单独见到皇帝的机会也不多,大多时候也是与其他阁员一道觐见。

皇帝对唐泛的印象谈不上好与不好,他觉得这人或许很能干,但不太懂得为人臣子之道,若不是今日需要单独与他们一一对话,皇帝都不会想到要单独召见唐泛。

难得的,皇帝面容和蔼,跟唐泛聊了半天无关痛痒的话题,又关心他入阁之后习惯与否,不知内情的,估计会为皇帝的体贴而感激涕零。

但唐泛表情严肃,回答中规中矩,完全没有年轻臣子的朝气,令皇帝颇感无趣。

这样枯燥乏味的对话,对君臣二人来说都是折磨。

“今日异象频现,想必唐卿也听说了?”

所以谢天谢地,皇帝终于忍耐不住,进入正题。

来了!

唐泛不由挺直了背脊。

“是,臣听说了,也看过陛下命内阁传阅的那份手札了。”

皇帝的身体微微往前倾,这是迫不及待的表现:“那你有何看法?”

唐泛抿了抿唇:“恕臣鲁钝,臣不知陛下所指何意。”

皇帝:“钦天监告诉朕,这些天象都应在东宫。”

唐泛:“陛下的意思是,东宫……?”

皇帝懒得再与他兜圈子了:“上天示警,必有所昭,朕欲下罪己诏,重立东宫,卿以为如何?”

话已至此,唐泛不能继续装傻了,他敛容起身,肃然拱手:“敢问陛下,太子有何失德之处?”

皇帝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在唐泛之前,其实刘健与徐溥,都已经跟皇帝提过了,这种车轱辘似的对话令皇帝心生厌烦,但他为了争取阁臣们不在废太子的事情上拖后腿,又不能不耐着性子企图一个个去说服他们。

本朝大臣在嫡长的正统维护上,远远超过了以前所有朝代,要知道当年朱棣何等强势,最终也没能废掉太子,改立他所喜欢的汉王,现在即便万党权势远超当年永乐时期,但同样皇帝也没有永乐天子的强势,他甚至需要先征询内阁的意见。

“太子立为东宫至今已有十余载,未尝有过任何建树,也从未传出仁德名声,这难道不是失德之处?如今天象示警,正是要让朕及时改过的缘故。”皇帝道。

唐泛道:“太子虽为储君,但说到底还是陛下的臣子,既为臣子,便当安分守己,不得逾越君臣之别。正因如此,太子未有建树,才恰恰是储君本分,陛下何以不乐?”

他的意思是:太子没有什么作为,那才是对的,否则要是太子处处高调张扬,外面的人只知道有太子,不知道有皇帝,难道你就高兴了?

这句话毫不留情地直指皇帝内心,而且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是反对废太子。

皇帝有些恼怒:“唐泛,你既知本分二字,就该知道君为臣纲,你处处为太子说话,难道这反是为人臣的本分吗!”

唐泛丝毫不惧,起身拜倒道:“陛下恕罪,臣自幼读圣贤书,虽谈不上学富五车,但天地君亲师的道理还是懂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正是因为至圣先师认为以凡人之力无法窥透天意鬼神,不如直接不说。天象频现固然有示警之意,可难道单凭钦天监的只言片语就能作准么,只怕其中另有因由。天下人皆知太子并无过错,臣恳请陛下三思!”

皇帝闭了闭眼。

唐泛说的这些话,何尝不是他之前再三犹豫的来源,只是他如今已经下定决心,所以对方的恳求也无法令他动摇了。

中殿寂静无声,连旁边的小黄门也竭力放轻自己的呼吸,恨不得将身形隐入后面的帷幕之中。

皇帝如今身体不好,所以需要有人时时刻刻从旁服侍,小黄门自幼便被选入宫,忠心毋庸置疑,但却并不代表他愿意听到这些话,宫中代代相传,知道得越多,就越没有好下场。

先前的怀恩公公,不也是因为插手朝政过深,才被陛下放逐到南京去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皇帝慢慢道:“朕意欲另立东宫,你可愿代朕草拟诏书?”

小黄门的心不由高高悬起。

他在想,唐阁老要如何回答。

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唐阁老,又要如何回答。

如果唐阁老的回答激怒了帝王——即使这是一位比起历代先帝脾气更好一些的帝王,结果也许不会坏到哪里去,但很可能他却无法继续待在内阁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入阁。

小黄门想,如果他是唐阁老的话,他可能会选择退而求其次,不帮陛下草拟诏书,但是也不会再反对陛下废太子吧?

胡思乱想之际,他听见唐泛道:“陛下恕罪,请陛下三思。”

不好,陛下肯定要生气了!

小黄门很紧张,他听说唐阁老素来圆滑,不是刘阁老那样的急性子,怎么就选择了最糟糕的回答呢?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不错。

君子当趋吉避凶,这句话也没错。

但他不明白,这世上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

皇帝明显是被激怒了,连声音都变了:“唐泛,你别以为你跟隋州交情不错,朕就会照顾他的面子不动你!刘健也这样,你也这样,连徐溥都这样!你们一个个争相效忠太子,难道是盼着朕早日归西,好挣个从龙之功么!”

唐泛平静道:“陛下冤枉臣了,臣等自始至终,效忠的只有陛下,正因如此,才要尽人臣本分,及时劝谏,以免陛下做下后悔莫及的事情。想当年,太子也是由陛下亲自选定的,后宫子嗣稀薄,陛下看到太子出现时,心中想必也是十分欢喜的,如今太子生母早逝,太子所能倚仗的,也只有陛下您了,若连陛下都放弃太子,您让太子如何自处呢?”

皇帝:“你下去罢。”

唐泛提高了声音:“陛下!”

皇帝:“退下!”

小黄门不得不上前,小声道:“唐阁老,请罢!”

唐泛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

后者神情倦怠,眼角带着深深的纹路,根本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四十岁中年人,更像是与万贵妃同岁。

快速衰老的帝王令人心头泛起隐隐不安。

唐泛没有赖着不走,他收回目光,起身行礼,然后跟在内侍后面离开这里。

刘健和徐溥等人正在偏殿焦急不安地等待,看见唐泛的身影,都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投以殷殷期盼的眼神。

不用说话,唐泛也知道他们要问什么。

他微微摇了摇头。

刘徐二人霎时露出失望的神色。

回去的路上,众人心思各异,表现出来的情绪也不一样,万安彭华等人自然是步履轻盈,谈笑自如,刘健徐溥等人却像死了爹娘一样面容沉重沮丧,唐泛虽然不至于像徐溥刚才那样嚎啕大哭,但他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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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很清楚,大势已去,皇帝要废太子的决心不可动摇。

内阁里头,只有刘健,徐溥和唐泛三个人,是坚决反对废太子的。

但他们在内阁的资历最浅,一旦次辅刘吉也同意废太子,就会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而从今天的表现看来,刘吉很可能没有明确同意,但也没有表示反对,以他的个性,估计会像李绩回答唐高宗废王立武的事情一样,对皇帝说“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之类的话。

所以单凭唐泛他们三个人,根本无法左右大局。

如无意外,太子被废定了。

没想到连永乐帝都完成不了的事情,竟会在当今天子手中实现,唐泛暗叹一声,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其他人可没有他这种苦中作乐的心情,刘健和徐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下午散值时间一到,他们就拉上唐泛匆匆走人了,万安也没有留住他们,反正太子被废已成大局,任凭刘健他们如何挣扎都是枉然。

而且万党在言官中也不是没有势力的,到时候如果有人上疏反对,万安同样可以发动言官来支持。

“难道此事就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么?”徐溥唉声叹气。

“我现在去见太子!”刘健则顿足道,转身欲走。

唐泛和徐溥连忙拉住他:“你去了能作甚?难道要太子自己去跟陛下求情么,这只会更让人觉得太子私交大臣意图不轨罢了!”

刘健怒道:“什么觉得,只有万党那帮人才会如此颠倒黑白罢了!”

徐溥道:“那你就更不能去了!”

唐泛也道:“谦斋公说得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难道尽力二字,就足以掩盖一切么!”刘健的声音既愤怒又悲哀,但他不是针对唐泛或徐溥。

徐溥和唐泛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如今朝野上下,虽然大部分人对皇帝的意向早有预感,但他们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下定了决心,皇帝单独召见内阁的事情可能还需要明天才会传出去。

这时候内阁宰辅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因为他们身处帝国权力中枢,没有人能比他们更快地得知消息,掌握消息,但唐泛却并未感到一丁点的高兴。

他连晚饭也没吃,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个人对着书案发怔。

直到敲门声响起。

“进来。”

推开门的是隋州,他手上端着汤面,身后则站着汪直。

汪直迫不及待地开口:“到底怎么回事?今早陛下……”

隋州打断他的话,显而易见的不悦:“你过来时答应过我什么?”

汪直很不情愿地闭上嘴。

说罢他将汤面放到唐泛面前:“先吃,再说。”

“我不饿。”唐泛苦着脸,难得他也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我喂你?”隋州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我自己来。”唐泛只得接过筷子。

从汤面的香味上能判断出烹调人的心意,唐泛不忍拂逆这样的心意。

隋州从来不说多余的废话,因为他往往都是直接付诸行动。

汪直耐着性子看唐泛吃面,好不容易等到那碗面已经没了大半,他实在忍不住了:“我听说今天早上,陛下单独召见阁臣说话了?”

以汪直的性格,能够忍到现在才说话,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不错。”唐泛道。

“与太子有关?”汪直单刀直入。“结果如何?”

“你都知道答案了,何必还问我?”唐泛摇摇头,放下碗。

“你为何不阻止!”汪直兴师问罪道。

唐泛面色平静:“我尽力了,刘健和徐溥也尽力了。兴许万安答应了刘吉什么条件,使得刘吉在此事上也没有提出反对,既然首辅和次辅都达成一致,我们三人的反对又有何用?”

汪直起身来回走动,难掩焦躁:“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唐泛看着他,心想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后悔当初听了自己的劝告,倒向太子这一边。

他叹了口气,“当日我曾劝你与万党划清界线,没想到却害了你……”

汪直有些粗暴地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我更想知道你的办法!”

唐泛慢慢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的所有焦虑和沉重似乎都伴随着那碗汤面而消失,唐泛接过隋州递来的帕子,抹了抹嘴,道:“我与谦斋公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若是陛下一意孤行,我们就上疏请辞。”

汪直一愣:“那又有什么用,你们走了,内阁不更加成了万安的一言堂么?”

唐泛叹道:“这是我们所能做的极限了,不然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汪直本是抱着一丝希望来找唐泛的。

在他看来,唐泛总会有无穷无尽的办法,事实上他也的确每每出人意表,让人惊喜,但凡事终究有例外。

唐泛毕竟是人,不是神,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汪直彻底失望了。

太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

怀恩已经不在京城了,如果刘健唐泛等人也被逼离开内阁,余者根本不足以构成威胁。

至于汪直自己,他可以暗中帮太子奔走,却绝对不会像唐泛等人那样站在明面上跟万党作对。

隋州的身份也限制了他必须忠于天子,太子虽然是储君,可毕竟还不是皇帝。

难道就没有人能阻止太子被废的命运吗?

汪直最终失意地离开了唐家。

送走他,唐泛对边上的隋州自嘲道:“若非我当初怂恿他亲近太子,估计现在他正春风得意呢,也不需要如此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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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州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方才也说了,成事在天,天威难测,又岂是一两个凡人就可以随意曲解的?”

就在这番对话之后的当晚下半夜,唐泛还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就被隋州摇醒,并得知了一个消息。

山东地震。

而且就发生在泰山。

“地震?”唐泛的神智还没清醒,这时候的他完全不复平日的精明冷静,黝黑的眸子甚至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表情茫然无辜。

“山东泰安。”隋州强调了地点。

脖子因为接触到冰冷的空气而战栗起来,唐泛一个激灵,终于有些清醒了。

“你怎么知道的?”

“消息现在已经传入宫中了,汪直派了人过来转告的。”

方才的敲门声虽然不大,在半夜里却格外刺耳,唐泛睡得沉没听见,隋州却不同。

地震意味着灾难,如果发生在泰山,意义又格外不同。

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

为何?

因为自古东方为吉兆之地,泰山不仅位处东方,而且被视为神降灵聚之所,履而泰,然后安,故曰泰山,秦汉以前就已经有君王屡屡到泰山封禅,自秦始皇之后,这种传统更被延续下来,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以到泰山封禅为荣。

跟慧入北斗可能出现各种猜测版本不同,如果当泰山出事,所有人唯一会想到的,就是上天给予皇帝的惩戒。

皇帝做了什么错事吗?

那可就多了。

就算没有,大臣们素来也乐意将此事联系起来,给皇帝挑点毛病进行劝谏,什么不宜大兴土木,要勤政爱民等等,更何况眼下就有一桩大事摆在面前。

皇帝想废太子。

瞧瞧,皇帝刚有了废太子的念头,后脚泰山就地震了,这不是上天的预警又是什么?

若果皇帝一意孤行,到时候很可能就不止是地震这么简单了。

唐泛自然不会像寻常百姓那样真的认为废太子与地震有关,但毫无疑问,皇帝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原先再坚定的想法肯定也会有所动摇。

而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不是汪直派人送消息出来,唐泛他们起码也要明天去内阁的时候才会得知,这样一来就很容易失了先机。

唐泛二话不说,直接起身穿衣,准备连夜去拜访刘健和徐溥等人,然后各自上一封奏疏,内容自然是将灾难夸大其词,有多可怕就说多可怕,最好能吓得皇帝从此打消废太子的主意。

几乎是他一有动作,隋州就已经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

“我送你去。”

“好,”唐泛也没有拒绝,想了想,对他道:“你身份敏感,又素来得陛下信任,此事是文官的事,你不要掺合。

隋州一本正经说着冷笑话:“我明白,若你不幸触怒陛下,我还要去给你说情的,怎么会去掺合?”

唐泛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给点好话?”

第二日,当大部分人刚刚才得知皇帝明确提出废太子的想法并且已经为此找过内阁的时候,就又听说了泰山地震的消息。

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不过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刘健徐溥唐泛三人的奏疏就已经分别递上去了,奏疏中将地震与皇帝想要废太子的事情联系起来,措辞严厉地劝诫皇帝,说太子当年也是您自己定下的储君,而且代您祭过天坛的,也就是得到了上天的承认,现在他没有失德之处,您却想要废黜他,所以现在泰山地震,就是对您的警告,为了您的个人喜好而使国家社稷发生动荡,难道这是您所乐意见到的吗,只怕太祖皇帝泉下有知,也会感到不安。奏疏虽然有三份,措辞也各不一样,但说的却是同一个意思,皇帝看完之后就留中不发了,但是京城官场没有秘密,奏疏的内容依旧经由通政司悄悄流传了出来。

能够当官,且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脱颖而出,当上六部九卿的官员们都不会是省油的灯,从刘健他们的奏疏中,这些官员窥见了不少问题。

问题一,内阁本有七人,如今上疏的却只有刘健徐溥唐泛三个,可见内阁里面意见不一,其他人很可能是支持皇帝废太子的,最起码也不反对。

问题二,刘健等人选择直接上疏,而非先找皇帝当面沟通,可见他们在那之前很可能就已经与皇帝谈崩了。

就像天现异象往往有不同解释一样,泰山地震其实也是见仁见智,并非一定就是与废太子有关,也可以用皇帝怠于朝政来解释,端看别人想要怎么说。

也就是说,现在摆在朝廷百官面前的,其实就是几个选择。

他们到底要不要跟着刘健他们上疏,还是装作不知情?

如果要上疏的话,又该支持哪边?

将地震跟废太子联系在一起,那无疑就是站在万党的对立面,万一最后陛下固执己见,太子当真被废呢?

那现在上疏的这些人,以后通通会得罪新太子。

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走向。

就像一辈子待在钦天监,天天跟星辰打交道的人一样,他们终其一生别说窥透天机了,可能连自己的命运都未能看透。

可是命运的车轮不会因为个人的惶惑就停止往前,即使帝王的意志也无法扭转。

所谓人定胜天,其实是无畏无知且可笑的论调。

皇帝终于害怕了。

他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三封奏疏,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一场地震彻底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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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万安等人如何努力说服也没有用,皇帝自己也有思考能力,他不是傀儡或傻子,地震的事情就像一道警钟,一下子将他给震醒了。

他何尝不知道万安等人之所以费心拥立兴王为太子,只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已。

但从头到尾,皇帝想要废太子,既不是为了万党,也不是因为讨厌太子,虽然那只是原因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让万贵妃失望。

当年万氏的儿子夭折,让两人大为伤心,而且在那之后,万氏再也没有所出,这江山传承,将来终究不会由他们俩的儿子来肩负。

既然万氏喜欢兴王,讨厌太子,希望兴王能够继承皇位,皇帝也愿意达成她的愿望。

反正两个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谁来当储君,对皇帝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一次,皇帝犹豫了,不是来自大臣的反对,而是来自上天的预警。

难道连上天也不愿意让我和万氏如愿吗?

难道上天也认为朱佑杬无法取代朱佑樘吗?

成化帝终究不是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

他虽然对朝政提不起什么兴趣,更乐意养鸟种花作画,不过自幼被立为太子所受到的东宫教育早已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关键时刻,心爱女人的愿望与朱明江山的担子在他心中权衡摇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万姐姐,是朕对不住你!不是朕不愿意立朱佑杬,而是朕不能不向列祖列宗交代!”皇帝握着万氏的手,略带痛苦地对她如是道。

“陛下何必说这种话,是我福薄,上天不想让我的儿子当太子,不想让我当皇后,如今更不想让我看中的孩子如愿以偿,只怕我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命了。”万贵妃同样叹息,她虽然脾气暴躁,可并不是会一味发脾气的人,若是那样的话,也不可能在皇帝幼年时期给予他无尽的温柔与抚慰了。听了她的话,皇帝只会更加内疚痛苦,他是真心深爱这个女人,他这辈子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可哪怕是失去帝位,他也不愿意失去眼前这个女人,但他现在的确还在朱家的帝位上,他的性格也让他无法罔顾所有反对声音执意去干一件疯狂的事。

“不会的,你没有福气,朕就把福气分给你。等朕百年之后,就立遗诏,让他们遵你为皇太后,朕知道你不喜欢太子,但他是个孝顺孩子,一定不会违逆朕的意思,他会代朕好好待你,侍奉你安享天年的。”

万氏不能不感动,这个整整小了她十九岁的男人的确对她足够好了。

她也曾为了皇帝后宫层出不穷的嫔妃和子嗣跟皇帝大肆吵闹,甚至对那些女人和孩子下尽毒手,而皇帝明明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不是上天的报应,因为她杀了那么多条人命,所以注定她生不出儿子,也不能当皇后。

但是有时候,她心中又会涌起一股不甘心,觉得凭什么我费尽心力将你抚养长大,在你落魄的时候,连你生母都不敢来探望你,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就死在深宫之中无人知道,可是到头来你竟因为你母亲的反对,就不敢立我为皇后!

这种矛盾的心思导致万氏对皇帝的感情一直都是爱恨交织,说不清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就不必多说了,就当我没有这个福分罢。”她反手握住皇帝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只是另外有件事。”

皇帝现在愧疚得恨不得将天下间最好的事物都捧到她面前,闻言便道:“你说。”

万贵妃道:“眼看崇真万寿宫即将落成,从前你要亲自出宫祭祀,那帮大臣们啰啰嗦嗦不让你去,如今不如由太子代你去罢,这样他们也就不能说什么了,你身体不好,我想让太子去为你祈祈福。”

皇帝有些感动:“万姐姐,只有你会这样为我着想。”

万贵妃抿唇一笑,手缓缓抚过他的头发:“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自然要为你着想。”

几乎是帝妃对话的同一时间,万府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砰的一声脆响,茶盏被扫落在地,碎片迸裂四溅,个别直接砸在旁边侍女的腿上又掉落下来,幸而碎片太小,又有衣裳挡着,也构不成什么伤害。

饶是如此,满厅的侍女依旧露出畏惧的神色,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唯恐触怒此间主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怎么就地震了!再说地震又怎么了,难道所有天灾都能算到废立太子头上么?!”万通气得浑身发抖。

此事不由得他不气,原本万事俱备,连皇帝的诏书都拟好了,结果忽然来上这么一出,据说皇帝连夜将原本已经下发通政司的诏书又追了回去,再也不提废太子的事情。

万安和彭华尹直等人相视一眼,俱都暗暗叹了口气。

天灾每年都有,但皇帝前脚要废太子,后脚就地震的,的确比较少见,更何况地震的地点就在泰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换了是别处地震,任凭刘健那帮人如何天花乱坠,皇帝也不至于改变主意。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像皇帝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一旦缩回壳子里,要再让他下定决心可就难了。

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

万通还能在这里发发脾气,但万安今天在内阁的经历比他还糟心。

且不提刘健徐溥唐泛那三人在他面前是如何春风满面谈笑风生的,就连先前原本已经与自己私底下达成协议的刘吉,也同样对他视而不见,明明需要面对面商议的公事,刘吉却直接找了个借口避开,连公文也是派司直郎送过来的。

万安自当上首辅以来,何曾碰过这样的事情,当即就气得鼻子都歪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万安心中未尝就不惶恐,太子的命究竟是有多硬?幼年时受尽磨难也没有像悼恭太子那样早逝,还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他们甚至连天象都抬出来了,还是堪堪又让对方避过一回。

难道太子果然注定是真龙天子的命?

那他们这些与上天作对的人又算什么?

这些惶惑都深埋在心里,万安对谁都没有讲起过。

但他觉得彭华和尹直等人很有可能也是像自己这样想的,只是大家谁也不敢说。

万通见三人都沉默不言,心中那一股火不由烧得更旺,阴恻恻道:“元翁,如今是怎么个说法,还请您拿出个章程才是啊!”

万安苦笑:“事已至此,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有什么法子,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万通阴着脸:“诸位别忘了,先前怂恿陛下废太子时,诸位早已表明态度,若是不赶紧想想办法,真等到太子登基,这头顶上换了个天,到时候别说荣华富贵了,连生死都由不得我们作主!”

尹直轻咳一声:“太子性情柔和,肖似其父,事情也未必会到那一步。”

万通大怒:“这么说你们都决定将性命前程交予他人之手了?!”

万通之所以会这么紧张,是因为他是外戚,外戚跟文臣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万安他们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充其量也就被罢职归田,但如果皇帝驾崩,万贵妃没了靠山,他们很有可能会面临更加悲惨的结局。

就像他自己说的,性命前程都只能取决于新君的一念之间。

尹直干笑一声:“话也不是这么说……”

万通哼道:“你莫忘了,你儿子如今还在锦衣卫里关着呢,我去要人,隋广川也不给,说是还未审讯完毕,隋广川狗仗人势,还不是因为他与那帮文官走得近么!如今我姐姐还在,他就敢这样,若是等将来……你看你儿子还有几条命好折腾!”

被他这一说,尹直也闭上了嘴。

彭华看了看两人的脸色,正想说点什么来转圜气氛,便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向万通禀报:“老爷,宫里来了人,说要见您。”

万通问:“谁?”

对方道:“是小刘。”

万通显然是认识此人的,还颇为熟稔:“让他进来。”

来人是个青衣小帽,打扮成寻常百姓模样的年轻内侍。

他一进屋,万通就问:“小刘,是梁公让你过来的,还是我姐姐让你过来的?”

这被称为小刘的内侍,如今干的就是当初汪直在昭德宫的活计,侍奉万贵妃,但他又是司礼监掌印梁芳的徒弟,故而万通有此一问。

小刘道:“小的奉梁公之命,有事与各位大人相商。”

万通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小刘是自己姐姐派过来的,不过他仍旧挥了挥手,屏退左右,有些不耐地道:“梁公是让你过来说陛下不肯废太子么,此事我们早就知道了!”

小刘:“大人误会了,梁公知道各位大人已经知晓,小的前来,是另有要事。”

万通:“别卖关子了!”

小刘微微一笑,将自己奉命需要转达的话说了一遍。

万安听罢,当即脸色大变:“此事万万不可为之!”

万通原本还在思忖,听了万安的话顿觉不悦:“何事不可为,我看这个主意挺不错!”

彭华与尹直神情变幻不定,却也没有反驳万通的话。

万安连嗓音都变了:“你们疯了吗,此事若是败露,你,我们都要完……”

在座众人的反应各有不同,万通狠辣,万安惊愕,彭华冷静,尹直犹豫。

小刘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万通阴沉着脸:“只要运筹得当,就不会有败露的危险!”

他望向彭华和尹直:“你们觉得呢?”

彭华反问小刘:“此事你们有几成把握?”

小刘胸有成竹:“不说八九成,起码也有七八成罢,梁公早有安排,各位大人请放心。”

尹直道:“那贵妃呢,她也知道此事?”

小刘笑了笑:“是,早在一个月前,娘娘便向梁公提出这个主意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了,她说陛下从来就不是果决刚毅的性子,各位大人以天象来劝说陛下,最后很有可能功败垂成,但当时娘娘和梁公都还未下定决心,所以便没有告知各位大人知晓,如今却是破釜沉舟,不得不为了。”万通拍了一下桌子:“不错!说得对,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这种时候谁要是再退缩不前……”

他扫了万安等三人一眼,恶狠狠道:“那就是与我万通为敌,与我姐姐为敌!”

万安嚅动了一下嘴唇,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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