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被弹劾的缘由是因为有人亲眼看见他出入汪直置于京城的宅子,而且在当天晚上,汪直就去了东宫探望太子。
阁臣与宦官过从甚密,这是大忌。
甭管这两者之间到底是不是有直接关联,时间上的凑巧已经足够让别有用心的人将其联系起来,所以言官弹劾唐泛的名目也很明确,那就是窥伺宫闱,居心叵测。
按照流程,唐泛要在家闭门思过,不能再去内阁办公,然后上疏为自己辩白。
但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他的奏疏并没能到达皇帝那里,此事也就被无限期拖延下来,而唐泛没有得到皇帝的回复,则也要一直待在家里,归期不定。
这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的一件事,刘健和徐溥不是没有去找过首辅万安,请他出面帮唐泛说情,万安表面上答应了下来,实际上有没有去找皇帝,谁也不晓得,反正皇帝一天没发话,唐泛就一天不能回内阁。
刘健徐溥等人显然也看出万安的敷衍,直接就去找皇帝,想当面问个清楚,结果却被告知皇帝龙体有恙,谁也不见。
事已至此,唐泛哪里还不知道己方这边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在暗中盯着。
不得已,为了避嫌,他与汪直之间的联系被迫中断。
汪直原还寄望于唐泛帮他解开疑惑,却不料万党竟然先下手为强,直接就将他的外援给截断了。
为了避嫌,唐泛暂时无法再与他联系,当然非要联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一来,无疑很容易再授人以柄,将唐泛彻底卷入险境。
汪直虽然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可也做不出连累朋友的事情来。
现在只能靠他自己了。
尚宝监的日子远比在皇帝左右侍奉来得清闲,但汪直又不能频繁跑去东宫探望太子,要知道如今他的职责与东宫并无太大关联,总是出入东宫的话,很容易落入有心人眼里,惹来麻烦。
他需要从别处寻找突破口。
汪直很希望唐泛传给他的消息是错的,太子并无异常。
但这样一来,万党所做的事情就会显得很奇怪。
因为让太子代皇帝去祈福是万贵妃的主意,而现在指使言官弹劾唐泛,背后也隐隐可见万党的影子
假如没有阴谋,万党为何要大费周折做这么多的事情呢?
可要说阴谋,难道天降大雨把太子淋病,这也是万党能事先算到的?
如果他们胆大包天到将太子调换,又哪里来的机会?
他还记得,为了防止在太子亲往祭祀祈福的途中发生不测,当时他与唐泛等人曾将这一路上太子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预先推测了一遍。
他们最后发现,最危险的可能性,就是在太子进入崇真万寿宫的那一炷香的时间内。
因为那会只有太子一个人待在静室之内,假如有人早已潜伏在里面,趁机进行暗杀,是所有人都无法防备的。
有鉴于此,在太子出行前夕,隋州早就带着人将静室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确认那里不可能藏人,以及没有任何机关暗室。
除此之外,太子的全程都是有人陪同左右的,众目睽睽之下,调换太子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汪直想到这里的时候,就忆起了唐泛平日常说的一句话。
这世上从来就不会有完美无缺的人或事,所谓的完美,很可能只是我们不曾细心去留意它的破绽。
汪直试图模仿唐泛的思路,去还原当日发生的一切。
然后他就想到了一个关键点。
一个很可能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关键。
马车。
是的,马车。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和破绽时,另外一个危险性反而就被忽略了。
太子出宫之后,除了在静室之外,唯一独处的机会,就是在马车上了,这甚至比他待在宫观里的时间还要长。
车队浩浩荡荡,行进的动静不小,如果马车内发生了什么事,又能够控制声响的话,极有可能不会被人发现。
更重要的是,那辆马车是在太子出宫前夕才模仿天子座驾加以调整,特地赶制出来的,在那之前,并没有专门供太子出宫乘坐的马车形制。
想到这里,汪直就坐不住了,他直接找来自己的亲信,对方是直殿监一个小头目,平日里干的都是分配洒扫的杂活。
“你去司设监一趟,设法找到当日太子出宫所用的车驾,查看有无异常。”他对对方道。
“老祖宗想查看什么?”那人不明所以,“太子车驾许久才用上一回,也不知道下回太子什么时候才出宫,依徒弟看,只怕马车早就被拆卸下来了。”
汪直倒是没想到这茬,闻言便是一愣:“那还能找得到部件么?”
那人赔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些车轮啊车厢什么的肯定已经收入司设监的库房了,老祖宗想查哪个,您给徒弟说说,也好让徒弟心里有个底。”
汪直便道:“你去看看那辆马车有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或者什么机关。”
那人傻眼了:“啊?”
汪直道:“兹事体大,不得往外乱说,不然你我都落不到好去,明白吗?”
那人连连点头,领命而去。
今天是正月初九,一个很寻常的日子。
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
这是唐泛被弹劾的第四天,他正赋闲在家,以汪直对他的了解,此人估计正乐得趁机在家偷懒。
太子的病情依旧缠绵断续,谈不上大坏,也还未完全好起来,太医的说辞依旧含含糊糊,这是他们一贯的风格。
由于皇帝已经借病不开常朝多日,一切事务均由内阁决议,此时的阁臣们,应该是在各自的值房内忙着批阅从各地送来的公函。
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是在开会,不过刘健和彭华尹直他们总会因为意见不合而发生争执,没了唐泛在场,刘健他们越发落了下风,刘棉花刘次辅照旧两边摇摆不表态。
这看上去与其它日子并无任何区别,也许因为年味还未彻底散去,宫人们脸上的欢喜仍未消退,连衣着仿佛也比往常要鲜亮许多,扎头发的头绳亦是崭新的,四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帮他去司设监打探消息的亲信还未有回报,但不知为何,汪直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他多年来在宫闱浸淫浮沉的直觉。
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是好事,还是坏事?
汪直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蔚蓝无边,云卷云舒,冬天的寒冷逐渐过去,连雁群也开始出现,从头顶划过,留下悠长的雁鸣,萦绕耳边。
虽然不过二十多岁,回宫也才没几年,但他却觉得自己纵横大漠的日子已经像上辈子的事情了。
从小生长在宫廷,他却不习惯宫廷,纵然这里的宫殿巍峨壮丽,看在汪直眼里,总不如外边的风景来得宜人。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自然不会愿意回来。
汪直正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前走,后边跟着两个小黄门。
这是前往仁寿宫的方向,他要去见太后,以便借太后的口找人去见太子。
因为心中那抹细微的不安,他加快了脚步,身后两个小黄门差点跟不上,都累得大汗淋漓。
忽然间,前面拐角处奔出几名宫人的身影,他们脸色苍白地往汪直这边跑过来,脚步急促,眼看着跟汪直等人错身而过,竟对他视而不见。
汪直认得他们,这些人都是昭德宫的宫女和内宦,是负责侍奉万贵妃的。
能够让他们这样惊慌失措,毫无疑问是发生了大事。
他随手抓住一名从自己身边跑过去的宫女问道:“发生了何事?”
宫女仿佛这才注意到汪直,她看上去都快哭出来了:“汪,汪公公……”
“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慌张至此?”汪直比她还要不耐烦。
宫女的同伴早已往前奔出老远,都没有注意到落下一人,她喘着气道:“贵妃,贵妃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汪直心中大惊,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
宫女结结巴巴:“先前,先前陛下临幸了昭德宫中的一名宫女,娘娘发现之后大怒,将那宫女招过来训斥,那宫女出言顶撞,娘娘大怒,亲手殴打她,结果,结果自己忽然就昏倒了……”
这的确像是万贵妃会干的事情。
汪直待在她身边数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万贵妃是个怎样的人。
她的暴虐性情,有一半是天生的,还有另一半,是被皇帝宠出来的。
万贵妃如今虽然不再禁止后宫女子生下龙嗣,但如果、被她发现,对方免不了还是要受一顿辱骂斥责,更何况那宫女还当面顶嘴,以万贵妃那样一个性格,如何能不勃然大怒?
若是万贵妃因此气急攻心而昏倒,也就不难理解了。
先前她的身体其实也不怎么好,偶尔会犯心疾,有时还会头晕,不过平日里不需要像皇帝那样卧床不起,所以看起来好一些罢了。
如果唐泛在这里,肯定会关心一下那个触怒了贵妃的宫女的命运,但汪直对这种事情实在见得太多了,以至于听过之后完全都不会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贵妃到底有没有大碍?
想及此,他松开那个宫女,任由她满脸泪痕地跑去追自己的同伴——她当然不是在为万贵妃担心,而是在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
汪直停住脚步,并未继续往前走,他让跟在身边的小黄门直接去昭德宫打探消息,自己则熟门熟路地拐进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宫室里。
“你不好奇我为何带你到这里来?”汪直问跟在身边的另一个小黄门。
对方叫文胜,入宫多年,比汪直略小几岁,沉默寡言,先前是在直殿监负责洒扫的杂役内官,后来被汪直调到身边。
文胜沉默片刻:“汪公做事总是有理由的。”
他的沉默寡言,实际上就是拙于言语,不过在宫中生存最忌多嘴多舌,汪直看中的,正是他这份寡言和忠心。
汪直白了他一眼,正想教训什么,那头被他派去昭德宫打探消息的小黄门文远已经回来了。
来回一趟,对方的脸色就变得非常难看,快要与方才那几名宫人媲美了。
看见他的表情,汪直心下一沉,立时就将要教训文胜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何?”
“贵妃,贵妃……”对方的舌头甚至有些打结,好半天的捋顺过来。“贵妃薨了!”
文胜脸色大变,他不由看了汪直一眼。
这一眼看过去,文胜立时佩服不已。
因为汪直不仅面色不变,甚至连声音都很沉稳:“你确定吗?”
其实在方才听到那个消息之后,汪直心中已经有所预料和准备,所以倒不至于太过吃惊。
文远忙道:“应该无误!现在昭德宫里哭声一片,小的不敢近前,怕招眼,只能偷偷找几个人打听消息,都说没有气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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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太医过去了没有?”
文远:“还没呢,不过都这么久了……”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都过了这么久了,就算太医赶过去,估计也抢救不回来了。
汪直听罢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文远文胜对视一眼,都不敢打扰他的思路。
对汪直而言,万贵妃于他有知遇提拔之恩,对方突如其来的死讯,他震惊之余,要是一点伤感都没有,那是假的。
但伤感转瞬即逝,汪直所要面对的,却是更多更严峻的问题。
在后宫,一个嫔妃的死很寻常,假如她不是皇后的话,更加掀不起什么波澜。
但万贵妃虽然不是皇后,地位却更胜皇后,她并没有直接插手朝政,但万党的影响力却处处都在。
万党虽然权倾朝野,但他们并不具备造反的能力和条件,有明以来,就没有发生过大臣造反的事情。
他们跋扈来自天子的纵容。
而天子之所以纵容他们,说到底,还是爱屋及乌,看在万贵妃的面子上。
当今天子虽然纵容他们,然而说到底,万党的倚仗不过是源自万贵妃。
没了万贵妃,他们嚣张的本钱都将不复存在,如同冰雪筑城的宫殿,日出即化。
可以想象,伴随着万贵妃的死,许多以前被万党欺压而敢怒不敢言的人都会趁机冒出来,有冤抱冤,有仇报仇,树倒猢狲散,照这个趋势,万党很快也会土崩瓦解。
但万党的人又不是蠢货,谁愿意将已经抓在手里的权力拱手相让,谁又愿意坐以待毙?
他们势必会反击,甚至先下手为强。
万贵妃的死讯一旦传出去,必将引发内外不安,各方人马蠢蠢欲动。
这个天,要变了。
汪直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刻也未曾停留,当即就往昭德宫相反的方向走去。
“汪公,咱们现在要去哪儿?”文远问道。
“东宫!”汪直头也不回。
先前唐泛被弹劾后,汪直觉得再去东宫容易打草惊蛇,但他现在却改变主意了。
万贵妃一死,万党那边肯定手忙脚乱,如果太子有异常,这个时候就是揭发真相的最好时机!
东宫那边甚至还不知道万贵妃薨逝的消息,太子生病不起,已经连着几日没有请师傅过来讲学了。
因着主上的病情,小宫人们连说笑也不敢大声,生怕惊扰了病中的太子。
汪直风风火火的到来,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太子身边的崔永听说消息,赶忙迎了出来:“汪公公安好,您这是……?”
汪直没空与他寒暄,当即就问:“太子殿下呢?”
许是他过于气势汹汹,崔永也没敢瞒着:“殿下在里面歇息,我先进去给您……”
他话还没说完,汪直已经推开他,直接闯了进去。
崔永大惊失色,便见汪直径自大步走到太子榻前,冲着正半躺在床上看书的太子道:“殿下,失礼了!”
便在太子吃惊的神色下抓过他的左手手腕,低头端详。
借着殿外照进来的明亮光线,汪直得以清晰地看到太子左手手掌上的皮肤纹理,包括他小指头上那道极淡的,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旧伤痕迹。
伤痕是在的!
汪直说不上是该松口气,还是恼怒唐泛的不靠谱。
此时崔永已经抢了上来,他一把推开汪直,以保护的姿态死死护住太子:“汪直,你好大胆子!”
汪直自然没有让他给推着,在崔永上手的时候,他自己就主动避开了。
“请殿下恕臣唐突之罪。”汪直拱手道,没等太子发问,就将唐泛拜托他查的事情说了一遍。
太子听罢倒没有生气,只是好笑:“难道唐阁老怀疑我被人掉包了?”
崔永的神色也松弛下来:“汪公公这次开的玩笑也太大了,我成日跟在殿下左右,殿下是不是真的,难道我还察觉不出来?”
汪直摇摇头,神色凝重:“我倒宁愿是在开玩笑,但唐泛素来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他会这么说,想必是有所凭证的,若当真出了这种事,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我才会冒着万死难赎之罪前来寻找真相。”
话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依旧紧紧盯着对方,似乎不放弃寻找破绽的念头。
太子面色坦然,并未因为汪直的话而露出丝毫惊慌,反而主动道:“既然如此,汪公公不妨考考我。你我二人认识也有数年了,彼此有些话只有对方才知道,若是假冒的,断然不可能一一知悉。”
汪直一听也有道理,便问:“当日怀恩向殿下举荐臣的时候,说了一番话,殿下可还记得?”
太子想了想,道:“无法一一记得,但怀恩大意是说你武功高强,又与万贵妃那边的人有故,我如若不小心得罪了万贵妃,便可以请汪公公从中代为转圜。”
汪直不置可否,又问:“当时怀恩还曾用一句话评价了唐泛的为人,殿下可还记得?”
这回太子倒无需思考,张口便道:“虽为文臣,却有忠肝义胆,两肩正气,可担治世良谋!”
这下汪直再无怀疑了。
因为当日怀恩说这番话的时候,只有太子与他在场,就算有人假冒太子,扮得惟妙惟肖,也断不可能连这些话都一一学去。
汪直松了口气:“多谢殿下释疑,是臣鲁莽了,请殿下恕罪。”
太子道:“你与唐阁老都是为了我才会费尽心思的,我心中感激尚且不及,如何会怪罪?只是我今日缠绵病榻,刚刚才听崔永说唐阁老被逐回家的事情,可有此事?我能帮他做些什么,去向父皇求情可好?”
汪直道:“只怕陛下现在没空见您了。”
太子一愣:“为何?”
汪直缓缓道:“因为就在刚刚,万贵妃薨了。”
太子与崔永俱都啊地一声,惊呆了。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东宫这边也有人过来禀报万贵妃薨逝的消息。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别说太子,即便万党,估计也根本没有心理准备。
在大家得设想里,假如说有人会因病早逝,那那个人一定是总在生病的皇帝,而不会是看起来更加健康一些的万贵妃。
万贵妃之所以费尽心思要废太子,为的也是在皇帝百年之后,自己能够当上太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结果皇帝还好端端地活着,太子也还好端端地活着,总想把一切都揽到手的那个人反而先走一步。
世事之无常荒谬,莫过于此。
这种时候,宫中必然是多事之秋,汪直没有空去关心太子的反应,在确认太子并非假冒之后,他就匆匆离开了东宫,回到尚宝监。
奉了他的命令前去司设监打探消息的小黄门也回来了,他告诉了汪直一个很重要的讯息:那辆被太子乘坐前往崇真万寿宫的车驾的确是有问题的。
问题就在于车驾下面被多造了一个四五尺见方的底槽,足够容纳下一个人蜷缩在里面。
原本以为唐泛在没事找事的汪直还没来得及放下心头大石,就又被这个消息吊起一颗心。
假如那个凹槽是用来装人的,那么毫无疑问,在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崇真万寿宫的时候,太子的车驾反而偷偷做了手脚。
居心叵测者完全可以藏在里面,然后伺机在半路上对太子不利。
行刺是最方便快捷的法子。
但那样一来,太子死在车驾内,那个人也跑不了,从他身上很容易牵连出别人,到时候主谋也跑不了。
还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跟太子调换身份。
但汪直也已经亲自跟太子当面对质过了,东宫那位是货真价实的,而非由谁假冒的。
事实上,太子毫发无伤,除了淋了雨感染风寒之外,并没有遇到其它的危险。
但下雨那是老天爷的事情,谁也控制不了,从崇真万寿宫回来之后,别说太子,许多大臣也都病倒了。
既然如此,马车上那个凹槽,到底发挥了什么用处呢?
汪直百思不得其解,他自忖并不愚蠢,但是这件事一团乱麻,令人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也许唐泛可以,而且这桩麻烦也是唐泛给他找的,不过唐泛现在在宫外,远水救不了近火。
最重要的是,万贵妃现在死了,宫中上下乱成一团,她虽然不是皇帝,但汪直却可以想象皇帝此时的反应。
“汪公?”他手底下的文胜文远,连同汇报消息的那个小黄门都望着他。
汪直的焦躁难安也感染了他们,后者三人难免流露出一丝惶然。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汪直没好气地说了句,起身走动两步。
他决定先把车驾的事情放到一边,既然太子没事,这件事就暂且没有必要纠结,眼下是多事之秋,贵妃一死,万党肯定比任何人都害怕,狗急跳墙,他们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汪直想了想:“这样,你们现在分头去打听梁芳的动向,小心一些,一有什么不对就回来禀报我。”
“啊?”文远有点糊涂,这种时候最应该打探的,不是皇帝那边的动静么?
“蠢货!”汪直一眼就看出他心中所想,“用你的脑子想想,打听陛下行踪是大忌,而且太招眼,很容易被人发现,若是从梁芳身上下手,就会容易许多,你们又同是内官,不会有那么多人防备的!”
文远被骂得狗血淋头,好在他也习惯了,吐着舌头,赶紧应了下来。
文胜总归比较有悟性,闻言就道:“汪公是否想知道他与万通之间有无联系?”
“不错!”汪直赞赏地看了他一眼,“他跟万党暗中牵扯甚多,这种事情他不会没有动静的,你们仔细盯着罢!”
从资历上来说,梁芳比汪直还要更高一些,这宫中的宦官,原本只有怀恩才配与他平起平坐,怀恩外放之后,司礼监和御马监这两个内宫十二监里最重要的部门就完全落入梁芳的掌控,只手遮天,说一不二,内配合万贵妃,外呼应万党众人,可谓如鱼得水,万贵妃与万党之间的沟通,有时候还要依赖梁芳从中传话,他的权势可见一斑。
汪直没有料错,得知万贵妃暴毙,梁芳随即就将消息传出宫,又利用自己的关系,连夜将万通放入宫内。
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而且追究起来是要获罪的,但此时皇帝正处于极大的悲痛之中,如何有空去管这些闲事?看到万贵妃的弟弟,也许反而能令他感到一丝慰藉。
“你来了。”
万贵妃的尸身还停放在她平时睡觉的床榻上,边上坐着皇帝。
后者双目通红,脸色是一贯的苍白,手还紧紧握着万贵妃的一只手。
皇帝对妃子这等深情旷古少见,不过万通心中非但没有丝毫动容,反而在暗暗算计自己还能从姐姐的死得到多少好处。
“是,陛下,听到姐姐的死讯,臣就连夜进宫了,请陛下宽恕臣的鲁莽。”他跪下来行礼。
皇帝自然不会去追究这些细节,他扬了扬另外一只手:“你也过来,见见你姐姐最后一面罢。”
他的声音难掩哽咽和巨大的悲痛,目光没有从万贵妃身上移开半许。
对万通而言,可能仅仅只是失去了一个能够继续庇护他,让他坐享荣华富贵的姐姐。
但对皇帝而言,他却是失去了自己半生的支柱。
万通领命起身,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皇帝身边停下来,跪了下去,看着姐姐紧闭双目的面容。
万贵妃是中午突然倒地的,等到太医确定无力施救,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各个衙门也已经散值。
不过在那之前,万贵妃重病的消息就已经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出宫廷,许多高级官员都得到了消息。
但大家没有确认万贵妃是生是死,所以大家都还在观望,谁也不敢有什么动静。
而梁芳正好就抢先一步,趁机将万通叫进宫来,面见皇帝。
这一步极为重要,如果万通与皇帝确定了什么事情,等到第二天再公布,朝臣们就是要反对也来不及了。
万党现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陛下节哀,姐姐九泉之下,想必也不愿见到陛下为她如此伤心。”万通劝慰道。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句话,皇帝强忍许久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朕还记得,朕幼时被叔叔软禁,连生母也未能得见一面,心中忧惧交加,经常生病,宫中人情冷暖,攀高踩低,那些宫人见朕落魄,便不愿意多事,还是你姐姐连夜去求了太后,又跑去太医院请来太医给朕看病,日日陪伴左右,朕才能康复,否则今日朕还不知道在何方!”
万通默然,他无法理解皇帝这种雏鸟情结,但他知道,自己姐姐实际上不仅是皇帝的妃子,更是皇帝的姐姐,朋友,母亲,也正因为如此,自己姐姐在皇帝面前,根本就没有寻常妃子的小心奉承,而皇帝也甘之如饴。
两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非片言只语所能说清。
但万通很明白,万家是罪官之后,若不是沾了万贵妃的光,他现在还不知道在边关哪个地方吃沙子,哪里能够像现在这样叱咤风云?
万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万贵妃这张护身符,所以他现在的恐慌不会比皇帝少半分,只是强自压抑下来而已。
“你姐姐这一去,朕估计也时日无多了!”皇帝哀叹一声,“既然你来了,就一起商议一下你姐姐的后事罢,虽说有礼部在,但朕总不放心交给其他人,贵妃的谥号还得由朕自己来拟才放心……”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万通听得有些不耐烦,却不能打断,只得耐着性子听完一段落,才道:“陛下,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皇帝抬眼,不明所以地看他。
万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和克制:“陛下,姐姐生前既然无法被陛下立为皇后,如今就算给她上再多的谥号,她也难以体会到陛下的情意了。”
皇帝被万通的话挑起更多悲伤和愧疚,这是他心中觉得最对不起万氏的事情。
当初他要立万氏为后,老娘周太后哭天抢地的反对,眼看着如果真把万氏立为皇后,亲生母亲就要恩断义绝了,他终究还是只能选择对不起万氏。
“朕,可以追封万姐姐为皇后。”皇帝如是说道,也不知道是在对万通说,还是透过万通在对万贵妃说,“这次就算朝臣和母后反对,朕也要坚持到底。”
但万通要的并不是这个,皇后的弟弟再尊贵,也只有虚名而已。
“陛下,您知道,姐姐要的并不是这个。”他道。
“……”皇帝茫然,“那她要什么?朕都可以满足她。”
万通慢慢道:“姐姐生前心心念念的,无非是希望看见兴王能成为太子。”
他何尝不知自己这番话过于胆大妄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错过今晚,他们以后可能再没机会了。
见皇帝没有说话,万通暗暗咬牙,又壮起胆子道:“如今姐姐虽然去世了,但臣以为,若想告慰其在天之灵,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此。”
万贵妃还在生的时候,就不止一次怂恿过皇帝废太子,这件事皇帝自然是知道的。
当时他也的确动心了,准备付诸实行,谁知道泰山会忽然发生地震,令人措手不及。
皇帝又不是果决狠辣的性子,见状也就打消了念头。
现在,万贵妃去得突然,而万通再一次提及此事。
偌大的昭德宫里,除了两个活人之外,再没有喘气的声音,所有宫人都被遣到外头去了。
但这种情况注定维持不了多久,太后那边很快也会派人过来查看皇帝的情况,所以万通要珍惜这片刻的光阴。
皇帝沉默半晌,忽然冒出一句话:“朕知道你不是为了你姐姐。”
万通心头一惊,就要辩解:“陛下请听臣……”
皇帝打断他:“你担心太子登基之后,会因母仇而对你们家下手,所以你千方百计希望太子被废。”
万通知道皇帝不是个昏庸好欺负的人,他所倚仗的,只是皇帝对自己姐姐的迷恋,但万通没有想到,皇帝会如此不留情面,一阵见血地指出自己的心思。
他心头狂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得不再三叩首:“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臣只是为了姐姐的意愿……”
皇帝冷笑:“你姐姐要求朕废太子,朕可以理解,因为她有这个资格,从朕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陪伴在朕左右,又对朕有救命之恩,在朕心里,没有人能比得过她,但是你呢,你有什么资格,跟朕如此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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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通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一时都吓呆了,只能不停地说着“臣冤枉”。
“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皇帝话锋一转,“让兴王当太子,的确是贵妃想要看到的,为了她能走得安心,朕也会尽力达成她的愿望。你回去之后让万安准备罢,后日是大朝会,届时朕就宣布废太子。”
大惊之后又迎来大喜,万通几乎汗湿重衣,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平素万事不上心,得过且过的皇帝此时朝万通露出嘲讽的笑容:“得亏你投得好胎,当了你姐姐的弟弟!”
皇帝与万通在昭德宫说这番话的时候自然无人听见,汪直也不知道皇帝竟然又因为万贵妃的死而起了废太子的心思,但他早从手下的汇报中得知梁芳私放万通入宫,又知道万通进了昭德宫之后迟迟没有出来,显然正在与皇帝密谈。
在宫廷生活多年的汪直即便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也已经嗅到阴谋的味道。
事已至此,万党与太子一方势如水火,绝不容半点差池。
太子一日没有身登大宝,他就一日还是储君,储君和君之间仅有一字之差,却有天差地别,万党不会因为万贵妃的死而停下所有动作,恰恰相反,为了保住身家性命前程,他们会更加不顾一切,做下更加疯狂的事情。
汪直深知自己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现在宫里为梁芳所把持,怀恩又不在,他孤掌难鸣,当下也再顾不得会不会被人监视,直接就让文胜出宫去找卫茂,再让卫茂去找唐泛,将宫里发生的一切告知对方。
彼时唐泛和隋州已经准备躺下了,却听见外头响起几声婉转的鸟鸣。
唐泛奇怪道:“怎么大冷天的,又是半夜,会有鸟叫?”
隋州不动声色地披衣起身,门外随即传来一阵重物落第的闷响。
片刻之后,他重新推门而入,后面跟着苦着脸揉胳膊的卫茂。
唐泛又好气又好笑:“我说老卫,你要进就进来啊,又没有人拦着你,装什么鸟叫?”
卫茂苦笑:“小的也没办法啊,托锦衣卫的福,这附近倒是没有人敢放肆,可汪公宅子周围可是一直有人盯着的,我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出来,又不敢动静太大,不过伯爷您这手劲也太大了,我胳膊差点没折了!”
隋州面无表情。
唐泛略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你这种时候找上门来肯定有急事罢?”
卫茂也不废话,当下就将汪直让他转达的话简单说了一下。
唐泛听罢紧皱眉毛:“这事有些不妙了。”
卫茂紧张道:“大人,汪公在宫里会不会有危险?”
唐泛摇头:“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罢,他比谁都精,定会趋吉避凶的,我说的不妙不是指他。”
他又对隋州道:“看来我得去一趟公主府了。”
隋州没有二话:“我送你过去。”
隋州要送唐泛,不是怕他在半路发生什么不测的情况,被人劫道或者灭口,京城治安还未坏到这等地步,唐泛虽然现在赋闲在家,也不是随便哪个宵小之辈就可以下手的,而是因为隋州干惯了锦衣卫,熟悉京城大小道路,他可以带着唐泛抄小路,避开有心人的耳目。
卫茂离开之后,两人就一前一后从后门离开,前往公主府。
重庆公主府现在也已经歇下了,当值的门房也不例外,天气冷,谁都不愿坐在那里吃风,早早便躲进被窝不愿出来。
不过因为实在是太冷了,他没能马上入睡,而是翻来翻去,琢磨着白天吃过的炖肉,心里还美滋滋的。
这时候头顶好似有一片冷风刮过,他缩了缩脖子,心想自己明明关好了门窗,还哪里来的风,顺势抬眼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自己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黑乎乎的,也看不清面目。
门房吓得大叫起来,但他随即发现自己的嘴巴被捂住了,只能发出类似呜呜呜的声音。
其中一人道:“别叫,我是唐泛,几天前周驸马曾请我过来作客,我有急事找公主和驸马,你现在马上去帮我通传一声。”
这声音的确有几分熟悉,门房想了想,点点头,对方这才松开手。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您是……唐阁老?”
此时桌子上的油灯被点亮,借着微弱的烛火,他终于瞧见对方的模样。
还真是唐阁老。
可这……这……他们这是翻墙进来的吧?
大半夜的,堂堂内阁宰辅不走正道,反倒翻墙摸进别人家,这合适吗?
门房瞠目结舌,便见唐泛身边那人冷冷道:“还不去通报,你当唐阁老闲着没事跑你这里来玩儿吗?”
那人的声音冷得快要掉冰渣子了,门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也不敢再耽误,赶紧披了外裳跑出去。
这一层层通报,公主府上下很快就被惊动了,烛火一支支亮了起来,小半柱香之后,唐泛终于见到了重庆公主和驸马周景,依旧是在那间书房里。
唐泛也不废话,劈头就问:“公主何故对我说谎?”
此言一出,不仅是隋州,连周景也是面露诧异。
重庆公主却没有任何意外:“唐大人发现了?”
唐泛:“是,公主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太子没有被人假冒,为何上回还要说没看到太子手上的伤痕?”
重庆公主叹了口气,终于将实情和盘托出:“此事我也是逼不得已,上回入宫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两个司设监的内侍说话,提到太子车下面有凹槽的事情,当时我便吓了一跳,但又不能直接去查证,那样只会打草惊蛇。而且老实说,你也应该知道,我虽然贵为公主,在宫中,却不怎么说得上话的。”
她顿了顿:“不消说,那个凹槽肯定是用来藏人的,但如果对方意欲行刺,现在太子早就已经死了,想来是别有用处,而且很有可能是用来调换太子的,虽然听上去令人难以置信,但假如施为得当,也并不是做不到。所以我思来想去,只能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借唐大人之手,去试探太子的真假。不得已之处,还请唐大人见谅,当时我心中惊骇万分,却连外子也不敢告知。”
唐泛也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在所有人都觉得万党很可能会用假太子来换人实施惊天阴谋的时候,万党偏偏没有这么做,真太子依旧好端端地待在东宫,既然如此,万党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呢?
难道万党就这么甘愿看着太子登基,什么也不做?
公主见唐泛神色凝重,试探地问:“唐大人,万贵妃忽然昏倒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罢?”
唐泛道:“贵妃已经回天乏术,薨了。”
公主和驸马俱都震惊地倒吸了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