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钓竿的程岩脚步一顿, 就看见了林昭身旁的人。
他对陆清颜印象很复杂, 前生初进书院时, 陆清颜就已经在上舍, 两人交集不多。他只记得陆清颜是盐商之子, 家里很有钱。
后来他跟庄思宜同寝后, 曾有一段时间经常能见着陆清颜。对方对他很友善, 但程岩能感觉到,那种友善并非出自真心,甚至, 陆清颜很不喜欢他。
就像此刻一样,明明正对他笑,但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
事实上, 他的直觉一点没错。
陆清颜和他同一年考中进士, 在他和庄思宜决裂后,陆清颜就渐渐成为庄思宜关系最近的友人之一, 还娶了庄思宜的堂妹。
那时的陆清颜被人辱作庄思宜养的恶犬, 指哪儿咬哪儿, 尤其喜欢咬他。
不过……
程岩眼中的冷意一闪而逝——陆清颜还是死在了他手中。
前生他有很多后悔之事, 但不包括这件, 谁让陆清颜竟然想动他的家人!
他很肯定这是陆清颜自己的意思, 因为庄思宜与他斗得再狠,也断不会用如此龌龊、下作的手段。
但程岩一直想不明白,陆清颜为何那么恨他?他从未主动招惹过对方。
重生以来, 他跟陆清颜更是从未说过话, 只远远见过一两次,怎么这人已经好像已经讨厌他了?
莫非,他们生来犯冲?
或者……对方也有记忆?
但程岩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若陆清颜真有前生记忆,还能放任他活着?
程岩暗自哂笑,既然看透了陆清颜的伪装,程岩也不想跟对方虚与委蛇,他沉默地走向林昭,递给林昭一根钓竿,接着便转向了别处。
从头到尾,就当陆清颜不存在。
陆清颜又惊又怒,羞恼不已,不过一个乡巴佬,真当自己多了不起吗?他委屈地看向庄思宜,可庄思宜却皱了皱眉,“你和阿岩有矛盾?”
陆清颜摇摇头,“我仰慕程兄还来不及——”
“最好没有。”
庄思宜打断他,快步追上程岩。
陆清颜脸色忽青忽白,但他很快意识到林昭还在旁边,只能强自按捺怒意,笑道:“我不知程兄为何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有那么讨厌吗?”
林昭忙着给鱼钩上饵,心不在焉道:“估计是吧。”
陆清颜:“……”
老实人林昭给了陆清颜最后一击后,便兴冲冲扛着钓竿往溪边去。留陆清颜一人干杵着,气得手指都在发颤。
而被陆清颜记恨的程岩已经挂上鱼饵,甩出了鱼竿。
他对钓鱼这件事并无信心,但此刻天悬星河,秋风习习,还有溪岸上的篝火为夜色平添一份暖意,身边更有三五友人,让程岩深感惬意。
“阿岩。”
“嗯?”
庄思宜本想问问他是否对陆清颜有意见?但忽然又憋住了,他不忍坏了气氛。
“没事,我们来比比谁钓得多。”
“不比。”
“……”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耳边时时传来笑闹声,偶尔夹杂着几句他们听不懂的乡语。
那些声音越飘越远,散于风中,最后,竟只余彼此的呼吸声……
突然,程岩感觉手沉了一下,他还没反应,庄思宜先紧张起来,“有鱼!”
程岩心中一喜,定了定神,双手握紧鱼竿猛地一拉——结果就差点儿被鱼拖进水里!
“阿岩!”
庄思宜扔下鱼竿就冲过来,拦腰抱住程岩,待程岩稳住身形,他又从背后环住对方,双手也覆在了程岩手上。
程岩感觉手背一烫,下意识想挣脱,就听庄思宜道:“别动。”
那条鱼很大,鱼竿弯得几乎快折断,加上庄思宜受了伤无法用全力,两人半天也没能将鱼拉上来。
有人拿着网兜想要帮忙,萧淮甚至还想下水,但被胡曦岚以危险为由制止了。
“阿岩你别一直拉,让它挣扎一会儿,你再拉一把,反复消耗它力气。”
庄思宜的气息吹在程岩耳畔,两人贴得很近,程岩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胸腔的颤动,他略不自在地点点头,“好。”
又僵持了片刻,庄思宜忽道:“阿岩,快拉!”
两人齐齐用力,下一刻,只见一条大鱼跃出水面,鱼鳞仿佛闪烁着珠光,随着钓竿一甩,又被重重摔在地上。
“哇!大家伙!”
众人望着岸上扑腾的鱼,皆是又惊又喜。
程岩简直不要太得意,整张脸都泛着兴奋的潮红。
庄思宜见了,只觉得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郁气莫名消失了,他揽过程岩的肩,问:“你喜欢钓鱼?”
程岩喜滋滋,“钓上了还是喜欢的。”
庄思宜笑眯眯地逗他:“那我包个鱼塘给你?”
程岩:“……”总觉得这句话像从哪儿听过!
或许是程岩开了个好头,之后陆续有人钓上肥鱼。但钓上了鱼还不够,他们还得将鱼变作食材,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都不会。
关键时刻,又是程岩挺身而出,他拿着早就借来的刀具,极快地将十来条鱼去鳞剖腹剔骨,又取来一口锅架上火堆,注入清水。
等水烧开,他已经片好鱼肉,便将鱼头放入沸水中,再扔了些葱姜。
其实鱼头本该先用油煎,但条件简陋,只能将就了。
剩下的鱼片,程岩铺开放在一块洗净的石板上,又让人生了一堆火,便准备烤鱼。
有人半开玩笑道:“圣人说君子远庖厨……”
程岩头也不抬,专心致志烤着鱼片,“圣人还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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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思宜见石板上淡粉的鱼肉渐渐变白,忍不住道:“阿岩,你还有不会的吗?”
程岩:“很多。”
“比如?”
“生孩子。”
换来庄思宜一阵猛咳。
当然,众人吃得很尽兴,但热闹了一场,终究要归于宁静。
庄思宜洗漱回屋,见程岩不在,上床时特意往外又挤了挤,想给对方多空出点地方。
屋中一股浊气,隐隐飘来的酸味不知是汗臭还是脚气?庄思宜有些嫌恶地皱着眉,拉过被子捂住半张脸,还好,被子是干净的。
这一天又疼又累,庄思宜已经很困了,可他刚闭上眼,就听见了程岩的声音。
“先别睡,我用药酒帮你按按。”
庄思宜猛一下睁开眼,就见程岩只着一件里衣站在床边,长发垂下几缕,看上去平添一份稚气,也多了几分可爱。
那一刻,庄思宜所有睡意全无,止不住嘴角上翘,神采奕奕地坐起来,“我要趴着吗?”
见程岩点头,他美滋滋地翻转过身。
一股浓郁的酒气传来,庄思宜感觉衣衫被轻轻撩开,一双手放在他腰上,又软又暖。
他舒服得半眯着眼,道:“你怎么不坐我身上来?”
话音一落,他察觉腰间的手似乎顿了顿,片刻后,腰往下靠近臀/部的地方则多了一份重量。
庄思宜觉得心里痒痒的,就像被羽毛刷过,又像被猫尾轻轻扫过时……
“啊啊啊——”
猝不及防的惨叫声,惊醒无数梦中人。
总之那一晚过后,庄思宜再也不羡慕阮小南了,反而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慨。
但有了程岩的“折磨”,庄思宜确实松快不少,转眼就进入梦乡。
可程岩却没睡好,整整一夜,他仿佛被千斤巨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
等程岩痛苦地醒来,就发现庄思宜几乎半个人都压在他身上,还跟他挤了一个被窝。
……难怪!
他推了对方一把,没推醒,庄思宜反倒将他抱得更紧,甚至还蹭了蹭。
蹭、了、蹭……
程岩感觉到腿上的硬烫,血液直冲脑门,他一把将人掀开坐了起来,气得脸都红了。
只听“咚”的一声,庄思宜头磕在木板上。
他捂着脑袋迷迷糊糊地醒来,茫然望着程岩。
半晌,庄思宜坐起身,盯着自己隆起的部位,表情一瞬间变得微妙。他默默扯过被子遮好,含笑看着程岩,比了个“嘘”的动作。
程岩:“…………………”脸呢?!
这天早晨,夫子们终究没抵挡住村民们的盛情,还是让学生们吃了一顿榕树村的早饭。
等用过饭,一行人纷纷收拾好行李,准备返回书院。
路上,大多人都一副手脚酸软腿抽筋儿的倒霉模样,庄思宜见了不免心生一种隐秘的得意。走到村口时,他下意识回头一望,却猛然顿住了脚步。
只见一位年轻妇人正在棵玉兰树下,对方约莫十七八岁,生得清秀,腹部则微微隆起,显然已有了数月身孕。
那一刻,他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许多事冲击而来,零零碎碎,最终拼凑成一件完整的阴谋,让他不敢相信,又不寒而栗!
上一刻还在桃源,下一刻却已入地狱。
庄思宜的反常很快被程岩注意到了,他顺着对方的视线一看,见是位妇人,便道:“怎么了?”
庄思宜沉默半晌,“……没事。”
程岩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从榕树村回书院以后,他却发现庄思宜很不对劲。有时候他跟庄思宜说话,对方也能聊着聊着就开始走神,而且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但庄思宜不说,他也不会问。
直到下一个休沐日到来,程岩一醒来,就听见窗外传来的细雨声。
秋雨滴滴答答落在屋瓦上,又顺着屋檐滴落,仿佛敲响了寒冬将至的钟声。
程岩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一看,庄思宜居然不在?
他披上外衫推开门,院里也不见人。
天阴沉沉的,茫茫雨雾模糊了视线,让程岩心生不祥。
而这份预感随着天色渐晚,变得越来越强烈……
往日庄思宜要上哪儿,基本都会叫上程岩,再不济也会跟他说一声,像这样闷不吭声地消失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等到临近书院门禁时,庄思宜还没回来,阮小南和林昭也开始担心了。
又等了会儿,程岩索性找出把伞,道:“我出去看看。”
林昭和阮小南纷纷表示同去。
程岩:“我不知他去哪儿了,万一今日赶不回来,咱们多半还得给他打掩护,人太多反而容易被发现。”
两人一想也是,书院有规定,若是逾时不归又没有请假,是要受罚的。
阮小南:“那阿岩要小心一点。”
程岩:“嗯。”
他撑着伞,提了一盏灯走入雨幕中。
秋雨缠绵,无星无月。
书院山门前只有一豆灯光,黑不见底的山道好似凶兽巨口,吐出黏湿而阴冷的风。
程岩微有些发抖,忽然,“兽口”中模糊出现一道人影。他将灯提得高一点,确定有人来,程岩忙往下跨了几层石阶,“庄思宜?”
来人没回答,但火光映出他的五官——的确是庄思宜。
程岩脚步一缓,他从未见过庄思宜如此阴沉的脸色,至少今生没有。
对方浑身都被雨水浇透,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肩头,衣衫也紧紧贴住身躯,勾勒出修长的轮廓。
“庄兄?”程岩倾伞靠近对方,再次试探地喊了声。
然而庄思宜只是冷漠地看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程岩下意识想要拉住对方,刚触到庄思宜的手腕,却被对方猛一甩手,“让开!”
山道湿滑,程岩一个不稳摔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若非他反应快抓住石阶旁的一丛植物,或许会像颗球一般滚下山,就此头破血流也未可知。
身上传来的疼痛抵不过胸中怒火,程岩看了眼散落一旁的竹伞和灯,很想将庄思宜痛骂一顿。
可当他看见庄思宜面色煞白地站在雨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知该如何计较。
“阿岩……”
庄思宜艰难挤出两个字,后怕的情绪冲刷着他的神经,让他整个人犹如石块,僵硬得一动不能动。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几步冲到程岩面前,想要将对方扶起来。
程岩借力试图站起来,但右脚踝上的刺痛却又让他跌坐回去。
庄思宜心里一急,“你受伤了?
程岩心中郁闷,但也知不是逞能的时候,他抱着右腿道:“估计扭到了。”
庄思宜愈发惭愧,垂首道:“对不住,我先帮你看看。”
可他刚触碰到程岩的小腿,就被对方制止,“先回寝舍,你站右边来扶我。”
庄思宜踟躇片刻,“我背你吧?”
程岩心想雨天路滑,确实不好走,便点点头,“把伞捡起来,还有灯。”
“好。”此时程岩的话对庄思宜来说无异于圣旨,他最担心程岩跟他置气,拒绝他的帮助。
程岩当然生气,但也不会拿自己来赌气。
他看着完好无损的灯盏,心想不愧是雷剧里的东西,这样也没摔灭。
石阶很滑,等庄思宜将程岩稳稳背好,两人都松了口气。
程岩一手撑伞,另一只手搭在庄思宜肩头,还不忘提着灯。
黑暗中唯有他们置身于暖光之下,灯火照出的影子重重叠叠,仿佛融为一体。
庄思宜每步都走得很仔细,背部相贴处传来的热度,不仅温暖了他的体温,仿佛也驱散了他心中的阴霾。
“庄思宜。”
“嗯?”
“还有不到半刻钟,山门就关了。”
“……我知道。”
庄思宜以为程岩会问他去哪儿了?但程岩却再未开口,反倒是他自己憋不住,“阿岩,我见到她了。”
“谁?”
“之前跟你提过……我未婚妻。”
程岩一怔,大惊,“她不是死了吗?!”
恰好一阵疾风吹来,让程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死,活得挺好,都怀胎五六个月了。”庄思宜嘲讽地说。
程岩前后一联系,想到庄思宜是从榕树村回来后开始不正常的,心有所悟,“是我们回书院那天见到那位妇人,玉兰树下那个?”
“嗯,是她。”
“……”
或许是庄思宜的经历太惨,程岩都不好意思生气了。
他垂眸盯着对方头顶,心想上头已绿出一片草原,估计能放马了……
程岩想不出说什么好,鬼使神差地抬起提灯的手,轻轻蹭了下对方的脑袋,以作安抚。
庄思宜一顿,尽管不合时宜,他仍旧露出个浅淡的笑来。
那一刻,他竟奇妙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多可悲,原本压抑的沉重,似乎也并非难以启齿。
“我上次见到她,其实当时就认出来了,也猜到了前因后果。”庄思宜的声音融入风雨中,但程岩还是听得很清楚。
“我猜,她是不想嫁我,又不能反抗,估计就跑了。说不定本就有个心上人,俩人一块儿私奔。”
“她家人找不到她,又不敢对外明言,只能谎称她暴毙。”
程岩微恼,“那外头传你克妻,她家人也没有帮你讲话吗?”
庄思宜摇头,“他们只作不知,我起先当他们太过伤心,现在看来,是心虚才对。”
他素来自负,没想到却被这些人当成了傻子玩弄、羞辱。
程岩:“你今天去见她了?”
庄思宜:“我没有去榕树村,只是去见了庄棋。事实上,真相跟我想的无差。她已经成婚了,丈夫是当初借住在她家读书的一位远亲。”
程岩迟疑道:“我觉得,你最好和她当面谈一谈,不论如何,是她对不起你在先,没道理让你来承受。”
庄思宜沉默一瞬,突然说:“阿岩,你真好。”
程岩被对方突然的郑重其事搞得有点肉麻,半开玩笑道:“那你还推我?”
“……对不住。”
“算了,谁叫我好呢?”
庄思宜只觉得眼眶一热,匆匆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