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心悸, 程岩从梦中惊醒。
他大睁着眼睛, 一错不错地盯着床帐顶, 还有些分不清梦境或现实。
直到察觉眼角的湿意, 程岩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黑暗中, 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是, 他喜欢庄思宜, 从前生开始。
那时,庄思宜曾是照进他人生中的一束光,带他走出黑暗, 让他看见了想象之外的世界,从而褪去软弱与自卑的外壳,披上了武装的铠甲。
后来, 那束光熄灭了, 因此他才会格外失望与痛苦。
对方的背叛,于他而言不止是道义上的背叛, 更是一种信仰的崩塌。
原来他所以为了解的庄思宜根本不是真实的庄思宜, 他所喜欢的也只是自己想象出的假象。
他曾一度怀疑自己, 甚至认为庄思宜不是他的光, 而是他的劫。
前生, 程岩用了很长时间, 经历了很多事,最终磨灭了爱,只剩下恨。
但命运将他带到了这个世界, 让他和庄思宜有了重新相识与相知的机会, 当恨意渐渐释怀,不知从何时起,他又找到了最初喜欢对方的心情。
或许,他对庄思宜的喜欢从未消磨过,它只是深埋于心,并在适当的时候生根发芽,纠缠网覆,再次困住他。
庄思宜不是他的光,也不是他的劫,而是一面镜子,让他以明心意,以知得失,从而成为更好的自己。
程岩抬手盖住了眼睛,清醒到天明。
这一夜程岩是如何纠结,庄思宜并不知道,他一路风尘仆仆,等赶回庄府时,庄敏先已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或许庄敏先撑着那口气就是为了等庄思宜,昏迷多日的他,在庄思宜踏入庄府的同一时间,竟然清醒了过来。
但他并不想搭理庄世熙等人,只留了庄思宜在房中。
而庄思宜望着已瘦成一把骨头的曾祖父,瞬间就红了眼眶。
在他记忆中,庄敏先永远是强大睿智的,是屹立不倒的,是全天下人包括皇上都会尊敬的,也是他心中权利的象征。
但不过转眼间,这位坚不可摧的老人忽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虚弱地倚靠在床头。
庄思宜听着曾祖父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一会儿说到自己初入宫时受到的圣宠,一会儿又说到自己位极人臣时的压力和得意,最后,则说起了庄思宜的小时候。
“我初见你时,你才那么丁点儿大,却跟个小大人似的。”庄敏先叹了口气,似在感叹,“如今,宜儿真的长大成人,我又总觉得你还小,有时候望着院里的葡萄架,老觉着有个小时候的你垫着脚在那里摘葡萄……我们宜儿,最爱吃葡萄了……”
庄思宜伤心至极,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总想着要多照看着你,可如今却是有心无力了……”
“曾祖父,您会长命百岁……”
庄敏先勉强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宜儿,你祖父是个不成器的,你二叔能力有限却又自视甚高,庄家交给他们我不放心。以前我压着你,除了顾忌你二叔的想法外,也是想磨练你,若非有先皇的意思,我还不想你这么快就跟庄明和对上。”
庄思宜只默默垂泪,说不出话来。
“但你比我想象的更优秀,倒是曾祖父小看你了。”庄敏先伸出颤抖的手,却又无力地垂下,他自嘲一笑,“竟是一点儿力气都没了……”
“曾祖父——”
庄敏先打断庄思宜即将出口的话,神情郑重:“家主令就在我枕下,我已提前交代了族长和数位族老,今日,我便将庄家家主之位传于你……咳咳、咳……”
庄敏先一阵急咳,让庄思宜心惊不已,他抓住对方的手,不知该做什么才能让曾祖父好过一些。平日里事事成竹在胸的庄思宜,在面对至亲的生死病痛时,仍无助得像个稚童。
“别担心,我没事……”庄敏先的精神看着更差了些,强撑道:“宜儿,有两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
庄思宜忍着奔涌泪意,哽咽道:“曾祖父请讲,我一定竭力做到。”
“其一,我知你对这府中大多人心有怨憎,但他们终究是你的亲人。”庄敏先面上带着忧色,“他们的本事远不如你,今后也碍不着你什么,曾祖父恳求你放他们一马,别让这个家散了。”
庄思宜毫不迟疑地应下,“我答应。”
“好孩子。”庄敏先神情一松,眼底浮上笑意,“其二,我昔日有位得意门生,后来,他因父母皆命丧于倭寇之手,一时激愤便弃文从武了。”
“可是梅先生?”庄思宜想起曾祖父有位很看中的学生正是姓梅,小时候,那位梅先生曾来过庄府,曾祖父还特意领着他去拜见对方。
“是他。”庄敏先微微颔首,“宜儿还记得呢?”
庄思宜:“曾祖父每次提及梅先生,言语间极是惋惜,我自然记得。”
庄敏先面露欣慰,道:“梅尧白有位独女,为人善良直爽,性子天真烂漫,断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般无趣。”
庄思宜微一蹙眉,心中了有了不祥之感,果然就听庄敏先道:“翻过年宜儿便二十有五了,也是时候成家了,曾祖父知道你不喜那等循规蹈矩,心机深沉的女子,所以特意挑了她为你正妻,宜儿瞧着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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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思宜急道:“可您答应过我,不插手我的亲事!”
庄敏先却不理这茬,兀自道:“宜儿别看她此时家世不显,但如今朝廷已开海禁,梅尧白日后必将受到重用……”
“曾祖父!”庄思宜打断对方,“不管梅先生是否受重用,哪怕那姑娘是当朝公主,我也不愿娶!我的功业,不用靠女人来成全!”
庄敏先缓缓收了笑,沉声道:“究竟是你不愿靠女人,还是你心有所属?”
庄思宜瞳孔一缩,戒备地看着庄敏先,却见后者冷冷一笑,“我不插手你的亲事,难道就放任你去喜欢一个男人吗?!”
“曾祖父!”庄思宜又惊又骇,心想莫非庄棋出卖了他?
“你不用去怀疑庄棋,他是你的心腹,若他敢背叛你,我第一个不容他。”庄敏先轻易看穿了庄思宜的心思,“但你乃我选定的庄家继任家主,我自然要盯着你,你觉得,你瞒得住我吗?”
尽管庄敏先此时说话都要大喘气,可一怒之下的气势仍让庄思宜心底发寒,他心知此事已不容辩驳,便横下心道:“既然曾祖父知道我喜欢他,那也应该知道,我今生绝不会再娶旁人!”
庄敏先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的曾孙,半晌,软了语气道:“宜儿,你喜欢他,他愿意接受吗?他若不接受,你岂不是白白被耽误了?他若接受,你们同为男子,既不能昭告天下,更无法诞育子嗣,他能如你一般坚定不移吗?你们大可以各自成婚,对家人世人有个交代,至于私底下如何……谁又碍得着你们呢?”
庄思宜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他想不到庄敏先竟会说出这番话,心中不适的同时,他的口气也有些生硬,“如果我不知自己心意,今日我一定答应您的要求;但我已知自己爱慕于他,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他,何况,一无所知的梅姑娘又何其无辜?”
他不理会庄敏先愈发难看的神色,自顾自道:“曾祖父,您不了解他,若他愿意与我相守,必然不会在意世人的议论,更不会在意所谓的子嗣。”说到这一句时,庄思宜眉间的凝重忽然化开,眼神也变得温和,“他会如我待他一般,一生爱我敬我,此世不渝。”
庄敏先见庄思宜冥顽不灵,强压住心头怒火,质问道:“宜儿,难道你真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庄思宜心中隐痛,却只是垂下头,闷不吭声。
如此,终于激得庄敏先勃然大怒,“好、好,既然你执迷不悟,那庄家的家主你也不配做!”
他见庄思宜面无异色,心下万般失望,厉声道:“我知道,庄家家主于你只是可有可无,威胁不到你什么,但……程岩对你也只是可有可无吗?若你固执己见,不听我的教诲,我便是死了,也有办法拉他入地府来为我送终!”
庄思宜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庄敏先,好似今日才认识对方一般。
而庄敏先则面无表情,冷漠渗出骨髓,仿佛眼前的青年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他们分明是至亲,但在此刻却若生死宿敌,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良久,庄思宜涩声道:“曾祖父,您一定要逼我吗?”
庄敏先眼中的愧疚转瞬即逝,终是狠下心道:“宜儿,不是我在逼你,是你在逼我,曾祖父是为你好,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为我好?”庄思宜牵了牵嘴角,“您不是为了我,您是为了庄家。您担心我耽于情爱,消磨意志;又担心我喜欢男子之事日后叫外人得知,遭人耻笑,带累了庄家的名声。在您心里,我的人生及不上庄氏半分重要。”
庄敏先似乎恼于被庄思宜说中心事,脸色十分难看,“我庄氏兴盛绵延数百年,是靠着多少先祖呕心沥血换来的功绩,以及多少庄氏族人的血骨所堆砌而成?岂能容你辱没庄氏门楣——”
“我答应您。”
突如其来的服软,让庄敏先一怔,他微微眯眼,不太信任地审视着庄思宜,却见到对方眸中隐含的痛楚和绝望。
庄敏先的心狠狠被揪了下,别过眼不敢再看,哑声道:“宜儿,你别怪我,我只是不想见你毁了自己,也不想见庄氏从你手中败落。”
庄思宜木然地跪在床边,再不说一句话。
室内渐渐安静,唯剩庄敏先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两人离得很近,心却遥隔千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庄思宜忽然听见了记忆深处的一支童谣——
“杨树叶儿——哗啦啦,”
“小儿郎睡觉——找阿妈,”
“乖乖宜儿——你睡吧,”
“蚂虎子来了——我打它。”
庄思宜心中一颤,抬眼看向床上的人,就见庄敏先眼神涣散,断断续续地哼着,可惜已是曲不成调。
小时候,对方便是哼着这首童谣哄他入睡,可今后,他却再也听不到了……
“宜、宜儿……”
“曾祖父,我在。”
“宜儿……”
“宜儿在。”
可是最终,庄思宜也不知庄敏先想要说什么,因为他的曾祖父已经阖上了双目,并且,永远也不会睁开了。
良久,庄思宜缓缓站起身,却因跪得太久而晃了晃,他扶住床沿,默默为庄敏先掖好被角,便转身推开房门,对着等在院中的众人道:“曾祖父,仙逝了。”
片刻的静默后,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嚎声,而庄思宜则望着一旁的葡萄架,眸中如静夜深海,一片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