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过, 谷雨即来, 又是一年种茶时, 自然, 也是采茶时。
普罗山上歌声阵阵, 少女妇人们背着箩筐, 手提木篮, 边哼着歌边采茶。
湘儿刚摘下一片鲜叶,就听身后传来暴躁的吼声,“老夫说过多少次, 芽叶大小、叶张厚薄、颜色深浅、茎梗粗细、水多水少都不一样,让你们分别来采,你又混杂一处!”
湘儿不满地嘟起嘴, “陆爷爷您说得那般细致, 湘儿哪里记得住,不都是绿白茶吗?”
陆秀明气得口水乱喷, “鲜叶生长情况不同, 若是混杂一处, 将来制出茶叶也是焦熟不一、色泽花杂!还有, 老夫让你轻采轻放, 你怎么直接就往篮子里扔?滚滚滚, 别糟蹋了这些茶!”
“陆爷爷,您别凶嘛,湘儿听话还不——”湘儿撒娇到一半, 忽而眼睛一亮, 冲陆秀明身后道:“阿岩哥哥!”
陆秀明愣了愣,也转回头,就见程岩独自走了过来。
“草民见过程大人。”
他这边老老实实地行了礼,那边湘儿已经提着篮子跑到程岩身边,拉着对方的袖子道:“阿岩哥哥都快一月没来了,湘儿都想你了。”
程岩正待开口,就听陆秀明斥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还不快叫大人!”
程岩笑了笑,“无妨,湘儿性子天真烂漫,随她吧。”
湘儿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欢喜道:“阿岩哥哥最好了!思宜哥哥呢?还没有回来吗?”
程岩随口道:“湘儿也想他了不成?”
湘儿眼珠一转,捂着嘴笑道:“湘儿只是奇怪,平日里你们总形影不离,思宜哥哥竟舍得离开你那么久吗?”
程岩干笑两声,索性跳过湘儿的问话,转问陆秀明,“陆老爷,这第一批的绿白茶要制成茶叶,需要多久时日?”
陆秀明:“约莫一月时间。”
程岩点点头,“等茶叶制好,我打算先送入京中。”
“程大人。”陆秀明突然道:“草民、草民……”
程岩微一挑眉,他见陆秀明几番欲言又止,心中颇为稀奇,此人素来乖张刻薄,即便对上他也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今日居然一副纠结又忐忑的模样。
“陆老爷究竟何事,直说便是。”
陆秀明咬了咬牙,一狠心道:“草民有一事相求。”
程岩:“请讲。”
但陆秀明并未直接开口,而是将程岩带去了他在长寿村临时居住的屋子。
一入室内,程岩便问道一阵茶香,只见桌案上堆满了茶具,显然不论陆秀明走到哪儿,茶总是不离身的。
他好奇地看着陆秀明,见对方神情严肃地从柜中取出一方木匣,而在将木匣捧到怀中的一刹那,陆秀明的眉眼忽然变得柔和,仿佛见到了自己的嫡亲小孙子。
跃入脑中的奇葩画面让程岩有些好笑,他定了定神,就见陆秀明手捧着匣子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却不说话,表情颇为挣扎。
程岩愈发好奇,正想发问,就见陆秀明双手递上木匣,垂首道:“草民,想将此物送给大人。”
程岩同样双手接过,问道:“匣中乃何物?”
陆秀明:“匣中,乃草民一生心血。”
程岩顿时郑重几分,小心地打开木匣,只见匣子里躺着一摞蓝皮书册,封册上写着“茶经”二字,观字迹乃是陆秀明所书。
“茶经?”
口气可真不小!这是程岩第一个念头,因为但凡有资格冠以“经”的书籍,无一不是某方面事物的专著。
“正是。”陆秀明就跟没听见程岩在“经”上的重音似的,很是理所当然道:“老夫花了四十余年,走访大安多地,悉心搜集了数百种制茶之方,终成此册。”
程岩眼中划过一抹讶色,他将木匣放在桌案上,从中取出一本书,翻开了第一页。
“历代茶之著作,皆唯论采造之本,至于烹试藏饮,未曾有闻。吾辄条数事,简而易明,勒成三册,名为《茶经》……”
程岩认真看完了序,只觉得……文辞有待加强。
他瞅了陆秀明一眼,见对方一副自得的模样,忍了忍,并没有直说,而是又翻了一页。
第二页则是书目,目录就茶之原、品、香、艺、采、制、藏、烹等依次排列,可见书中记载所涉之广。
然等程岩翻完大半本书,发现此书冠以“经”并不算夸张,因为就他所读的部分,书中每一目每一则都写得极为细致深入,可见的确是下过功夫,耗过苦心的。
他将书册合上,放回匣中,便直接问道:“陆老爷真舍得将您几十年的心血白白赠与本官?”
就以程岩对陆秀明的了解,他是不相信的。
陆秀明讪笑道:“草民大半生都与茶打交道,可以说是茶改变了草民的人生,草民呢,也就想为茶做点儿什么,于是写成这几册《茶经》。草民敢担保,此乃历朝历代最全的有关茶的著作,足可以传于天下,传于后世!原本,草民打算将《茶经》刻为竹简,陪葬草民墓中,或许千百年后还有问世的机会,但草民遇见了大人……”
吹自己时陆秀明非常流畅,但等到要吹程岩了,他就磕巴起来,“遇见了大人……大人看中草民,委以重任……草民深受感动,无以为报,便想将《茶经》献给大人。”
程岩似笑非笑,陆秀明一大段话,估计只有“传于天下、传于后世”才是目的所在,但他佯作不知,“哦?本官还以为陆老爷是想请本官帮忙推广《茶经》,既然你没这个意思,又一片盛情,那本官便收下了。”
陆秀明一噎,他还准备诱导程岩,让对方主动提出推广此书,哪知程岩一句话就把他的目的给堵死了,要不要这么讨厌!还真想白拿不成!但陆秀明有求于人,不敢发火,只悻悻道:“大人若是顺便推广一下,也是可以的。”
程岩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陆老爷可算是说实话了,要本官帮忙,也不是不行……”他见陆秀明双眼放光,继续道:“但你这《茶经》想要让天下人接受,却并非易事……”
陆秀明双眉一拧,顿时不服了!他自认《茶经》乃前人所未有,后人可珍藏,怎么人人都看不上呢?要不要这么目光短浅?!
事实上,在程岩之前,他也曾向其他高门显贵自荐过《茶经》,但无不受到冷遇,稍微好点儿地收下了却束之高阁,有些则直接理都不理,甚至出言奚落。若非一直碰壁,他也不会心灰意冷地想要将《茶经》陪葬。
这回来求程岩,也不过是见对方对自己颇为宽待,且不似其他人一般鼠目寸光,便想碰碰运气,哪知道对方竟也不屑一顾!
他气恼道:“茶之一道虽被世人视作旁门左道,但其文化博大精深,与儒释道渊源甚深,难以割舍,分明乃道中恒道、大道,莫非大人也如寻常庸人孺子般瞧不上?”
程岩平静道:“不是瞧不上《茶经》,是瞧不上你的文辞。”
陆秀明表情一裂。
程岩:“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废话连篇、主次不分。”
陆秀明:“……”
程岩:“尤其大段自我吹嘘的部分,全都要精简掉。别人感兴趣的是‘茶’,而不是你,若想让世人接受你的道,不求字字珠玑、微言大义,但至少也要层次清晰,简明精要。”
陆秀明被程岩一通打击,心灵受到严重创伤,没文化怎么了!读书少怎么了!你大三/元就能随意羞辱我吗?!
这一年间,陆秀明也打听过程岩的身份,自然知道对方的来历,此时,在大安有史以来第一学霸前,他膨胀多年的自尊心濒临破碎……
但忽然间,他神情一变——大三/元啊!为何不能请对方帮忙捉刀呢?那是多大的殊荣?!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弯下腰,“还请大人指点!”
程岩微微一笑,再次捧起了木匣。
此后三日,程岩几乎夜夜通宵达旦,将数册《茶经》反复研读,悉心注释。
他之所以会如此认真地对待陆秀明的请求,并非是出于圣父心态单纯想做好人好事,而是他知道这本《茶经》的价值。
从后世记忆可知,由于华夏绵延的历史中有太多战乱,不知多少古方古艺都湮灭在烽火中,让无数后人扼腕叹息,而茶之一道,也失传多矣。
至少,后世闻名的与茶相关的著作并非陆秀明所作,内容也大有不同,不知是因为原本的历史中,陆秀明所书的《茶经》早已失离,或是对方的墓穴还未被发现?
但如果他手中这几册书真能流传下去,对于后人来说无异于前人留下的稀世瑰宝。
不过程岩并不打算亲自重撰《茶经》,他虽是状元,但仅就文辞渊雅而言,并不如同年阮小南和张怀野。
张怀野嘛,首先就不用考虑了,以对方的傲慢和自负,绝不肯答应帮一个无名小辈校书,何况他和张怀野的交情……呵呵。
于是,程岩便将主意打到了阮小南身上。
如此大半月后的某日清晨,远在京城的阮小南收到了来自曲州的一件包裹。
包裹中除了程岩的一封信外,还有三册《茶经》的抄录本。信中,程岩竟请托他帮忙校改《茶经》,并附上了亲手整理出的部分注释。
阮小南顿时来了兴致,他想阿岩如此上心的书,一定不是凡品!
然等他读完序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什么狗屁不通乱七八糟的?真真恶臭!
阮小南将《茶经》一扔,起身便走。今日休沐,待会儿还有一场斗诗会在等他呢,才不要为了一个学渣的东西浪费时间!
可他刚跨出房门,又顿住了,半晌,他气哼哼地转回书房,双手环胸道:“要不是为了阿岩!为了我们旷世绝伦的友谊!哼!”
同一时间,程岩也品尝到了绿白茶的新茶。
茶叶是陆秀明昨日送来的,今晨他便让下人泡了一壶,虽未采用陆秀明所教的二十八道冲泡之法,但仅是寻常一泡,茶水已足够甘醇清甜,回味留香,远比去年他所尝过的滋味更佳。
但他暂时不准备将茶叶送入京中了,因为《茶经》的缘故,他想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让绿白茶问世,反正此茶越陈越香,且先放放吧。
这时有小厮前来,“大人,都已准备好了。”
程岩点点头,“那便出发吧。”
此前,程岩已着人将程仲寄回来的种子,以及先前他得到的几十颗谷粒,按照天竺的培植方法,提前发泡出芽,催生成苗。
如今,正是适宜海水稻插秧的日子。
程岩骑马到了府衙,他和几位府官要在阮春和的带领下同赴涠县百川村,与田农们一块儿插秧,以示官府对此事的支持与重视。
一行人乘着马车,于次日抵达了百川村。
涠县的县令早已等在村口,简单地寒暄后,便领着诸位大人们前去原先长出稻子的一处滩涂。
原本荒僻无人的海滩边上,不但多了不少兵丁把守,更围着不少想要看热闹的百姓。
大伙儿都已听说今日府城的官员们要来海边种地,他们虽觉得做戏成分居多,但能见见府官们也算是新鲜事。就连不少性子活泼的渔女也挤在其中,姑娘们不敢对着官员指指点点,可神态仍掩饰不住的兴奋,盖因这群府官中竟有位极为出众的青年。
渔女们虽不知青年官位有多高,但只看他的容貌和仪容,就让不少人心头小鹿乱撞,一个个眉目含春羞红了脸,目光兴奋而炽热。
感受到众人的视线,阮大人不禁将背挺得更直。
“阮大人,程大人,下官已按照你们的吩咐,将这一处土壤进行改良,并且根据盐碱含量的不同划分为若干小格子……”县令恭敬地介绍着此前的准备,不敢有一丝懈怠。
阮春和点点头,“辛苦你了,咱们虽有了培植之方,但还需要多多试验才是。”
众官员忙应是,又听阮春和道:“这便开始吧。”
一上午的劳作,让这些平时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皆是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就连程岩都有些受不了,毕竟曲州的太阳实在太毒了。好不容易熬过半天,官员们可算能喘口气,而他们今日也算做足了“面子工程”,便打算提前回去休息。
但程岩却不想走,他还想留下来再瞧瞧。
刚换上官袍的阮春和劝了两句,见他态度坚持,便道:“阿岩可别累坏了身子,今日咱们要在涠县住一日,你记得早点儿回来。”
程岩拱手道:“多谢大人关心。”
等官员们都走了,海边顿时清净不少,有胆子大的渔女给程岩送来了清凉的井水和果子。程岩笑着接过,又与她们闲聊几句,打听了些百川村的情况,便找了处阴凉的地方休息。
徐徐海风吹着,驱散了程岩的闷热,他倚坐在一棵老树下,取下斗笠盖在脸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程岩于睡梦中恍惚听见一阵喧闹,可还不等他彻底苏醒,周围再度寂静下来,他便继续沉睡。
忽然,他感觉到光照,随即脸上痒了起来,像被虫子爬过,于是下意识抬手一拍。
“啪——”
程岩并未拍到自己的脸,而是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猛地惊醒,就对上了一双他格外熟悉的眼睛,那双眼幽深如暗夜,仿佛蕴藏着星辰月光……仔细看,还藏着一丝惊愕。
“你回来了?”程岩呆呆地问着,下一刻,他注意到了庄思宜的右手——手背上微微泛红,手中,正握着一根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