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第103章初蕊(3)

赵显咀嚼杨梅,慢慢说:“最近几天,元君宙变了。先是优先将粮草武器都供我先挑选,后来又主动邀请我去他府里喝酒。非但不再高高在上,反而对我十分和气,还要跟我拉扯生辰八字,说我命中注定是他的朋友。我越想越觉得奇怪,而且不瞒你说,甚至有点害怕。元君宙在西北带兵的时候,打仗之狠花招之多,连我在边疆都听说了,人们都把他比作冠军侯霍去病那般的少年英杰……。我不待见他,他何来凑近乎?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别人用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求饶,我是万死也不肯的。但人家对我笑脸相迎,叫几声哥哥。我倒反而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气?所以……”他牙齿咯噔一下:“不瞒皇后,我今天来找先生,本来是为了讨教讨教。但是看到先生病恹恹的,我怕让他烦心,就没有说了。”

阿宙是变了么?其实这是最简单的道理,我和赵显长大,阿宙也在长大。纵然在西北,我见了阿宙的慌乱,惶恐,但在他人眼里,阿宙是塞外飘香的一位少年将军王。

我心里突然为阿宙的变化有几分高兴,便说:“赵显,有个故事叫将相和,你知道吗?你是为了皇上的天下,他也是为了皇上的天下,你不是利欲熏心的人,他也不是奸佞误国的王。你们本来就没有芥蒂,更不是矛与盾。要说元君宙,过去是心直口快,并不像其他皇室子弟那般爱藏着。非但你,连我,连上官,也被他嘲弄过的。你不也嘲笑过他,嘲的好痛快。你都忘啦?我还记得呢。”我靠着赵显坐下,含笑擦了下汗珠:“他既然率先向你示好,你江湖男儿,红尘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岂能输给他的心胸?我根本不担心你,你一定能做的最对最好。”

赵显的蓝眸晶莹,才长出胡须的人中动了动:“你真的那么想?”

“当然。”我爽快的说:“元君宙跟我们不同,是皇上那样强大的人无微不至的宠爱出来的。所以他要长大,比你我更辛苦。赵显你心广,皇上待你如何?”

“皇上对我恩重如山。要是没有皇上,我大概早下地狱了。”

“嗯,皇上现在依然是宠爱元君宙的。但是他毕竟大了,皇上也有了自己的儿子,不能过于明显的照顾他。赵显你以为报答皇上,就是给皇上打天下拼命?兄弟如枝叶,你给元君宙一点帮助,也是帮到皇上。你们要是双璧合一,给皇上省下多少的心力?”我浑身是汗,就示意赵显和我一起坐到靠东的门槛上。赵显好像陷入沉思,他聪敏的眼睛更闪亮了。

“我明白了,我下山去就跟他喝酒。”他说。

我笑:“也不是一定要喝酒,贪杯误事。赵显,你知人们将你比作谁?”

他搓了下手:“韩信。我喜欢韩信,他是贫寒出身的大英雄。萧何月下追韩信。以前在蓝羽军,皇上对我就像那样。皇上……”他没有说下去。

“要我说,把你比作韩信才是害死你。我要是你,宁愿元君宙骂我猴子,山贼,也不做韩信。”

赵显惊讶:“为什么?”

我说:“韩信是大将,扬名天下,但是他却因为贪功冒进,最后被汉王夫妇杀死了。临死时候,他一定很后悔。赵显,你记得柔然大捷后,皇上给你什么赏赐?”

“一块免死金牌。”

“对”我面对着夏风,坚定的说:“我当时就寻思:为何只送给赵显这个?这两年我在皇上身边,你在远方,我知道了答案。赵显,皇上一直在保护你,我也想这样。以后再有人比你为韩信,你就说:我不做韩信,我要做大将周亚夫那样尽忠职守,严谨治军的将军。”

赵显的眸子里,好像燃起火焰,蓝眸更蓝:“皇后,我大字都不识一箩筐,所以你说韩信,周亚夫,我都只明白一点。”

我愣了愣,到箱笼翻找:发现全是当归,鹿茸之类的补药。是上官要大补?还是给我吃?

我又找另一柜子,给汤里加盐。我找了一根烧火的柴枝,继续坐回门槛上,将槛前的沙土用鞋子磨平:“没关系,以后让如雅留心教你。你可别嫌弃,我先来给你讲讲他们的故事。”

我在沙面上画了一条曲线,算是河,又添了几笔,算是座桥,清了清嗓子:“从前有个人叫韩信,住在我家乡附近,一个叫淮阴的地方……”

赵显认真的听,我也忘我的讲。过去的历史,在繁杀的,急促的,激越的山鸣中沉淀到沙里。

等我意识到口干时,故事也快讲完了,赵显说:“韩信可怜。”

我点点头,背后有人递上一杯水:“太累了,费了这许多口舌。”

是天寰,原来他将剥好的豆子送进伙房来了。我喝了,水里放着蜜糖,就是甜。

赵显摸了摸脑袋:“皇上,是臣的错。”

“怎么怪他。”我摇头,天寰的脸,看了倒是让人心静。

天寰拍了拍赵显的肩膀:“你爱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草寇作乱时候所讲的造反的话,以后不要公开说了。”

“皇上,王侯将相,真是无种的吧?”我仰起脸,对天寰问。天寰怜爱的掏出丝绢,将我鼻尖的汗水抹去,他的水雾般的眸子,好像隔着纱账的青莲,静美而包容。他转脸对赵显严肃的说:“赵显,为了皇后这一句。你记得朕此刻的许诺:假如你能完成未来在江南战役中的所有任务。天下一统时,朕将封你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

赵显大惊,跪下推辞,我与天寰对视了一眼,带笑柔声道:“赵显,此刻不必推辞。你完成这些责任的前路太长,因此到时候你再推辞,也不迟。要是我是你,我就不推辞。天下只以出身为终身的时代,已然过去。非但武将如此,文臣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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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隐没在紫藤花的树稍,环绕着宅子的溪水,脆脆琅琅。

一阵微风,一帘花影,一声乌啼,香茗酽酽。赵显要赶回军营,只剩下我们。

上官的病古怪,起得急,他自己也解释不出原由。我颇为担忧,但他言语间讳莫如深,我怎么一再追问?

“我看南朝多了云夫人。腐朽之楼阁,崩坏恐怕更快,但我们就更要辛苦些。”上官说:“你带来的图,不像是假的。但是萧植与梅夏生,果真是不简单的人物。想来你我这一路平定漠北,河西,都是太容易了。因此上天才生出这两个人……让我们多些趣味。”

天寰傲然一笑:“我要除掉萧,梅,倒是好几种办法,只是此刻不屑于用。”

“你如今倒是讲起仁义道德了……”上官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感叹,唇角微笑清凉。

“算了吧,天下属我最不讲仁义道德。只是如今我若一举灭南,北朝却还没有准备好……混乱迭生,那么一旦我老病死去,这只是一个如秦朝一般的短命王朝而已。”

我转过脸,天寰按了按我的手。上官笑了一声:“你是深谋远虑的人。可惜我只能陪伴你不多的年份了,等到以后我走了,这所别业就送给皇家,办一所书院吧。”

“书院?”我问。

“是啊,国家除了太学,还应鼓励开办的书院,让广大的有志子弟得以求学名儒。我不善于和人交际,将来也不想留恋在长安附近的终南山。所以我除了教授太一,是不会当第二个人的老师的。等到我走的那一天。”上官望向天寰:“你不要送我,你也要答应,从此不要找我。”

我心里一动,良宵之夜,他为何提起那个十年之约?

天寰的脸上浮着冰莹的清光,他的唇动了动,终不成句。

我有点心疼,尽量用轻松的口气戏谑道:“先生,不能来找你,写个信给你不成吗?或者你写个信来?”

上官坚决的说:“不行。我走了,便是走了,况且天寰你……”上官没有说完。

他好像第一次叫他“天寰”。

天寰站起身:“你走便走,谁还能拦着你?你既然叫我不找你,我为何要盯着你这个人?”

上官清澈的眸子,直面他,他也缓缓起身,柔和说:“是啊,你醉拥丽人,醒握天下,不需要盯着我。只是将来别再自欺欺人,纵然有了江山美人。你最终,还是要直面你自己。你那年在青城山,明明知道我素来的抱负,还让小杜用高官厚禄来试探我……。我从不怪你,但我没有忘,对不起。还有你这次对……”声音嘎然而止。

天寰嘴唇紧闭,好像听不明白,又好像很明白。

上官望了望门外,用手弹掉天寰肩上的灰:“哎,我不知道是寒碜你,还是寒碜我自己。让我说你,比说我自己还难过。这个时代,你注定是万里江山图的中心,而我不过是这幅画里的一朵云,一座青峰,或者只是画中阴暗不明的部分。你不要以为我当陪衬就不乐意。我只要能出现在你们这幅画上,就会快乐。只是劝你别太自信,天寰。我出去走走,你带着夏初去我母亲的房间休息,我方才已收拾好了……沐浴的地方你也知道了……”

天寰叫住他:“要下雨了……”

上官走了好几步,才返身取了把伞,带着几分歉疚望着我,又对天寰说:“我知道,转转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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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母亲的居室整洁清雅,并没有主人亡故多年的萧瑟。

一盏八角琉璃灯。几枝百合插在床头。雪白的纸帐上,绘着墨色的梅花。

等我匆匆的梳洗完毕,天寰正傻坐在书案之前,盯着墙壁发呆。

我抱住他的背脊,一股豆蔻的香味随着换洗后的衣服扑鼻而来:“天寰,你可别放在心上,先生是病了,才说那么多,要是你介意,他倒难过了。”

谁知天寰回答:“傻瓜,我并不介意。我是因为墙上的那幅古画才发呆。不知出自谁的手笔,年代久远了,印章也模糊了。”我仔细看,墙上悬挂有一幅尺幅不大的荷花图。

图上重莲娉婷,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蜻蜓依偎着花香,意甚缱倦。

图画之侧,还有行书:“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天寰道:“这字写得甚美,比图要好得多。”

窗外下起了雨。雨打窗纱,微寒的山风钻进窗纱,拂动了纸上的梅花。

我抱住天寰,呆了半晌,才说:“怪事,我小时候,好像在昭阳殿的哪里也读过这首诗。我看了总是不解。画上画的荷花,正是昭阳殿外的千瓣重莲呢。好像有个典故,父皇讲过,但我忘了。我对于恩爱缠绵的故事,记性太差。所以整个人,在这点上,也跟木头一样。”

我想起上官的母亲王夫人是南边人,她藏有南方的图画,也是平常。

天寰的笑涡挨近我的鼻子,他吸了口气:“看了这首诗,我倒是有点难过……。不过我们身在乱世,哪里能有纤细如毫发之温情?想起来我倒是告诉你好多我童年的事情,但你却很少说你的。不公平。”

我托着下巴:“嗯,我不是不想说,但都是琐事。你要听,我以后有空,就一段段说给你听。”

天寰把我抱到床上,吻着我的鼻子,道:“其实你并不像木头。”

“多谢你安慰。”我把双脚伸到他的怀里:“我好像在发胖,都怪你们。成天喂我吃些补药。”

天寰抚摸我的脚:“胖才好看。我最喜欢你的脚丫,白白胖胖的。人家都喜欢尖尖窄窄的花瓣,海棠,梅花,桃花……。我却更偏爱牡丹花,荷花这样大花盘的花朵。可惜你除了这双脚,哪里有够格的胖呢?”他说着,借着灯光吻起我的脚来。

我羞得捂住眼睛,怪不得他老爱亲我这里。我咯咯笑起来挣脱:“痒痒。”

天寰把我搂在怀里,吹熄了灯,陪着我躺下。听他的呼吸,我有点尴尬,神医道,我产后一年内,不得行房。因此天寰跟我一径是规规矩矩的。不过时间太长,对男人也甚是……我轻声说:“我好多了。再过一两个月……也许我们……”我用脚去碰他的腿。

天寰一声不吭,我倒是有点紧张,谁知他又笑了:“这万不可冒险。短暂贪欢有何好处?我们的打算,都要长长久久的。自从你怀孕,我就谨慎至今。那么多天都等了,不怕继续等。”他让我枕着他的肩膀,贴近我的耳朵:“其实我也是怪人。比起那种乐趣,我更情愿像现在这样跟你相依,听着山雨鸟鸣入睡。”

他的气息吹到我的眉毛上,我习惯性的咬着他胸口衣裳。天寰抚摸我下巴,胸腔里的声音夜雨更丰沛温柔:“这女孩子亏得是嫁给了有点子钱的男人。换个穷人家,你这么伤衣服,最后你夫君只能在胸口上补个补丁了。”

我捶他好几下,他才不笑了。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知道我和天寰在想同样的事。

为何世间人如此的感慨年华?虽然我们相差十岁,但我并没有太多感伤。

莲舟轻摇,天河被雨送到我们的圆窗之下。月亮虽然不见,但我想它必定舍不得离不开我们。

它或许躺在夜来香的植株下面,乘着我们无言相偎,潜入梦里。

初蕊,在梅花纸帐上绽放。当我把生命和他的埋在一块儿时,梦就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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