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唔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打了呵欠道:“你不累?我累坏了,我可要睡了。”
他叫了几声小虾,我就不答应,他就住口了,过了一会儿,药效发作,他起了微微的鼾声。
我张开眼睛,月光在这间屋子里,从未有过的明亮,光华灿烂,就像我父母的笑容。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阿宙并未被俘虏,是锦上添花的一幕。上天如此厚待我,我还是幸福的。我不禁笑了,想到被困邺城的天寰,知道自己这次又不能尽快入睡。我清理一遍思路,一丝困意袭来。忽然听到阿宙在睡梦中喊起来:“小虾,小虾?”
我连忙说:“我在这里。”可阿宙依旧在梦里,他满头冷汗,在梦寐里叫道:“大哥是我的错,我把它给你。还我小虾吧……大哥,大哥?小虾,小虾……?”
我听他的梦话,心里猛跳,“它”是什么?我这样疑惑,居然问出来:“是什么?阿宙你要把什么给大哥?”
这时,阿宙的梦醒了。他望着床头的我,拉住我的手。
我用手绢把他头上的汗水抹去,还好他没有发高烧,只是眼睛里布满了红丝。那个梦,似乎十分恐怖。但阿宙的脸上,没有一丝怯弱。
我转身倒水给他喝,阿宙的目光始终不离开我的脸。虽然此刻我为了保险,依然带着那些所谓的“化妆”,但是阿宙看我的眼神,并不亚于几年前,在蜀州他初恋上我时的迷醉赤诚。
那种眼神,好像他眼里的你是天下最美丽的事物,你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宇宙的中心。
我口齿清楚地说:“阿宙,只是梦,梦都是反的,我活得很好。”
他盯着我:“小虾,你别去萧植的大营。既然遇到了我,你没有必要再去。我宁愿自己再死一百次,也不愿意让你冒一点危险。我不让你去。”
我心里几个念头划过,我望着他额头的汗水,他衣服上的血迹,我哑声:“我不去。”
“真的?”
我点头。我不爱骗人,特别是对他。除非是万不得已,人总有万不得已的时候吧。我盯着阿宙的眼睛,将一颗药丸取出,又捏碎了给他服下,柔声道:“你在,我有什么必要自投罗网?”
在我眼里,那不是罗网,而是虎穴。
阿宙的眼睛湿润了,桃花在夏天花期早过了,他眼里只有青绿叶子组成的花萼。过了这个夏季,叶子下就该是茂盛的果实。不知不觉,我的眼眶也湿了。阿宙死,我不想哭,但阿宙活,总让我想哭。阿宙开口道:“小虾,我生死存亡时候,不会念佛,也不念父母国家,我只一遍遍叫你的名字。炎光华是皇后,夏初是别人的女人。只有小虾两个字属于我。今晚,我不能再瞒着你。你问我为何不愿去山东……是不是沈谧告诉我的?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神,何况他出山当我的谋士,自己已在瓮里。今年天象于我方并不利,何况我的队伍毕竟年轻,还缺乏足够的准备。这次交战,北方绝对不会统一南方,我知道,因为我有一件东西。”他贴着我的耳朵:“小虾,我有完整的敦煌星图。”
我手里水碗一晃,热水烫到自己的手。这我倒是没有想到。敦煌星图?据说能预言未来,解透它就可以得到天下。胜者为王,阿宙……我倒吸一口气,用手指掐着棉胎:“元君宙!”
他想要干什么?为一代贤王,为将军主帅,怎可昧下此物?我回想起在西北的点点滴滴,想到在雪山山洞里阿宙在黑暗里燃烧的眸子,他还是留了一手。夫妻是一家,他既然隐瞒了皇帝,就该把我也瞒住。他为何现在告诉我?
阿宙捏住我的手指,他的手指同样烫人:“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怕我威胁太一的地位?或者是对大哥有二心?小虾,我既然告诉你,你就该明白我的心。在西北时,我曾经想告诉大哥这星图的事情,但大哥最后才让我知道,而且他对我有所怀疑……。小虾,我是大哥养大的,而你在大哥的保护下开成了天下最清艳的花朵,但大哥是一个复杂的人,复杂的超出你我的想象。他幼年即位,饱尝辛酸,一路辛苦走来,心里永远是天下霸业。为了江山牺牲一切,是他的习惯。我,你,甚至他自己,他都在所不惜……”
我打断阿宙:“所以你要保留那张图,为了保护我,保护你自己?”
阿宙直视我:“我上战场,冲锋在最前,撤退在最后,若是只有我自己,我保全了留给谁?”
他好像觉得太疲乏,仰面倒下,声音变轻了:“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你,就是我的底线。我的智算不如大哥,不得不借助外力。敦煌星图在山洞内的部分也不完整,但惠童给我他父亲临终给他的几个残片,于此正好成为一幅。不过,我还未完全参透此图……”他笑了几声:“我是卑鄙么?也许吧。但我无怨无悔。你可以去告诉大哥此事,也可以不说。你说了,我也绝不会给他星图。你不说,我也绝对不会对不起你的。”
我恨不得去打阿宙几拳头,你让我怎么告诉天寰?我告诉他,让你和他势不两立?我不告诉他,我变成你的同谋。元天寰残酷,苛刻。对人对己,都是那样。他随时防着周围的人,但若人家防着他,也许是一种背叛。我心里一股无名气,仰脸,一字一句道:“我不说。你可别把星图给你大哥,但若我要它,你给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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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阿宙诧异问。
我点点头:“就是我。阿宙我要是拿回你的剑,你把星图给我吧。”
他不置可否,方才的药丸效力更强,他努力打消睡意,舌头不听使唤:“你……你……怎么拿回我的剑?”
我俯身说:“我说过我能,我就能拿回。阿宙,你为了我保留那张星图,我不乐意。你大哥养大你,呵护过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想死。要是真有那天来,我自己会选择,只要我想,我就能保护好自己。不用你来帮忙。”
他似乎听不进去了,鼻息沉重,呼呼睡去。我坐在炕边,一夜,心里百转千回。
直到第二天中午惠童跟着我来茅舍,阿宙依然在沉睡。我把阿宙化妆成病重的女子,他的脸上,也早被我改成了另一幅容颜。我买下了一辆独轮车,惠童会扮成一个和家人逃难的小童。今日流民更多,混在万千人里,孩子和妇女不会引人注目。我对惠童再三嘱咐,挥了挥手:“去吧,赶在萧植进攻前,将殿下送回洛阳。注意此事秘密。为了军机,为了赵王声誉,唯你我知底。”
惠童跪在我的面前,磕头如蒜:“皇后,你为何执意要去南军大营?万一……怎么对皇上,殿下交待?”
我喝了口橘皮泡好的水,笃定笑道:“惠童,万一的事情,如何说呢。我就是坐于宫中,有皇上时刻保护,万一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吗?虽然我是皇后,你是侍者。但数年之间,你我也有缘份。临别之时,我想谢谢你。”
“皇后……”他哽噎。
我站起来,拉好袖子。我不能说的是:我必须去。因为我去,才能牵制住萧植大军关键的两天。而我不出现,萧植就会知道阿宙被俘的骗术,被我识破。我不出现,和赵显在洛阳的守城计划,就会被怀疑。我必须去。我答应过拿回阿宙的剑,我答应过天寰守住他的江山。
临近傍晚,我到了萧植军营前最后一片树林。我拍拍玉飞龙的耳朵:“花马该回复英雄本色了。”我哼唱着家乡的曲子,用溪水把白马身上的污泥冲刷好。
玉飞龙晌午时已经重会过阿宙,它此刻不再垂头丧气,和着我的曲拍,在溪水里转圈撒欢。
“人们都说近乡情更怯,马儿,你也知道南朝是我故乡。”我把父亲留给我的青铜剑擦亮了,对着日光抹着剑锋,我吹了一下哨子。虽然这几年成婚生子,但只要我吹起哨子,我就是光华了。简单的不可思议。我解开头发,对着溪水梳洗,又对玉飞龙道:“嗯,可是这回我们不怯,倒是近乡胆更壮了。”
溪水中的素颜女子,与当年在巴蜀山水里的小丫头不再一致了。我仔细的瞧了瞧那个倒影,腮上发热,叹息一声,对玉飞龙转眸笑道:“这样的女孩子……唉,就是元天寰这么狠心的男人,若现在看得见她的模样,大概也不忍心一两个月的不理不睬,不给一字书信了吧?”
玉飞龙低头吃草,打了几个响鼻。似乎为了我忿忿不平。我哈哈大笑,将鞋里的尘土倒了,用流水洗了双足,正要穿袜子。只听背后有响动,我回头,老朱和四名黑衣的武士全部跪倒在我的背后。
“皇后,皇上有旨:请皇后迅速跟我等返回洛阳。皇上与上官先生忙于解决邺城之敌,正在难舍难分的当口,只有臣等护驾皇后。”
我立于冰凉水中,低头注视他们。夕阳艳丽,晚霞泼彩,树木葱茏,山河壮丽。
我将头发拢到脑后,平静道:“诸位辛苦了,但我不会回去。”
“皇后……?”老朱正要说话,我摆摆手,温和问:“老朱,皇上可有书信给我?”
他一愣,从怀里掏出一卷:“皇上有给臣的特旨。皇后,皇上离开洛阳之时,就吩咐臣和着几个追随他多年的影子护卫竭力在暗中保护皇后。得知皇后离开洛阳,皇上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旨意……”
我一笑。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朱仰视我,话也说不下去了。他仿佛第一次见到我,而我不是昔日的我。
我拍了拍手,那四名侍卫看老朱的眼色,很快退下。我对老朱说:“回复皇上:我意已决。我跟着皇上数年是幸福的。我并不是皇上的奢侈,而是皇上给了我一段奢侈。以前我还是孩子,总也想不清楚。现在想明白了。我嫁给皇上,并不是只为了当皇后,做最强男人背后的女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想见证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对于爱的期盼。我愿意享受美丽,品尝人情。我嫁给皇上,不是为了等着我所爱的男人给我下冰冷的旨意。对于此刻的我,他既然没有书信,我就不能再接受了。”
老朱怔着注视我,我对着夕阳继续说:“时间不多了,我要抓紧走了。你不用跟着我了,只要回去复命。若我不能回来,你记得把以下的话告诉皇上:皇上要保重龙体,江山系于一身。呕心沥血,不适合一个霸主。与其做圣主仁君,皇上的光华,更喜欢皇上当一世奸雄。皇上在,国家在,相信皇上一定能照顾好太一。两个人的宫,亘古未有。若我不在,誓言不再有效了。皇上的光华,不愿意他继续孤独。崔惜宁此人,引人喜爱。若我不能回来,请皇上把我存在他那里的玉燕子赐给崔小姐吧。”
这是我想了好几天的话,若老朱不出现,我就是死在萧营也不肯说的,但此刻轻而易举,如瀑布般毫无阻碍的说出,我心里十分畅快。
夕阳西下,人在天涯,紫色的暮霭里,萧营军旗招展,万千人马,都在营外。
地平线上起了风,发后的飘带被风飘起,扫过黄土里的岁月,青春风华,于江南水里重现。
白马驮着我向他们走去,有一匹棕色的宝马出了大营,马上的将军,须髯飘展,风采不老。
空旷中,他对我大声道:“公主只身前来,实在是一颗凤胆。”
我笑道,声音在战场回响:“将军说笑了。我回家来,要什么胆儿呢?南北朝间,国事。炎光华来此,家事尔。”
我的眼睛尖,越过千军万马。有个倩影裹在辕门前的脾风里,听闻我言,那人拨开风兜,对我一笑。
我心中顿时一寒,面上却笑颜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