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我们到达京口。晴川历历,长江滚滚,京口就和我幼年记忆里的一样。
守卫京口的是长孙老将军,此次他的第一路军,虽然硬仗不多,但所守防线十分之长。从巴陵到寿春,不顾此失彼,能平定民心,确实功不可没。
老将军带领部将在城门口跪迎圣驾,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增多了。现在人们都把皇帝当成了现实中的神,尽皆匍匐。除了老将军本人,居然没有一个敢于抬头瞻仰天颜。
“怎么,到现在建康还没有拿下来?”天寰微笑,声音淡远柔和,不熟悉的人,却会觉得可怕。
长孙踌躇片刻,小心回话:“是,萧植虽然负隅顽抗,但皇太弟兢兢业业的要收服建康王廷。自古以来,没有以孤城挡住百万雄师的。如今皇上亲自南下督战,必定捷报在望。”
天寰写意地望着远处风物,似乎他不是第一次来到江南,而是故地重游。他冷冷问:“这次倒是没有多少乱民来勤王,你是按照朕所交待的处理的?”
“回皇上:臣全按万岁神机,或利诱或安抚,各个击破。这次大战和上次不同,南朝各地起兵勤王者只有区区几路,臣不费力便压了下去。建康城至今没有得到一路增援。”
天寰又笑了一声:“此一时,彼一时。这次大战和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当时朕染疾,弟负伤,兄弟与敌交错在河东一路。南朝尚有还手之力。这次呢,朕运筹圆满,弟攻无不克,三路大军合击,天衣无缝。谁还肯为一个萧植去徇死?民能载舟,也能覆舟。如果说以前南朝人尚不忘炎氏皇朝的余德,现在难道还念着指鹿为马的萧贼不成?萧植自以为忠勇,却连三岁小儿都不能骗过的。上次大战,他杀死太子,骗君北狩,处决妃子,狂妄至极。他听信谗言,自毁长城,使梅树生在河北的攻势落空,大败于北境,断送自家精锐,已是大罪。求和之后,非但不引咎自裁,还忝居首辅之职不去,继续独断专行,迫害大族。路人切齿愤叹,以国贼比之。他受章德太后拔擢,崭露头角。后来却不知拥立太后嫡系,可见忘恩负义。昏君崩徂,他擅立来历不明的稚子为帝。发号施令,目中无人。留宿昭阳殿,检阅先人宝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朕若不替天行道,天必降灾于世。”
哎,成者王侯败者寇。如今天寰怎么说,大家都认为有理。天寰在上次大战和萧植结怨,本是憋了口气在心中。说到这里,天寰俯身,用手掠过长孙将军鬓角,语重心肠道:“数月不见,将军又生华发。朕十四岁夺宫,老将军就在左右。将军的白发,都是为朕所生。损一目,丧一子,也都是为了朕。”
“皇上……”长孙老将军那般刚强之人,登时泪流满面。
天寰亲切道:“老将军莫说,你我君臣,非用言语可相知。新生后辈,纵然如狼似虎。与你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老臣并不可比。朕即日起,封你为忠国公,世袭罔替。这次回长安后,画你真容于紫阁上。朕身后,要把你,已故的薛坚等辈,一同配享朕庙。”他用袖子拂过长孙的肩膀:“朕不准你推辞,也不准你谢恩。”
“皇上,臣及子弟肝脑涂地,难报浩荡皇恩。”长孙老将军感动涕泣。
我双手把他搀扶起来:“将军莫流泪。将军一门忠烈,子侄遍及军中。皇上惦念老臣,自非一日。将军不忘君臣之情,便是天下幸事。将军一眼失明,听闻常用锦绦遮目。我在车马上,现缝制了两条绦子,送给将军。”
长孙将军无言以对,泪都忘了流。他的臣心,为千万鲜卑人和保守老臣的风向。我和皇帝都知道,新得到千万座城池,这些旧人,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失去的。
我笑着问:“将军,京口乃南朝形胜之地。位高望亲之辈,仅次于都城。我既然到了,能否请他们来相见叙旧?”
凤凰台,南朝历代行宫所在。帷幕里积淀着灰尘,好像在为南宫蒙尘耻辱。翠尊上积满了清晨朝露,好像是为伤亡者的哀悼。行宫华丽但毫无生气。纵然我们住了进去,明堂里,隐隐约约,回荡的还是昔日父皇怀抱下,稚子幼女的嬉戏声。
宫,只是栽种帝后皇族们的花圃。当花朵萎谢之际,花圃既然点缀琳琅,也是不会有生机的。
我接见南朝旧人,天寰却不参加。我一个人安心等待在长江上的高台,殿堂外江风淅淅,江声沥沥,江雨霏霏。我心无晴无雨,明朗一片。天下的谜底,引无数英雄沉醉而不知归路。上天是早就知道的,他并非是无动于衷。柔然灭,用雪送之。南朝之平,以花葬之。
我邀请了一百多位留在京口的高级俘虏。实际上,他们被“保护”在家里,算不得阶下囚。
说是受皇后邀请,我也知道这些人是被半强迫来的。陆陆续续到的人们,神态都沉重而警惕。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战战兢兢,有的羞惭静默,有的怒目相对。还好皇帝没有来。他不来,是给这些人面子。我倾倒玉壶,红酒如血泪。我在鸦雀无声的殿堂中朗声一笑,问道:“各位,外面那不停叫的鸟是什么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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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贵妇人掩口而笑,一个说:“您到底出嫁久了,连鹁鸪叫都忘了。”
我自饮自斟一杯:“原来是鹁鸪。鹁鸪是不欢迎北方人的,所以才鸣叫如啼?鹁鸪只能使北客忧愁,对我们南方的人惯闻如不闻。我有时候想:我炎光华算是北朝人,还是南朝人呢?”
无人回答我。我抬了抬手,侍从们将一百多匹鲜艳的丝绸堆放在大厅中间。我笑道:“当时送我去北国和亲,算起来已有八九年了。朝廷接受下聘的时候,我母亲袁夫人病重,未几因此打击而薨逝。我曾发誓不嫁北帝。但命运不由人,人在天下这个大屋檐下,不得不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我违背了对母亲的誓言,看北军攻破了故土,我当然不是个孝女。然我也曾有‘达则兼济天下’的誓言,我梦想施展父皇的遗志。所谓的孝,与命运的契机比起来,如何?诸位不用愁眉苦脸,南朝灭了,还有新朝。你们想要像过去一样:保持荣华地位,守住祖产家业,又有何难?前些年南朝衰败,皇帝沉湎酒色,有多少人敢于挺身而出?死于谏者,有几个呢?为国排忧解难者,又有几个?贵游子弟们,苦吟春宵,争于小利。饥民冻死在建康街头,有几家朱门,能把后堂宠婢们拖曳于地的丝绸分给百姓御寒?不是说父母死后才哭哭啼啼,表达追思,就是忠臣孝子。”
众人没有一个说出话来的。我说的是事实。南朝腐朽,岂止皇帝?贵族们的堕落,才是国患的根本。国家少“士”,各自为私。何来安康?
我叹息一声:“请你们来叙旧,不请你们喝酒。对失败者,喝酒可以忘却愁绪,可以自欺欺人,但我不怂恿这种旧式的风雅。我请你们喝茶,这茶是北朝所种的。味道极苦涩,但可以提神。长安冬夜寒冷,饮此茶,可克服倦意。上至皇帝,下至儒生,贵贱同一,风靡此茶。”
宦官们将一盏盏的茶水放在人们面前,他们只抿几口,就纷纷蹙眉撇嘴。
有个少妇问我:“皇后,此茶名字是什么?”
我认得她是吴郡顾氏的媳妇,当年在谢家田庄,初嫁的她,曾和我一起品尝清冽的龙井新茶。
我道:“此茶名‘求全’。我大婚八年,北朝上下就饮此茶八年。为什么叫求全呢?是我?还是天下,还是每个人?”
我不顾他们的眼光,默然走到台上,凤凰台下清江水,梦里依稀几度见。
我叹息一声,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春水已逝,夏日将来。“求全”者,必须委屈。
我回头,家乡人们的眼光,与方才有所不同,我指着那些艳色的丝绸说:“这都是进贡给中宫的上好蜀锦,一匹值数万钱。我因不能尽孝,内心惭愧。所以父母过世后,我常服白桂布衣。北朝此战,是伤了大家的面子。但要求全者,必须尽快把里子缝进去。在座愿听我言的,此刻可以每人拿走一匹,重做新的面子。不愿听我言,立志效法古之名士,从此穷守陋巷教养子孙,甘于寂寞永不出山的人,可以直接离开。我保证绝不会怪罪。”
我没有怎么看那些人的面色眼神,只是默默的望着蜀锦。
大厅里又是空荡荡的,我不禁笑了。哎,一堆蜀锦,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匹。
“世间总是凡鸟多,要是人人都成士,君王怎能统驭?”天寰安慰我。
我缓缓的回眸,他的身边,多出来一个秀逸的青衫人。
“好在凡鸟走光了,林间飞来一只鹤。先生,你终于来了。”我从心里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