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第162章罗网(2)

天光发白,圆荷回来了。她告诉我:杨夫人没有哀求,没有哭泣。她挽着几十年前流行的高髻,穿着条年代久远的石榴裙。她拒绝去佛堂忏悔,要求去传说里存放仕女图的地方。善静尼允许了。杨夫人的结局,好像是对文成帝的讽刺。在那间收集了文成帝九百九十九位丽人图的屋子,杨夫人自缢而亡。她才是文成帝的第一千位美女,而不是我的母亲。文成帝时代轻薄的丝绸,奢靡的服饰,成为了她的陪葬。曾经以美丽受宠处于北朝巅峰的女子,需要忏悔什么呢?忏悔青年守寡后的寂寞?惭愧为了欲望的野心?

女人一生,其实没什么可以忏悔的。好女人,坏女人?他人自可评说。

清晨,我叫醒太一。我每日陪着太一上朝,经常不可避免的陷入恍惚。

第五日,等我们上朝回来,桌上多出来一个锦缎衬底的盒子。

七王府被严格控制,但擅长针线的七王妃还是为孩子做了帽子。以前她还写信来拜祝皇子健康,这次居然没有一个字了。事到如今,她有为难,不如不写吧。

天寰的病情,日日加重,他好像费尽了心神。

洛阳的那几万军奇妙的和朝廷对峙,朝廷不过问,他们没动静。

我怀疑长安城内外有大将会叛变接应,但四路大军,没有任何大将有一点异动。

杨夫人死,杜昭维马上请求解除职务。我没有理睬,直接退回奏折。但他从此不再到公府。

连日阴云密布,忽一日又化成雨丝紧密。天寰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他躺着听太一向他汇报朝局。太一一边故作轻松的说,一边带着笑。他捏着父皇的手。日渐消瘦,天寰手指更显细长,手上皮肤的苍白,仿佛从未遇到过阳光。我痴痴的注视他的手,不得不强迫自己转过头去。

等只剩下我们的时候,天寰问:“你看过北海妹妹的新生儿子吗?”

我摇头。天寰说:“代我去看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入夜前,把杜昭维带到这里来。”

我眼皮一跳:“天寰?”

一声闷雷,天寰道:“你们上朝的时候,探子来报,元君宙现就在乱军之中,已朝长安来了。他隐匿至今,还有什么可说的?长安城内,确实潜伏有别的奸臣。一切按照我们商量的办吧。”

我低下头,发现他的手指烦躁不安的颤抖着。这双手给我太多的记忆。现在,可能是它们最后一次打开绳结了。它们显得慌乱,因为它们要夺取的是亲手抱养的弟弟的生命。

我跪在床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皇上……?”

他优雅抬起头:“算起来,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林子里。天正下雨,和今天一样。我放了你,给弟弟一个机会。今天,我不会再给他机会。我不许你给他机会。不然,我不会再放过你。”

他把最狠厉的话,用最柔和的语调说出来。他的双眸好像洞察一切。蔑视死亡的微笑,让他的面庞发出一种比俊秀更迷人的光芒。他道:“把太一叫来……”

还是晌午,长安城里就起了大风。磅礴的风雨,卷起满地的落花,遍地都是英雄红泪。

我拉着宝玥对杜昭维说:“宝玥,你知道宫廷的阴险可怕,但我问你一句话:如果把你嫁给太一为妻,你愿意进宫吗?”

宝玥跪下:“我愿意。我和太一弟弟在一起,什么都不怕。天塌下来,我头一个顶上去。”

杜昭维变色:“宝玥?”宝玥含泪对父亲碰头致歉,却不减女孩的倔强之色。

我道:“这样便好了。昭维,你还顾虑什么?随我面见圣上吧。”

没有到入夜的时辰,长安已完全陷入漆黑。家家户户都是像在鬼府里一般,远山荒岭上狼嚎阵阵。宫门的石臼被推开,雨中的殿堂灯火通明。疾风里的马蹄声,就像一阵阵鼓声。

我和太一登临未央宫,召集全体大臣。我环顾众人,大声说:“从现在开始,城内外四路大军的虎符印玺,全都应收归国家。皇上不豫,全军都应戒备,防止任何不轨奸谋。剥夺元君宙的太尉称号。特任命长孙乾为新任太尉,各将帅都听取他的命令。有违者立刻处斩。听说元君宙正向长安推进,他到底是何居心?太子当国以来,可有失德之处?若有人想取而代之,天将厌之。”

话音刚落,杜昭维,崔僧固,谢如雅,长孙乾等,一起陪同皇帝入朝。天寰卧在肩舆上,身披明黄龙袍。群臣多日不见天寰,危难中再见天颜,山呼万岁,有人顿时哭泣起来。

禁卫官登殿报信:“报……洛阳军到达南门外,军士们号称要拥戴赵王继位。”

不一会儿,灵一禁卫官报告:“报……城南白孝延将军已打开城门,迎接赵王入城。朝廷派去小的去收取虎符,白将军闭营不开,小的只好回来。”

啊,想不到是白孝延……。他受到皇帝恩惠,竟然反戈,与沈谧等勾结。怪不得其他三路军的虎符都上缴,只有他的迟迟未来。我身体一晃,长孙将军道:“老臣立刻上马迎战。”

……长安城马上便要成为战场。这会是百年以来,长安首都的第一场大战。

我喝斥面无人色的群臣:“不要慌张,皇上还在,且听处分。”

只听天寰兀自低沉笑道:“喔……是他啊。朕待此人不薄。非要封王当太尉才能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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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寰使尽力气坐起来,向太一招手。太一跑过去,扶住父皇。天寰的背部,全被汗水湿透,但他依然靠着意志支撑着病骨。群臣仰望他,鸦雀无声。他喘息数次,才含笑道:“朕方才在太极宫内,已托付太子于诸重臣。沈谧等贼拥戴皇弟,不过是篡位借口。帝星有变,朕自知沉疴难起,当急流勇退,传德避灾。朕有太子,仁孝睿明。朕决定此刻就退位,卿等都可以见证。如此,他们进军还有什么名义?“

群臣大哭,有进言阻止者,天寰摆手:“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我下跪,大声道:“万岁圣明。”

他把龙袍加在太一的身上:“皇上,好好坐这个位置,下面这些人是朕的忠臣,朕把他们和江山都交给你了。”群臣泪如雨下,崔僧固等领头下跪,三呼万岁。

太一泪流满面说:“臣以身代亲,于心不忍。但上皇之言,儿臣永铭刻在心。”

天寰体力不支,向我点头。我走到台阶前:“新皇帝既然继位,名分已定。叛军出师无名,我等众志成城,他们自然瓦解。皇上顾命大臣,为尚书令崔僧固,太尉长孙乾,吏部尚书杜昭维,户部尚书谢如雅,还有一个为御林军新帅骠骑将军赵中平。”

众人从未听说还有骠骑将军赵中平,因此都讶然抬头。有位全副武装的青年将军蹬蹬上殿,他蓝眸耀眼,铠甲鲜明,只是发冠下,并无头发。

“赵显?”有人已认出他。

两年不见。赵显这棋子,终于被亮了出来,他成为历史上少有的僧人将军。他的威风被僧侣生活包裹起来,内敛不少。他既是大将,也是和尚中平。显字被皇帝去掉,换成了中平。

赵显跪下:“御林军即刻出发城南。白军有一半是臣旧部。臣有信心平息骚乱。”

天寰说:“朕赐你尚方宝剑,所有反贼,就地可斩。即使是亲王,既然谋反,不必再带回宫。”

太一把将军印交给他:“祝将军马到成功。”

我对长孙说:“老将军按朕圣旨的方法,环卫宫城就行了。让年轻人去攻吧。”

天寰一阵咳嗽,他用手绢挡住口鼻中的血丝。我忙扶着他进入内殿。

我捏着天寰的手,他说:“没关系……我只是太累了而已。”

我陪着他等了一会儿,古怪的是,好像城南并未有轰隆激战之声。

天寰皱眉,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时,皇宫一侧有鼓声阵阵。

那是刑部门外的鼓,平日鲜有人打,更不要说今天了。

天寰浑身冷汗,神医给他喂了些药。我命内侍们将太上皇送回太极宫。

刑部尚书跑到正殿后面来见我:“皇后……是七王妃敲鼓,她说自己女流,不见大臣。有话对你说。臣已命人将王妃送到宫门口了……您看?”

她为何敲鼓?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说:“我去”。

我披起蓑衣,在御林军的护卫下,骑马到达宫门。

七王妃跪在门口:“皇后?”

我拉着她进入执勤卫士的房屋,她哭道:“皇后,我终于出府来见到你了。实际上,五殿下并未谋反。为何这样兴师动众置他于死地?五殿下去乱军,乃机密行事。虽然他告知七王底细,但七王不敢直接上奏。我们三次给皇上皇后送信,都没有结果。我把五殿下的信放在盒子里,当成我送帽子的贺札,还是没有音信。请问,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我一时茫然,以为她遭遇突变,语无伦次。说:“元君宙谋反到如此地步,我都不能救他了。”

她坐起来:“五王离京时见了七王。他对七王说:隐约觉得洛阳旧部情绪激变,将士们写信要他不放弃皇太弟的位置。他怀疑是沈谧重新出现了。但此时他没有事实,如果报告皇家,就打草惊蛇,还会连累他的部将们。所以他想出城,一旦有变,可以及时去阻止。但后来情况有了变化。为了不引起注意,五王千方百计给受冷落的七王送来一封密信。说是沈谧似乎与城内某帅勾结,但沈谧隐讳颇深,只说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开门。他决定开门时,一举杀死沈谧和逆贼,将他们首级送到皇帝面前谢罪。他求七王预先告诉皇后,做到心内有底。我们被阻止出入府第,公开奏章会置乱军中的五王于危险境地。因此,只能写秘信告诉皇帝皇后。信石沉大海……皇后究竟知道吗?七王虽然染病隐退,但不愿见到兄弟再折。今天门口的士兵被调开不少,我才设法乔装出府。”

我现在不知道该相信谁……。信,我从没有看到过,是皇帝对我有意隐瞒?那么他是决意要元君宙死了?可是,并不像是那样。我坐下来,仔细回想。

城南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动静。赵显和君宙的部队遭遇,不该如此平静。

莫非……我想起阿宙说要我相信他时的眼神。莫非他真的是不惜以自己的名节生命为诱饵,为社稷除奸,为我们母子解忧。须知沈谧握有星图,而且与城内主帅勾结。如阿宙不杀他们,天寰不及时退位,不早早安排好赵显。皇帝驾崩后,鹿死谁手,确实难说。

我究竟何去何从?此时就算阿宙抛出两人首级,也可被赵显视作叛军大势已去后的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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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意思:“不用带他们回宫,就地可斩”。阿宙就地被斩……

我迅速拿出怀里的皇后金印,对一个侍卫吩咐说:“快去,如果南营门开,没有和赵显大军开战。假如之前五王已斩了沈,白二人头颅,我命赵显不得杀大王,送他到宫门来。”

那侍卫离开,七王妃眼睛一亮:“皇后,他们也许拿走了锦缎衬里我的贺札。但帽子里面,我才藏的是五王前些天送来信的原稿。本来是块破布片,我便缝在帽子里了。以免将来没有对证。”

我对圆荷说:“取帽子来。并且问一句百年:有没有藏信过?前方战事有了结果,我就回宫。”

我走回正殿,坐在太一的身后帘幕里。

群臣安静的坐着,几乎没有人敢出气儿。

太一稳若泰山,好像比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经过世面。

天寰的那件龙袍在他身上显得太大了。

可他披着好像被镀金的佛像一般,高贵庄严,毫不可笑。

圆荷取来帽子。我扯开帽里,果然有块布,真是阿宙的手迹。我匆匆一读,心神为之紊乱。在十天之前,他就那么告诉我们他的计划。看来,他根本就不想篡位,哪有提前就把城内里应外合告诉对手的篡位者呢?可是,现在只能等待赵显的消息了。

我把太一叫到帷幕里,背对大臣们,把自己身上所带的黄金龙凤挂在他的脖子上,对他细细嘱咐。他听得认真,我把唇贴近他的脖子:“好孩子,你当皇帝了。我只是太后,不再是皇后了。过几年,新的皇后就来了。她和你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她会比我做的更好。”

约过了半个时辰,报告传来:赵显已带着赵王到宫门。

洛阳乱军,白营大军,都放下武器。

群臣喧哗,虽然欣喜万分,但不知道究竟怎么那么快就有了胜利时刻。

我的侍卫把金印还给我:“一切如皇后所料。赵将军到达时,赵王已斩杀沈白二人。他一番训话,说服了白营大军,说情真相。两军将士,要么拥护赵王本人,要么拥护皇帝,因此开门投降。”

我闭上眼睛,心潮澎湃。我走到台阶之前对皇帝说:“赵王之事,需仔细审理,不能随意处置。”

大家还未反映,罗夫人都来到了未央殿。

她躬身:“太上皇后,太上皇请您,赵王入太极宫。”

我出殿,阿宙被侍卫们押送着,他被反绑双手,挺立在细雨里。

他的凤眼里,春江丽水,桃花盛开。

那时节,雨打在他眼里,花开在我心中。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是多么美好单纯。但我们也没有这许多故事了

我叹息了一声,只是感慨,而非后悔。

我既然是女人,我一生都不忏悔。

十多年,那么些纷纷扰扰,终于是彻底了结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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