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 明霞晚照,歌舞升平。
萧昊牵着霸红尘入京,看惯了巍巍关山、皑皑重云,如今见这京华中暖风醉人,远不似关城里的风飒沓, 眼中心头, 徒生感慨。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注]
这临安城中的繁盛,到底不该属于他们这些背负着兄弟白骨与国家天下的人。
他一身苍云朔雪铁衣,牵着换了踏炎马具的霸红尘,与周围香车宝马颇为格格不入。
路人们好奇又畏惧地看着他,这牵着马的年轻将军面容冷肃,颇为俊朗, 只是浑身透着一股子凶狠的杀气, 让人不寒而栗,只敢远远观之。
腿上突然被个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萧昊低下头,见一团软软的小不点儿滚在脚边, 抱着脑袋“哎哟”了几声。
小不点儿一抬头, 看到萧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顿时全身一个激灵,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边哭还边喊:“呜哇——大大大大大魔王!别吃我……”
“……”萧昊心情莫名, 想了想, 从包里掏出一只糖葫芦,举到这一团小东西面前。
那小东西愣了愣,泪珠儿还挂在脸上,犹豫地看了看萧昊面无表情的脸。
萧昊举着糖葫芦纹丝不动,小鬼试探性地抓住颗红果舔了一口。
噫,好吃。
他眼睛一亮,接过了萧昊手里的糖葫芦,一串儿喊话自动从嘴里蹦了出来:“萧昊哥哥对我最好了!”
话一出口,他就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惊惶地左顾右盼,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说话。抬头又见萧昊一直盯着他,立刻就怂了,咬着糖葫芦远远朝小伙伴的方向跑去,边跑还边回头看了几眼。
行人们大约是察觉到这看上去可怕的将军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吓人,甚至还有点儿呆木可爱,气氛顿时又欢快起来。
面前忽然落下些细碎的花瓣,萧昊微微一愣,抬头见头顶小楼之上,几个女子嬉笑着掩着面娇羞扭过了脸。
萧昊:“……”他好像被调戏了。
迎面走来一个宫人打扮的人,看到萧昊长出了一口气,连忙迎上来行礼道:
“您便是萧将军了罢?可算找着您了,官家得知您入京,已经早早在宫内设下御宴,命百官相迎。您赶紧随我入宫吧!”
萧昊怔了一下,贾似道说将他罪状呈予皇帝,他还以为此次入京免不了一番唇舌开罪,却没想到皇帝竟然对他设宴相迎?这是玩儿的哪一出?
他心中疑惑,对那宫人点了点头,应道:“有劳了。”
赵昀设下的晚宴自是非同一般,能出现在场中的都是大宋高官,贾似道也在其中。萧昊将他们头顶名字一个一个看过去,竟然有半数都是红名,剩下的多是黄名,绿名仅有皇帝赵昀一个。
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他敛眉低目,南宋将士面见天子该是个什么礼节,他也一点儿不清楚,唯有努力做出诚恳恭敬的样子,打算跪地行礼。
所幸赵昀见了他很是喜悦,根本不在乎他礼数不周,还没等他跪下去就已经自己跑到前面扶他起来了。
赵昀上下打量着他,抚掌笑道:“你便是萧昊?果真是青年才俊!好,好极了!”
萧昊很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绿名,又感受到贾似道那边有如实质的恶毒目光,心中问号更多了。
赵昀特许他坐在御前,对他以少胜多之事大加赞赏,文武百官纷纷应和称颂,气氛竟然很是和睦。
萧昊本以为这是一场鸿门宴,处处小心,生怕在这红名堆里被人揪到什么把柄,但直到御宴结束,都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赵昀莫名的很是欣赏他,当场宣布授予他鄂州观察史与侍卫马军副都指挥使之职,犒缗钱百万,萧昊想了想,趁势提出想要扩充苍云军,赵昀欣然允诺。
这似乎顺利得有些让人懵了,萧昊在宴会散去之后,还在不知所措中。
赵昀看出了他的紧绷,笑着拍了拍他肩头,对他道:“御宴散了,将军不妨同朕去御花园散散步,放松一下心情。”
萧昊心头微动,从容应是。
赵昀有话要跟他说,他且瞧瞧这些人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到了御花园,赵昀遣退左右宫人,唯剩下萧昊与他两人。宫人们恐有不妥,面面相觑,却都被赵昀强硬赶了出去。
萧昊于是静静等着这皇帝的下文。
赵昀转过身来,极为好奇地打量着他,“论年纪,将军比朕年长,但这外貌却真真半点瞧不出来,看上去反似壮年,蓬莱真不愧是仙人之所啊。”
萧昊心中满是懵逼,面上仍旧绷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赵昀怎么会知道秀太时候的事情,他离开的时候这人还没出生吧?
赵昀并未看出他的震惊,边闲庭漫步边道:“先帝在朕幼时,就常暗中提及你的事情,百般叮嘱若有朝一日你从仙山归来,要竭力助你,将军果真未让先帝和朕失望。”
萧昊至此方才明白这绿名是怎么来的,脑中浮现起赵扩那张老狐狸似的脸,默默在心底“呵呵”了两声。
他恭敬低下头,行礼道:“臣惶恐,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赵昀平淡瞥了他一眼,摇头笑道:“朕知你为什么不想承认。你放心,朕虽然也向往长生不老,但对朕来说,还是仙姿美女更能令朕心悦。朕知道自己荒疏朝政已经很多年了,这烂摊子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不如剩下的时日就好好享乐,免得活得太久,总因此事被那些顽固不化的老臣们戳脊梁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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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昊眉头微皱,这皇帝……该说他胸无大志好,还是该说他真有自知之明?
纵情荒淫还能这么恬不知耻的明说出来……萧昊十分一言难尽。
赵昀接着道:“朕知你有大才,但你自蓬莱而归之事,不可让第三个人知晓,这是朕同你的秘密。你若能守口如瓶,这大宋的江山,可以任你施展。朕听闻你座下有两百余苍云军,骁勇无匹,未尝一败,如今蒙古退兵,大宋至少可得数年休养生息,这段时间,练兵之事,还请将军多加上心。”
萧昊边应边不赞成道:“陛下怎可置江山于不顾,只图自己安逸!”
赵昀无所谓地笑了笑,“今夜只你我二人,朕不怕同你说。这朝堂中的事又有几人拎得清楚?我深爱婉容,却也知道她和董宋臣等人勾结乱政,沆瀣一气;贾似道同他们明争暗斗,为人虽然好大喜功了些,但留他在朝中同他们互相牵制,亦是一种制衡。”
“朕年轻气盛时,也是和权相斗智斗勇才得来亲政的权利,但朝中真正可信任之人,到底如凤毛麟角。若朕雷霆手段,做个自修颇高的明君,朕推出什么,座下群臣集体反对,又如何能掌控实权?小人虽恶,却有可利用之处,他们党羽相争,反能为朕做些实事,好过朕与整个朝堂为敌。”
“但你是真令朕头痛。”赵昀苦笑着看着萧昊,“你这么凭空冒出来,在朝中没有根基,朕想为你做荫庇,需要设计方方面面。这次贾似道吃了你的大功,朕默认了他的功绩,只嘉奖了你的悍勇,你心中不要对朕生出怨怼才是。”
萧昊垂着头,赵昀对局势倒是看得分明,他有些能够理解赵昀的做法,但对他毫无自修之操的事,依然不能苟同。
“朕若此次赐你高官厚禄,这临安城中不知有多少贵胄会盯上你,观察史一个正五品的虚衔,无职掌无定员,不至于引来太多嫉恨。重要的是,朕希望你能不要那么引人注目。朕也不打算留你在临安,你且回义阳安心练兵去,不在漩涡深处,日子一长他们自会忘了你。”
萧昊有了几分感动,这皇帝虽然好色,又放任奸臣当道,头脑却是清醒的,也一门心思在保全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卒子。仅因先帝一句嘱托,能偏护他至此,已经很是不易了。
他诚恳躬身谢道:“承蒙陛下厚爱,臣铭记在心。”
赵昀神色微整,难得正经严肃道:“朕有几件事要交托与你。”
萧昊立刻竖起耳朵,恭敬单膝跪地。
“其一,朕不想看到忠臣良将折在权利斗争中,但朕能做的毕竟有限,你必须学会收敛自己,这是在帮朕,也是在帮你自己。你现在锋芒太露,虽为明珠,却易蒙尘。”
“其二,朕不是一个明君,摆脱不了宫闱牵制,可你不同。你是高飞的自由雄鹰,离了这朝堂,可以替朕施展。朕要你守住疆土,驱逐蒙军……”他顿了顿,目光深沉道:“如有机会,徐图北地。”
萧昊心中叹了口气,赵昀胸无大志,却把报负统统委托给他,这担子……真重啊。
“其三……”赵昀转过身去,顿了顿道:“你随我来。”
萧昊疑惑跟上,一路到了御书房,赵昀从架上取下一对颇为眼熟的双剑,萧昊看到那对90帮贡武器,脸色就是一黑。
“早年先帝观你剑舞印象颇深,命人依样打造了这对双剑。今日起,朕将它赐予你,上至宗亲贵胄,下至奸佞权臣,可以先斩后奏。”
“……”萧昊内心十分拒绝,这娘娘腔的双剑跟他高冷苍爹的形象一点儿都不符合!
这两任皇帝是故意的吧,恶趣味都是会遗传的吗!
赵昀脸上也有几分忍笑的样子,清咳了一声正色道:“它的意义不需我言说,虽有免咎之能,却实为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擅动之物,将军慎用。”
萧昊接过那对双剑,他暗暗决定,这剑还是收进背包里,能不掏出来就不掏出来!
“朕身在临安,享乐之姿麻痹世人,你就是朕的远飞关外的心。朕飞不出这囚笼,望将军能一飞冲天,扶摇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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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陆游《临安春雨初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