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想问, 为什么我的粮行在京里也要维持高粮价?”水宪坐在四方亭里,挥袖在棋盘上随便一拂,他面前那一副“珍珑”棋局便马上散乱了。
贾放注意到水宪用的棋子, 与后世的围棋子稍许有些不同。他每一枚棋子都是黑白两色的, 正面是黑色, 反面是白色。这解释了水宪为啥只需要一篓棋子——他一个人,自己跟自己下棋,用这种双色棋子, 可能下起来比较方便。
水宪抓了一把棋子,洒在棋盘上,见多数是黑色, 便伸指将几枚白色的挑翻过来,棋盘上一片黑色。
“这就是京城。”水宪指着满眼黑子的棋盘,“所有的粮价都固定在一百三十文。”
贾放和林如海都屏息听水宪解说。
“这时, 有个老实粮商进了京,一瞅,哟, 大家都一百三十文。我有粮, 我爱百姓, 我降价——”
“啪”的一声,水宪将一枚白子打在棋盘上。“城里出现一批一百二十文的粮。”
“隔了一天, 这个老实人手上的粮就被人买完了。”水宪伸手轻轻一挑, 将白子挑成黑子, “粮还在京城内, 但是都变成一百三十文。”
贾放明白了:“原来这低价粮不止是百姓会抢, 粮商也会抢。”一百二十文, 粮商只要收到手里, 就相当于净赚每一斗净赚十文,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水宪抬头,冷淡地瞥了贾放一眼,似乎在说:你终于明白了。
贾放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水宪的粮行没办法在城里降价售粮了——他卖得越多,别的粮行就赚得越多,而且无益于缓解现在的危机。有正义感的好人手中的粮只会越来越少。
“在城里免费派粮,或者是官仓以官价收粮,都是一样的道理。”水宪继续说,“无法分辨买主是要自用还是囤积。只要这些粮商肯出价钱雇人——平头老百姓们就只能买他们的高价粮。”
贾放完全懂了,难怪早先水宪说他的粮行在京里,降价这一条路完全走不通,索性将手里大量的存粮交到四皇子和贾代善手里,由他们出面,赈济百姓。
“现下唯一真正是为百姓着想的,就是出城搭粥棚舍粥。只有那样能真正帮到最无助的人。”水宪继续说。
贾放不仅想起了他的哥哥贾赦,自家老哥平日看着纨绔且不靠谱,但所行之事都是挺实在的好事。贾放对贾赦的敬佩之情登时又多了几分。
“只不过,一大锅粥,能救多少人?五十人?一百人?……这京城内外数十万饥民,又如何一一去舍粥?”水宪却颇有些焦躁地叹了口气。
“可是,城内的粮行联手维持高粮价,囤积居奇,难道官府就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嘛?”林如海很困惑地问。
贾放心里也有此一问,放眼各个时代,在非常时期扰乱市场与经济秩序都是大罪,都是政府严厉打击的对象,怎么换到这里就是另外一种状况了呢?
水宪大约是被眼前这两张渴求知识的年轻面孔给逗乐了,“嗤”的一声轻笑,说:“他们所恃的,无非就是这四个字——法不责众。”
“全城的粮行,行动如出一辙,不与他们一道同流合污的,即刻将你买空,让你关门。官府怎么管,查封京城所有的粮行吗?全京城,从此没有一家粮行开门?”
显然做不到,老百姓也不答应啊!
“再说,这些粮行敢于如此,不过仗着‘背后有人’四个字,想着即便出事,也有人能把他们从牢狱之灾里捞出来,就算是流个三千里,也赚够了养活妻儿老小一辈子的钱。”
“官府就算真的能抓到一两家粮行的把柄,也不能就随意查封。毕竟国家律令法度在那里摆着,监国太子那里,都察院与御史台,都有人把眼擦得亮亮的在盯着呢。”
“今年救灾与赈济之事,皇上一直在京郊离宫里住着,自始至终没有过问。但谁敢说他老人家不是一直盯着京里的情形?”
“四殿下在德安,所行之事颇为冒险,但多少做出了一点成绩。而太子在京里却越发不敢轻举妄动——世人大多如此,越是节骨眼儿上,就越不敢有所动作,生怕一动就错……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只要一动,就相当于授人以柄,给了旁人攻讦他的借口。”
林如海听了显然很失望,垂头丧气地说:“都说京里水深,没想到竟然会这么深。”
这个从江南富庶之地来京的年轻人显然没有想到京里这么多弯弯绕。林如海在同龄人中已经算够敏锐的了,可还是没想到京里一件简单的救灾赈济之事,竟也能演化出这么多麻烦。
贾放这时却并没有显出沮丧,他出神地盯着水宪手下的黑子白子,缓缓地说:“我前几日曾经出京,由西路北上,直到黄河边,再折向东,由东路回京。两位可以想见,我都见到了什么——”
水宪显然有所触动,也盯着贾放,紧抿着嘴不吱声。而林如海也白了一张脸,眼巴巴地望着贾放。
贾放继续说:“刚才子衡曾说,死生之际,金银财帛何足道哉。我亦做如此想——我虽无甚财帛可惜,但面对天下生民,我亦不敢惜身。”
身材单薄的小小青年,在这四方亭里说的话,掷地有声。
贾放说着话的时候,心里其实很欢悦——因为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必然能得到响应。
人和人喜好、品味可以很相似,但是三观却未必总是那么相合。如果在这世上能找到三观一致的朋友,那定然是一辈子的朋友。
贾放在意识到自己早先是完完全全错怪了水宪之后,心里别提有多舒畅了。
“机缘巧合,我手上刚好有一些粮食。”贾放继续说,“今日听君一席话,我总算知道了一点,绝不能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把粮食都拿到市面上,否则反而变成了相助奸佞小人。”
贾放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水宪终于缓缓点头,眼神平静,早先因误会而生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了。
“子放,你刚才说的粮,有多少?”水宪问。
贾放老实回答:“十万石。”
“我我我,还有我……”林如海也举起了手,“我已经给姑苏家中去了急信,请他们帮忙,赶紧筹集一批粮食,至少能有五万石上下,将沿水路尽快送入京中。”
“子衡、子放,这批粮到底该怎么用,你们说了算!”林如海直接向水宪贾放交了底。
“我也已经命江南那边的粮行大管事尽快收集民间的存粮,这批存粮也将在本月底之前运到京畿附近——总数大约有三十万石左右。”水宪说得平静,但是他是巨贾王公,一出手便与别人不同。
“所以我们总共有四十五万石粮食,底气够足的了。”水宪一面说,一面食指在棋盘上轻轻点着,仿佛在计算着什么。“与京城那些不可一世的粮行老板,或许可以一战。”
所谓“一战”,自然是开仓平价放粮,就算是对方来收,也让对方尽管收,只要将对方手中的头寸挤爆,让对方无法再继续收,甚至不得不跟着降价的时候,这京城里的粮价就可以平抑下来了。
“只是我一直在想,有什么别的四两拨千斤的办法,能够兵不血刃,逼对手把他们的粮乖乖地都吐出来。”
水宪的指尖继续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直未停,显然也还未想到什么特别好的办法。
“这不,办法还没想出来,上门兴师问罪的反倒先来了。”水宪望着贾放如是说,贾放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过这次南方送来的米粮,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理。这三十万石存粮之中,应该有很大一部分是陈米。”水宪想起这一茬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陈米拿到市面上,降价是理所当然的,但我怕其他几个粮行,故意拿这事儿大做文章。”
敢情跟贾放的处境是一样的,手里有粮,但是陈粮——不过话说回来,新米总是会变成陈粮的,现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谁手上还那么多新米不成?
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这梧竹幽居里坐着的三个人都不喜欢陈米的那股霉味儿,自然也都不希望受灾的百姓也被迫忍受。
贾放则想起了他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算起来,占城稻收获的时间应该快到了,到时他将桃源村的粮食运出来,就既有陈粮,又有新粮。
那些荣府的小厮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将陈米和新米掺在一起煮饭,末了还拌上一勺猪油?
正想着,贾放双眼一亮——
他想起来了!
*
桃源村。
贾放背上背着个包袱,从贤良祠里出来,朝桃源村中大喊:“大伙儿还好吗?我贾三郊游回来啦!”
可不是郊游回来么?他不仅春风满面,而且背上还背着老大的一个包袱,方方正正,满载而归。
桃源村里的人都迎了出来。陶村长最为热情:“哟,贾三爷,您这是去哪儿,得了这样好东西回来?”
贾放含糊其词,把他这一次“郊游”的经历简要向老村长交代了一回,然后交待:“陶老丈,等大伙儿忙完田地里的事,请来帮我一个忙:运二十石村里的存粮到贤良祠去:我……我要祭神。”
直接用粮食祭神,贾放这一出操作还挺直接而粗暴的。
陶村长对贾放的吩咐却没有丝毫的含糊:“好嘞!等大伙儿从田里下来就让他们办。”
他没忘了絮絮叨叨地向贾放解说在他“郊游”期间发生的新鲜事,比如卖盐的贩子进了村,见到村里的木轨上能走车,直接就傻了眼;又比如村里正式腌了一百坛的稻花鱼,专供外销,将来好给大姑娘小媳妇们扯花布……
贾放笑嘻嘻地听陶村长说完:“陶老丈,这次我来,给你们带了一样好东西。”
他将背上的包袱解下来,拎在手里,说:“走,陶老丈,村里哪位大嫂厨艺最好,家里又有石磨的?”
陶老丈一寻思:“论厨艺,那必须得是我家老太婆啊!”
他立即引着贾放去了自家吊脚楼。吊脚楼的居住形式与别处不同——每家每户都有一口火塘,但这火塘大多建在二楼。火塘附近是每家每户最重要的活动空间,每个家庭的烹饪、就餐等活动都在这里完成。
说话间两人到了吊脚楼上,陶老丈唤出自己的老伴,又听贾放的指挥,拿出了家里的石磨。
“这是蒸屉。”贾放解开自己的包袱,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只见那是一个四四方方,木头做的器具,大小合适,正好可以架在一口锅上。
这个蒸屉由一个木制箱笼和好几个非常扁平的抽屉组成,将每一层来开,都是用木板做成的平整抽屉。
“大娘,烦请您去取一碗新米,再去取一碗陈米,然后用水泡一会儿,再用这石磨磨成米浆。”
村长夫人照着贾放说的去做,可贾放又有些坐不住,干脆跑去,亲眼看着村长夫人磨磨,自己也免不了试了两手,见石磨的缝隙里磨出洁白的米浆,贾放那成就感也是满满的——待会儿,桃源村就能知道怎样利用陈米,去除陈米的霉味,同时又能烹制极其精彩的美食了。
等到米浆磨成,贾放就教村长夫人将这米浆浇在扁平的抽屉里,铺满整个抽屉内的表面,形成薄薄的一层,然后将整个蒸屉放在火上蒸,很快里面的米浆就蒸熟了。
贾放就指挥村长夫人将蒸屉取出来,将抽屉底部凝结成白玉一样半透明一层“粉”刮下来,盛在碗里,淋上村里人日常食用的一种杂酱,滴一滴香油,再洒上一把小葱。
贾放将这一碗“美食”递给了老村长:“陶老丈,您来尝一尝,这里粉里还有半点陈米的味道不成?”
陶村长原本还想推辞,可是看见碗里热气腾腾的粉皮晶莹透亮得可爱,一时没忍住,接过碗尝了一口,惊讶道:“怎么这么滑?”
贾放得意得很:“这种粉的特点就是如此,入口细腻滑爽,还有一点点韧劲。您说说,口味怎么样,还能尝出这里头的陈米味道了吗?”
陶村长闭着眼睛品味,尝了半天,将碗里的粉全都盛完了,最后腆着脸向老伴儿伸手,要她再给做一份。
“真……真没尝出陈米味道——话说这米香,这滑爽,我老陶,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粉……”
贾放拦住了一旁正要给老村长做第二碗的陶夫人,请她去做一份完全由新米做成的米浆,然后上屉蒸熟,再递给陶村长。
陶村长急吼吼地,自己讨来,自己调了平日里爱吃的口味,一样地滴了香油、洒了小葱,品尝了,砸吧砸吧嘴,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
“贾三爷,为什么……为什么这全部用新米做的,吃起来没有陈米和新米混掺起来做的这种粉味道来得好?”
贾放则笑着说:“这样还不好?以后村里就算是陈米吃不完,也可以用来做这种小吃,而不用担心煮出来的饭有霉味儿了。”
陶村长一想,确实是如此,登时大喜,又问贾放:“三爷,这道……粉,到底叫什么名儿?”
贾放回答道:“肠粉,用抽屉做的这种,就叫抽屉肠粉。”
早先贾放在北静王府的时候,听对方提到关于陈米的困扰,他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在我国烹饪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种米制品——肠粉。确切地说,是各种用米浆制成的粉类食物:广府的河粉、潮汕的粿条、客家的粄条……还有各种肠粉,布拉肠、抽屉肠、猪肠粉……
这些米制品都有一个特点:需要加入一定量的陈米。如果仅仅用新米,做出来的成品就没有用陈新两种米按比例做出的粉爽滑Q弹。
贾放以前读过一篇报道,解释过其中的科学原理,大约就是稻米中的支链淀粉经过陈化之后会发生一定改变,减少一定的黏性之类。但是时间久远,贾放早已不记得具体的理论是什么了——但是他记住了结论,一定要混合使用陈米和新米。
“除了拌杂酱的这种最简单的肠粉,这种粉还能有很多做法。”贾放指导陶夫人开展厨艺实践活动,“比如说,您用来佐粥的腌萝卜,可以切成丁,洒在米浆上,跟着米浆一道蒸熟蒸软;又比如说,等米浆稍许成型,您就可以在这抽屉里打个鸡蛋,洒一把葱花……”
贾放一边说,陶村长一面双眼发亮,可见也是个十足十的吃货。
陶夫人却瞪着丈夫:“你咋知道咱家养的鸡今早刚下了两个鸡蛋?”
陶村长伸手一比划:“仨!我刚才过去鸡窝,又捡着一个。”
此前贾放大力怂恿村里人发展副业,自己养些个鸡鸭什么的,由此一看,陶村长带头执行得还不错。
陶夫人这才将板着的脸放松了一点儿,说:“三爷是贵客,自然要尝一尝咱家现制的这个……肠粉。至于你么……还不快去把咱小孙孙从村外头叫回来,让他尝尝奶奶的手艺。”
老村长将头一缩,一溜烟就下了吊脚楼,那腿脚,比年轻人还要利落。
而贾放也算是顺利将抽屉肠粉的技法传授了出去。后来他总算品尝到了陶夫人亲手做的抽屉肠粉,里面打了鸡蛋小葱,还洒上了切成细丁的腌萝卜,别提多香了。
可是说实话,贾放还是有点儿怀念后世的芝麻酱、豉油汁,还有……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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