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 荣国公府、镇国公府因为“铜锅涮肉”的事交恶,两家的子弟为此还大打出手,甚至闹到了顺天府去, 此事顿时被传为笑谈。
但这并不妨碍“小楼火锅”换了招牌,重新开门做生意。
早先为“小楼”供货的牛羊屠宰铺被人“截胡”, 一时没法儿接着供肉。其余铺子的牛羊肉没有头一家那么好, 因此很多人预言“小楼”的生意要黄。
“小楼”重开, 连招牌都换了,却也不再继续做那铜锅涮肉了,而是改做一种名叫“酸菜白肉锅子”的吃食。
这酸菜白肉锅子,用的也不是早先那种黄铜的涮肉锅, 只是普通的光口大铜锅,锅子底下安一枚支架, 里面放着小小一钵热炭。整只锅子热乎乎地端上来,却不需要人亲自动手涮锅, 里面的食材都已经配齐了。
说来这食材也不算特别金贵, 是一片片切得薄如蝉翼的五花肉, 还有事先煮熟的血肠。除此之外, 还有一种色泽微黄的蔬菜,却没人知道这种蔬菜是什么,但既然这锅子名叫“酸菜白肉锅子”,这想必就是酸菜了。因为这酸菜的缘故,连带锅子里的汤汁也带着一股子非常明显的酸香味。
说来也怪,这股子酸香味格外激发食欲, 叫人远远地闻见了便流口水。
至于白肉, 便是那些切成薄片的五花肉, 这些肉大多是三肥七瘦, 也有些能肥瘦五五开。看着有些腻,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吃进嘴里却丝毫不嫌腻味,唯见丰腴柔润,且肉香扑鼻,极为美味。
这酸菜与白肉上面铺着的血肠也是一绝,这切成金钱块的血肠,据说是拌上了上好的高汤和各色香料,一道灌入肠衣,煮熟成型的。血肠味道鲜美,毫无腥膻,而且口感极其鲜嫩,与对面晚晴楼刚刚推出的鲜豆花那等香滑软糯的口感有得一拼。
最要紧的是,这“酸菜白肉锅子”,定价只有原来“铜锅涮肉”的一半,而且不另收炭火和汤底的钱,却也一样能让人吃饱吃好,吃得头顶冒汗,浑身舒坦。
“东门涮肉”早先被贾赦带人砸了大部分铜锅,再加上东家小公子被打断了腿,关门歇业歇了几天。听城中的铜器作坊说,他们都在连日连夜地赶工,重新打制那些被损坏了的铜锅。
而且除了“东门涮肉”之外,城里好几家字号也对这种吃食非常感兴趣,这铜锅的构造也不是什么秘密,一传便传开,眼看这京城里就要出现“西门涮肉”“南门涮肉”“北门涮肉”了。
谁知这时“小楼”重新开业,却来了这么一招,立即用低价的新鲜吃食,抢占了“东门”暂时歇业期间的大量客源。
再加上百工坊开始出售现成的铜锅,大户人家可以把这铜锅买回去,自己在家涮肉吃。待到“东门”元气稍稍恢复开始重新营业的时候,生意已经远没有当初那么火爆了。
但是“小楼”的生意却凭借酸菜白肉锅子又重新活了过来。它这几样食材都不算难,白肉、血肠,找个用心点的屠宰坊,打听清楚作坊,都能仿制出来。可是唯有那酸菜——
京里人连那是什么菜都没闹明白,更别说仿制那酸菜的滋味了。
*
隔日贾放找了个机会,请水宪移步“小楼”,他在楼上雅间请水宪吃饭,答谢此前水宪对青松的照顾。
贾放在这“小楼火锅”员工们的眼中,要算是大东家,一切他说了算;贾赦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个二东家。因此贾放稍许利用了一下自己小小的“特权”,表示一下感谢,毕竟水宪请了他好几回,来而不往非礼也。
水宪到了之后,就被“小楼”的店小二引上了三楼的雅座。到了这里,水宪先问了净房的位置,去那里看了一圈,然后回来坐下,只点了点头,倒也没有过多的评价。
贾放心知对方的怪癖——如果不是他这里也花大价钱,去百工坊订购了几套“卫生洁具”,装修出了这个雅间专用的“洗手间”,否则估计水宪即便有需要,也会跑回对面他的晚晴楼去解决的。
两人坐定之后,贾放先道谢。
水宪问起青松:“那孩子怎么样了?”
贾放回答:“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我非要他在府里多养几天,怕是今日就跟来了。”
水宪“嗯”的一声,道:“是个忠心耿耿的孩子,值得你好好待他。”他又问,“顺天府的官司如何了?”
水宪指的,自然是镇国公府,与荣国府之间的那出“打断腿”官司。
“别提了……现在我大哥根本不方便出门。”贾放叹了一口气,“镇国公府一直不肯撤状子,咬死是我大哥打断了那牛栏山的腿。”——但也确实是贾赦打断了牛岚山的腿。
“那边几次三番要传我大哥上堂对质,但我大哥有爹娘撑腰,死活不去。非说对方无理取闹,栽赃嫁祸。说那日他根本就没有去东门市,非要对方找出人证,指认他亲自去了东门市,才肯上堂。”
水宪忍不住微笑。
贾放继续说:“你也觉得这是耍赖吧?但后面还有更绝的。镇国公府找出了人证,再来传我大哥,我大哥却说,那些人证都是镇国公府的人,做不得证。”
水宪登时拊掌,道:“令兄确实是个妙人,这一招纨绔对上纨绔,镇国公府大亏吃定了。”他想了想又笑道,“回头给令兄带个口信,让他不妨提点一下对方,就说当日这事,在镇国公府之外,也是能找到人证的。”
贾放奇道:“谁?”
水宪指指自己,眼睛里满是笑意。
贾放:……可不是?
水宪当日也在场。只不过,不晓得镇国公府有没有这个胆量,请水宪出面作证——如果水宪真的出面了,由一位异姓王在顺天府的大堂上作呈堂证供,镇国公府会不会被坑得更惨,也未可知。
所以,只要镇国公府的人还有一丝理智,都应该想办法将此事化了,而不是挑起新的事端。
“放心吧!这件事令兄应当能全身而退。”水宪盯着贾放,“镇国公府……应当是顶不住压力的。”
贾放听了心想:压力?什么压力?宁荣二府作为八公之中执牛耳者,给其他国公府的压力吗?
但是水宪马上转了话题,他望着桌上一连放着好几只锅子,饶有兴致地问:“子放,今日你想请我尝试些什么?”
贾放立即来了兴致,指点说:“实不相瞒,这是我最近琢磨出的几种锅子。我想以这晚晴楼的大师傅手艺之精,我这边再没人能比得过的。为免得在你面前贻笑大方,只能尝试一些新鲜主意。”
他挨个儿指点:“这就是最近在楼下卖得很红火的酸菜白肉火锅,这是最近刚琢磨出来的酸汤鱼火锅,这种则是又麻烦了百工坊的老童,特地帮我打了锅子,做出来九宫格火锅……”
吃火锅这种事,贾放若是还能输给其他人,那他就该没脸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了。
前阵子刚被人断了上好的牛羊肉,铜锅涮肉做不得,那贾放就另辟蹊径,另选食材,除了用猪五花和血肠做的酸菜白肉火锅之外,他还盯上了鲜鱼,以及牛杂和其他各种杂蔬。用番茄熬出的酸汤和加了辣椒一起炒制而成的红油锅底便最合适这两类食材。
于是乎,三个锅都在水宪面前腾腾地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
水宪便笑着摇头:“子放啊,看起来你对这吃食的事真是再上心不过了。我从你这儿,可真是见识到了不少顶顶新鲜的吃法。”
“怎么?是拿定主意一定要跟那‘东门’杠到底了吗?”水宪问。
贾放脸上咕嘟一红,心想这也是他自己想念这些味道,所以假公济私做了出来。但是表面上一定不能放松,假装强硬地说:“既然我们两家已经交恶,那就干脆斗到底,不管是顺天府的官司,还是小楼的生意。这种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反正退让不得。”
水宪轻轻拍手:“对,这份志气确实是少不了。”
他提起筷子,观望眼前的三个锅,筷子在酸菜白肉锅跟前顿了顿:“这锅我已经尝试过了——”
“嗯,贵店重新开门的第一天我就叫了这样一个锅子,直接送到晚晴楼去。味道确实不错,肥而不腻,极大满足。”水宪简要评价了酸菜白肉锅。
贾放确实知道两座“楼”之间有外卖送餐协议,晚晴楼的主顾,如果想点个小楼的酸菜白肉锅,只要说一声,晚晴楼的伙计就会代为跑腿,用不了多少时候,一个热腾腾的锅子就会出现在晚晴楼里。结账时主顾也只要结一次,两座酒楼之间自会分账。
但他着实没想到,酸菜白肉锅问世的第一天,水宪就已经尝过了。
如果贾放是个吃货,水宪也绝不会落后的。
贾放“嗯”了一声,又指指第二个锅:“这是用酸汤子熬的鱼骨汤,在锅里涮事先片好的鱼片,酸香开胃。”
水宪凑近了,仔细欣赏眼前铜锅里红艳艳的汤汁和在滚沸的汤汁中载沉载浮的雪白鱼片,忍不住问:“酸汤?不是用醋做成的?”
“不是,”贾放补充说,“这是用一种名叫番茄的果实腌制做成的‘红酸’。”
锅中汤汁滚沸,似乎连空气也浸满了一股子酸香味。贾放单只闻见这个味儿,便觉得满口生津。
对面水宪似乎也是如此,贾放话音一落,他便举箸,从翻翻滚滚的红汤里夹出一枚红彤彤的果实,问:“这个便是你说的番茄吗?”
贾放还没来得及回答,水宪已经把这枚红彤彤的小果子送到口中,一尝之下,登时闭上了眼。
贾放吓坏了——被水宪挑中送进嘴的那个,并不是什么番茄,用来做酸汤的番茄早就化成了汁水。水宪夹的那个,偏偏是一枚事先炮制过,用以增加辣味的海椒。
不过也难怪,辣椒这个东西在这时空里还没有正式作为调味料登场,再加上海椒果实生得玲珑小巧,颜色艳丽,水宪许是犯了和福丫一样的错误,完全没想到这东西会给自己的口腔带来什么样的冲击。
贾放望着面前的人一点点涨红了脸,他突然记起自己曾经做过一个极其促狭的梦,梦里水宪因为拿到了一本《母猪的产后护理》而恼羞成怒、面红耳赤。然后他……就相当无耻地笑醒了。
说实话,水宪现在这副模样,和贾放梦里见到的情形差不了多少,都是面颊涨红、额头上见汗,一向仙气飘飘的风范完全不见了。他一抬眼,直直地望着贾放,连一双眼都微微有些泛红,眼光里很是气恼。
老天爷!——贾放在心里叫苦,他真不是故意的。如果不是水宪动作太快,他是绝对会提醒,不会让对方把一整个海椒全吞下口的。
贾放一时手忙脚乱,四下乱找,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帕子丢到水宪手里:“太辣就吐出啊!别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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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水宪大约还从来没有当着人的面亲口吐出过食物的先例,竟瞪着贾放没反应。
贾放手忙脚乱地又去找了茶水,和他事先备好的加了杏仁的牛乳,一口气都往水宪手中塞,又来到水宪面前,一手搭在对方肩上,一面慌乱无比地看着水宪的双眼,连声问:“你还好吗?”
他听说过一个说法,辣椒素浓度过高可能会令人短时间内精神失常,眼前出现幻觉——会不会这海椒对于水宪来说太过辛辣,导致这人瞬间变傻了?
贾放不觉自己也出了一头的汗,一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
谁知道水宪这时候缓过来了,他低下头,捧着贾放的帕子咳了几声,然后哑着嗓子回答:“我吞下去了——”
贾放:竟然直接吞下去了……你可真是本事啊!
他顺手把杏仁乳递到了水宪口唇边,差点儿就要给这家伙灌下去了。谁知水宪真的缓了过来,抬起头冲贾放眨了眨眼,反过来问道:“怎么看起来像是把你给吓着了似的?”语气有点顽皮。
贾放:……怎么我就没失手把这杏仁乳给掼了的?
他放下小瓷盅,松开搭在旁人肩上的手,施施然回归原座,坐下方道:“是啊,我是吓着了。你刚才一口吞下去的,叫做辣椒,是需要吐籽的。但我看你没吐籽就吞下去了,生怕明天这辣椒在你肚里生了根,开花结果长新辣椒,所以有点儿慌。”
水宪刚好吞了一口杏仁乳在口中,被辣到接近麻木的口腔终于舒服了些,又听见贾放这么说,瞬间忍俊不禁,差一点儿就喷出来。
*
雅间门外,任掌柜刚好赶到,他有些急事要说与水宪知道,让水宪决断,这才特地向“小楼”的伙计打了招呼,被带到了这里。伙计还未来得及轻叩那雅间的门,向里面通报,忽听里面传出无比爽朗的一阵大笑。笑声清润,透着发自内心的愉悦。
任掌柜连忙拦住了那伙计,凑上前去静听,脸上惊疑不定——他听着那笑声像是水宪,但是在他印象之中,自家小主人还从来没有这样肆意畅快地放声大笑过。
有什么事这么值得欢喜?
任掌柜所认得的北静王水宪,打小就是一副沉静自持的个性,后来承袭王爵之后便再不苟言笑,涉足商界之后一切游刃有余尽在掌握,再加上所学接近道家,周围人便再没见过他表露过大悲大喜大怒。
不过任掌柜也一向觉得这才是正理,位高权重之人,向来要避免流露情绪,让别人猜到心思——行商之人,其实也是如此。
任掌柜晃晃脑袋,决心把此事忘掉。毕竟主上的私事他多知道一件,就多一分危险。他待笑声散去,才请那伙计通报了,恭恭敬敬地进了雅间,垂手候在门口。水宪没开口,他就不打算开口先问。
却听贾放在侃侃而谈:“……这种植物最先种植于远方一个叫做亚美利加的大陆,后来被欧罗巴的航海家带回各国,并当做观赏植物养于庭院之中,直到很多年后,才有人发觉它的调味属性。它能给菜肴带来远超过生姜、茱萸、胡椒和芥末的辣味。”
任掌柜不知道贾放在说什么,但是他确实觉得雅间里浓郁的香气之中,混合着一股温暖微辛的气息。
“这辣椒的味道,与其说是‘味’,倒不如说是一种痛觉,是辛辣、刺痛、灼热……是很多复杂的感觉混合在一道。”贾放一边说,水宪一边连连点头,应当是深有体会。
“但吃辣之后人会出汗,会有爽快感,会激发人的胃口,让人吃得更多些。”
水宪点头叹道:“确实如此,刚才试过那一回好辣之后,我确实竟盼着再多尝一回。子放,我算是明白了。有些人生来就会吃,这话就是在说你。”
贾放赶紧谦虚:“没有没有……我只是口味比较重而已。”当日他在水宪府中的“与谁同坐轩”中,也是这么说的。
水宪点点头,招任掌柜过来,两人低声议了两句。水宪便说:“知道了,就这样办吧!”
任掌柜转身向贾放道了一声“打扰”,便退出雅间。临走时他听见水宪在问:“那这一锅中间加了‘九宫’形的架子,又是为了什么?”
任掌柜由此突然领悟到了一点:其实自己这位小主人,跟他对面那位贾三公子,在新鲜事务之上,完全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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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大家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