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县中的百姓度过了惊魂一夜。子夜时分, 武元县南门火起,并有传闻说是山匪攻破了县城南门,杀进城来。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 全家老小聚在一处,瑟瑟发抖地等待天明。
赵家的家主赵四强则在赵家堂中正襟危坐,等待城破这一刻的到来。
赵家嫡支都被他留在赵家大宅里, 护得好好的,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都是赵家旁支子弟。赵四强心知,若没有这座大宅的庇护, 街面上的人很难躲过城破之后的第一轮混乱。
他命人用棍棒抵住了所有的门户,哪怕是自己人回来,也绝没办法叫开赵家的大门。他赵四强有这个责任, 带着赵家挺过一场变乱——只要能挺过去,赵家不说在南方, 至少在武元县,几辈子的富贵与权势就都到手了。
到时候, 谁还会去看县太爷的脸色, 强迫子弟去考那什么劳什子的文凭?
谁知, 武元县城内竟然没有乱起来。
南门内的火烧了一阵,就渐渐熄了。县城里恢复了宁谧,只不过街巷中加强了巡查,时不时便有一队衙役从赵家门前经过。
赵家出去打探消息的子弟终于被获得允许,返回赵家,讲述城里的情形。
赵四强一听:什么?武元县南门竟然没有被攻破?
“确实如此,昨夜说是节度使府的南永前南大人玩了一招‘欲擒故纵’, 故意放了一部分山匪进城, 放入南门之后, 来了一个瓮中捉鳖。所有进城的山匪,不是当场被歼,就是束手就擒。”
来报信的也是赵家旁支子弟,这时说的眉飞色舞。
“听说南大人昨夜表现神勇,一枚长槊,就这么一会,立即是横扫一大片。真没想到,原本以为南大人只是贾大人府署里的一名普通幕僚,谁知竟也这样勇武……”
赵四强却瞬间刷白了脸:这样说来,山匪昨夜夜叩南门,早已被人料到了?
赵四庆的亲眷一直候在堂前,这时拉着那名旁支子弟便问:“看见你家四庆叔了吗?”
那子弟爽快地摇着头:“没瞧见,四庆叔昨儿是不是上城去帮着守城去了?那他必定是立了大功……”
话音未落,赵四强忽然上前,一脚踹翻那名子弟:“大祸临头了!”
满堂只听见赵四强在咆哮:“大祸临头了!”
赵家人谁都没有“大祸临头”的自觉,都立在堂上直愣愣地看着赵四强发飙。报信的旁支子弟被赵四庆的家人扶起来,登时哭道:“昨儿明明看着四庆叔去帮着守城的,手里还提着酒……”
这时,赵家大门已经被人打破,武元县的衙役直冲上堂,耀武扬威的刑名师爷李有为迈着方步走了进来,背着手,似笑非笑地望着赵四强。
“老赵,好久不见了。”李师爷觉得自己在武元县衙这么多年,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威风过——亲手擒下山匪在武元县城里的内应,这是大功一件,而且是他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事。
下一刻,赵四强只向前踏了一步,他眼中闪着瘆人的光,眼神里尽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失败之后的绝望。
谁知这仅仅是一步,一个眼神,就将李师爷吓得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李师爷身后出现了一个人,眼神冰冷,气质凝固,无声无息地站在李师爷身后,只这么一站,就将李师爷稳住了。
早先被赵四强踹翻在地的旁支子弟见状大声道:“南大人……”他似乎已经为南永前高超的武艺和过人的胆色所折服,叫声之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仰慕之情。
赵四强却渐渐地缓了下来,道:“李师爷,南大人。”
李师爷稍许有些尴尬,南永前那个冰山脸则漠然开口:“南某只是贾放大人府署内一介幕僚而已。”
赵四强心中的绝望更甚:贾放麾下一名没有任何官职的幕僚,竟然也强到这个份上。他当初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要和贾放袁化过不去啊。
“老赵,今日势必要请你去一趟县衙,好多事需要当堂讲清楚。”李师爷尴尬地继续说。
赵四强登时又愤怒起来:“所以是袁大人找我赵四强过堂?”
李师爷摇摇头:“现在都不叫过堂了,叫……公审!”
公审?赵四强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上次刘家刘士翰刘士林兄弟被“公审”的情形——当时自己就在下面看,亲眼看见刘家兄弟死活都不肯招出赵家,以求赵家将来能够保刘家一保。
多可笑,现在终于轮到了赵家……赵家能求谁去?
赵四强突然双拳紧握,他是公门里的一把好手,追踪与隐匿之术都是数一数二的,未必便不能从这里逃出去。
谁知南永前只是向前迈了一步,赵四强便知道自己绝没指望,叹了一口气,伸出双手,任由李师爷带来的衙役,将木枷锁套在自己手腕上。
于是,赵四强成了武元县第二拨被送上公堂的“前”公门中人,他所犯罪名之大,人神共愤。消息一出,便有无数百姓涌到县衙跟前,旁听这一次公审。县衙的衙役喊了无数遍“肃静”,并且鸣锣数响,才终于令得县衙跟前的百姓们安静听审。
这武元县中的百姓,多数是困在城中被煎熬了数日的。即便是此刻,城外还围着山匪,虎视眈眈不肯退去。在这样的压力之下,赵四强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若非县衙阻拦,赵四强能被百姓掷进来的砖头石块砸死。
武元县令袁化,就是顶着这样巨大的“压力”开始审案。他牢记着贾放通过专案组给他提的要求:证据确凿,方能定案,依法惩处,方得民心。
因此,公审堂上最先提出的罪名是联络山匪。
袁化出示了从城外赵家旁支搜到的信件,包括那封关于“铜环三六”的。
一听见“铜环三六”四个字,百姓们便炸了。在他们眼中,只要是跟“铜环三六”四个字沾边的,必定都是“通匪”。
袁化将惊堂木一拍,大声道:“犯人有为自己剖白的权力。本官堂上,犯人如不认,旁人无权随意替他人定罪。”
百姓们声音登时小了些,却有不少人想,为何这位袁大人要帮这姓赵的说话,莫非真是为了昔日的同僚之谊,要官吏相护吗?
只听那赵四强在堂上哈哈大笑,道:“人都知道我老赵,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连‘文凭’都没考出,县太爷拿这书信来指证我,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袁化却心平气和地道:“‘文凭’中的常用字考试,只需认得一千个字。孩童接受识字教育,一般需要三年左右能习得全部常用字。成人突击学习只需要半年,有些基础的甚至几个月就能考出……所以本官焉知不是你私下里认了这些字?”
底下百姓听了多少有些心动,殊不知,县尊大人这番话正是讲给他们听的。
“……不过你既不认这书信与你有关,那么便来听听写这书信的人究竟怎么说。”
袁化一拍惊堂木,不理会赵四强惊愕的眼神,将武元县城外住着的赵家旁支请了出来,那头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赵四强如何遣人上门传递口信,又是如何摆脱他们与远在其他州县的山匪联系,如何定下了山匪们“下山”的日期。
赵四强惊愕万状,自然是因为这一户赵家旁支所居之处,甚至不是武元县辖内。若是凭武元县自己,根本没法儿将这一家人“请来”。
另外他一直与对方保持联系,直到山匪杀到武元城下,双方才短暂地断了往来。之前的往来音问全是一切正常,谁能想得到,这一户赵家人竟然早已被武元县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这么请了来。
待听说这些山匪竟然是赵四强去写信勾来的,守在县衙外的百姓们再次愤怒了。在群情汹汹之中,袁化不得已又花了一些时间来维持秩序,强调请众人耐心听审,一定能将赵家所有的劣迹都审个水落石出。大堂外这才好些了。
赵四强“通匪”一事,证据确凿,虽说他自己不认,但是县尊大人暂且将此事放在一边,转而审起赵家在城中“散布流言”一事。
一个接一个赵家子弟被押上来,老实交代了他们是如何在城内散布流言,怂恿百姓们冲县衙,抢袁化大人,“献给”山匪,以保武元县城无恙的。
审案的过程中,县太爷袁化难得诙谐了一回,道:“这等流言你们竟然也说得出口,本官又不是什么绝代佳丽,你们献出去山匪只怕不屑一顾。”
百姓们登时都乐了,堂下一片笑声。自从南方闹起山匪,县里的气氛一直紧绷,难得竟有片刻的轻松,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凭空将一向板正肃穆的袁化老爷想象成绝代佳人。
但是赵四强却笑不出来——这些赵家子弟都是他放出去的,但是这些人多半失踪了几日,他却忙于策划昨夜的“大事”,无暇顾及。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反正都不是嫡支子弟,一个个都只是用一次就算的棋子,即用即扔。
但若是他能早一天去过问一下这些子弟的去向,或许就能发觉他们早已被人盯上,县中早已盯上了赵家。
若早发现这些,他要么悬崖勒马,要么把事情做得更绝——怎么也不会落到眼下这番田地。
但现在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县令袁化传证人上堂,传的是昨夜前往南门处上城守御的赵四庆。
赵四庆一旦上堂,就跟倒豆子似的,将他昨日接受到的任务全都交代出来,包括用药酒迷倒城上守御的乡勇,然后放绳梯接山匪上城,接来山匪之后带他们一起去开了南门,将大批山匪迎进武元县,放火,烧,杀,抢……
这一下又犯了众怒,就连县令袁化都险些没能制止情绪激动的百姓。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去拦,竟也有一人漏网,直冲进县衙大堂,抓住赵四强拼命撕咬,等到被衙役拖开,众人才发现那赵四强半边耳朵被人咬掉,脸上全是抓痕与齿痕,他险些被人活生生从脸上咬下一块肉来。
但这赵四强满脸是血,却回过头怒目而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赵四庆,似乎在问:你这懦夫,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卖赵家?
在赵四强的积威之下,赵四庆突然瑟缩了,意识到自己竟一五一十地卖了赵家的家主,脸上突然出现了惶恐之色。
但是赵四庆随即镇定下来,平静地望着赵四强:“家主大哥,我现在是明白了,你一直牢牢把持着那个位置,其实只是为了你嫡支的子弟而已。我们这些人的命,在你眼里,怕是都和草芥一样。”
“我明白了这一点,自然不可能再为你卖命。”
“易然大人说了,我这算是污点证人,而且手上没沾自己人的血,可以将功赎罪。我浑家现在已经从赵家接出来了,之后‘滴翠亭’会保证我一家人的平安。”
赵四庆说得极其顺畅,应当是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已经深信不疑。
而赵四强几乎想要吐血:这个赵四庆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人物,他从来没有把赵四庆当棋子看待——虽然也从来没把赵四庆当成嫡支子弟看待过。
赵四庆只离开赵家一夜的功夫,自己以前对他的那些器重与信赖,就全无踪影,一下子全消失了。
“滴翠亭”到底是什么?对方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心态。赵四强真的是想不通。
但是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堂下竟然跪着刘士翰刘士林两兄弟,突然生出了同病相怜——刘家,不也是被不满嫡支的自家子弟给卖了吗?
这位赵家家主一想到这儿,登时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县尊大人,敢情贵县断案,就是靠了挑拨嫡支与旁支,利用了旁支的不满,捏造证据,陷害嫡支——”
他满脸是血,却哈哈大笑,这副模样看起来极其恐怖。
县令袁化却一点儿也生气,慢悠悠地道:“在本县看来,各家族的每一支,都有资格绵延子孙,创建家业。他们每一家都是自己的嫡支,又何来嫡支与旁支之分?”
这话说的,在堂下听着的百姓,但凡属旁支的,心里都生出舒坦,心想这县太爷说话就是有水平。嫡支的多少生出些不快,但是这种情势下,谁还管得了别支的事,将自家管好了就不错了。
今日袁化这一番话,配合桃源寨的政策一起,日后更加促进了武元县的家庭结构由大家庭向核心家庭发展,只是现今这大堂上,还没人能想得那般深远。
这时,一名县吏赶来,在县令耳边耳语几句。袁化登时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你个赵四强——赵家家中,抄没了将近四千石粮食。你赵家是早早就盘算好了,无论是武元县被围断粮,还是城里进了山匪,你赵家都可以关起院门来过日子,靠这些粮食,怕是一年半载都能支持得了。只可惜你赵家想错了。”
说着袁化站了起来,大声道:“本官宣布,将从赵家抄没的所有存粮,全部没入县库,手头无粮的百姓,每日可来县库跟前,领取口粮!”
这一下,县衙跟前欢声雷动,赵家跌倒,大家吃饱,这四千石粮食,可以够武元县城里的人再撑上好几天的了。
一片欢腾声中,赵四强满脸是血,却将后槽牙磨得格格直响。
忽然,只听赵四强仰天大笑:“四千石,四千石,哈哈哈……”
堂下的欢呼声渐渐止歇,只剩赵四强一人的笑声在武元县衙之中回荡。人人莫名其妙,不明白这赵四强到底在笑什么。
“哈哈哈,我说县太爷啊县太爷,你难道到了今日都还不明白?”
在赵四强的笑声之中,县令袁化的脸色有点儿发绿。
“你以为这匪患真是我赵家引来的?县太爷,根子还是在您身上,在您身后那位节度使大人身上。”
“这匪患一起,就没有可能停下来……”
“四千石粮食能顶个啥?”
“等到城破之时,你们,还有这些堂下的可怜人,就都和我赵家一样,一样,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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