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爽斋, 在原著中是玫瑰花儿贾探春的住所,“桐剪秋风”则是该院的题匾。这座秋爽斋在原著中的名场面,大概只有一次海棠诗社。
当初卷轴闹出选择题的时候, 贾放实在是没想明白秋爽斋可能代表什么样的功能建筑——总不能是让乡民们办文学社吧?!
再加上他当时确实需要修建别的建筑,因此放弃了秋爽斋这个选项。
现在卷轴给出了指示,贾放依旧觉得有些头疼, 但他只能照做, 等建出来之后,再在两边各自寻些蛛丝马迹,以判断秋爽斋的真实功用。
双文手捧卷轴,望着卷轴上明朗清丽的一片水墨园林, 笑道:“这里种着好多芭蕉和梧桐, 再加上庭院敞阔。夏秋之交会是个舒服的所在。”
贾放点点头:“是的, 这处庭院就应该开阔、舒爽, 要有‘开襟致秋爽,心与白云闲’①的感觉。”
他当即带上双文, 过去秋爽斋在大观园中的旧址那里过去勘察。
现在这座大观园中,秋爽斋的主体结构依旧健在,但与其他建筑在修缮之前的状态相仿,结构需要补强, 而庭院破败不堪,亟需清理。
“你都知道该怎么做吗?”贾放问双文。他微觉不好意思, 直觉这次又要依靠双文完成这项工程。
双文捧着卷轴, 一面对照卷轴上的图样, 一面打量眼前的实景。她丝毫没有察觉贾放的心思, 而是答道:“大致知道。对了, 三爷, 您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我直觉这一座园子——我能行!”双文在这段时间里,积累了无数的经验,与一群工匠和小工极其熟络,用起人来如臂使指。她现在早已不是刚来时那个自伤命薄的婢女了,这次即便贾放不说,她也想要主动请缨的。
“没有太多要交代的。”贾放也觉得双文能够完全胜任,“只有一件——院内主要建筑,那间面阔三间的主屋,内部不要有隔断,是完全通透的一整间。”
他这么说,主要是因为整座建筑的风格和屋主人的性格使然。这间秋爽斋必须阔朗宽大,方才显得主人心胸宽广,不拘一格。
双文应声记下。贾放却突然好像自己提醒了自己似的——不要有隔断?
有什么念头在他脑海里倏忽一闪而过,立即没了踪影。他好像在隧洞尽头瞥见了一抹光亮,但这抹亮光马上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又重归于迷茫之中。
*
将秋爽斋的修缮任务郑重托付给双文,贾放又随双文去了一趟蘅芜苑,检查一回大观园修建的账目,大致计算了一回他还有多少资金缺口。
之后贾放回稻香村,双文将他从蘅芜苑中送出来,沿着卵石铺就的小径一路走着,贾放低着头想着心事。
双文却突然上前几步,试图挡住看向贾放的视线,谁知远处的人眼尖,高声道:“咦,这不是三爷吗?三爷回来了?”
说话的是贾放的小厮赵成。但不晓得为啥李青松在跟前拦着,不让赵成往贾放这边来。
贾放低头想了想双文与李青松的行动,便知两人都觉得赵成有些不妥当。他小声说:“双文姐姐放心,我知道怎么应付他。”
双文听见,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从贾放跟前让开。
“这不是赵成吗?有几日没见了。”贾放将双手一背,微笑着望着赵成。
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贾放这番气度,早于他刚认识赵成时不同了。赵成却也不是早年间那个热血少年的模样。此刻他见了贾放,竟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磕头行了个礼,才谄笑着扬起头,向贾放问好,道:“贾三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贾放点点头:“这才刚回来没多久,但在京里也不能久留,马上要走的。”
赵成眼珠转转,问:“您这么忙,竟然还惦记着修园子的事儿呀!”
贾放眉头一皱,道:“这话是怎么说的?皇上交办的御园修缮,你道我可以说不理会就不理会吗?”
赵成一慌,连连自责道:“小人说错话了,说错话了,三爷莫怪。”
贾放摇摇头:“我没有怪你。赵成,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赵成登时脸上一喜,翻身爬起,凑到贾放身边,满脸是笑,问道:“三爷有什么话要问小人。”
“赵成,我近来见你的机会少,一向没问过你。你家里人可好?”
“回三爷的话,家里一向都好,谢三爷想着。”赵成笑得小小双细眼都笑没了。
“既然如此,赵成,我要出京到南方公干,你可愿随我前往?”
“这个……”赵成登时变了脸色,“这个,三爷,小人……得问问小人的娘老子,小人的娘这几日身子骨有些不大舒适……要不小人这就赶着回家去问一声,等到晚上了再来给您回话,可好?”
这前后矛盾,相距不过片刻。
贾放嘴角微微一扬,似乎料到了这个答复,笑道:“罢了,我急着要走。既是如此,你还是留在京里照应比较好,代我向你家娘老子问声好。”
赵成立即又喜形于色,趴下来给贾放磕了个头才起身,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李青松跟在他身后。贾放则留在原地,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观园园门处。
双文抱怨道:“三爷,您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这人已经变了——”
这时李青松跑了来,向贾放确认道:“他已经出园子了。”
贾放依旧面向双文:“他究竟怎么变了?”
双文与李青松对视一眼,李青松当即接口:“他赌钱,听说,还逛窑子找姐儿……”少年人在双文面前提到“窑姐儿”便红透了脸,似乎提到便是羞耻。双文倒比他还自如些。
贾放奇怪了:“他哪里来的钱?”
李青松和双文齐声道:“不晓得。”
贾放沉思片刻,道:“双文,往后大观园要谨守门户。夜间找几个靠得住的小工在园中巡夜。你和孙妈福丫,若觉不便,就干脆在我原来那小院里住上一阵。”
“青松,你留意一下赵成的行踪,最好能拿到实据,把他这些劣迹如实报给大爷。”
李青松点头应下。双文却吃惊地问:“检举赵成,那孙妈妈那边……”
赵成是孙氏的亲外甥,他如果真的赌钱宿娼,在荣府的规矩是打一顿板子送庄子上去。送到庄子上的仆役一般是没什么出头的机会——当初赖氏母子过去,到现在连庄子的大门都还没能迈出去过。
贾放微皱着眉头,道:“我是怕他犯下比赌钱宿娼更大的事,到时候孙妈那里会更……”
他又反复提醒双文和李青松,嘱咐两人一定要留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另外他命双文和李青松带上人,将各处防火用的沙土包都预备好,尤其是潇湘馆这样的重要防火单位。
从上次李青松遇袭事件里便可知,有人在打潇湘馆内那些书籍的主意。上回那些人只是白捡一包空白书册回去,这倒也罢了。
但若是对方求而不得便生出愤恨,我得不到你也别想拥有,因此便要对他的大观园不利,那可就真的糟糕了。
谁知这竟被贾放不幸料中。之后某天夜里,贾放还在潇湘书院里旁听书院讲课,便听见了贤良祠那边的钟声,两长一短。他心里立即知道出事了,当下也顾不得其他人的眼光,猫着腰离开潇湘书院的课堂,匆匆赶回贤良祠。
他从稻香村那头出来,便闻到空气中一股烟气与焦臭。但在园中张望,没有见到火光腾空而起。
贾放定了定心,先辨了辨传来人声的方向,是在潇湘馆那个方向。贾放匆匆赶去,果然越靠近潇湘馆,那烟气味道便越浓烈。
潇湘馆跟前有不少火把灯笼,显然是有不少工匠和小工聚在那里。贾放不便出面,先站在潇湘馆跟前的竹林之中看了看情形。
只见潇湘馆的主体建筑没有怎么被破坏,但是院门被烧穿了。贾放接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火光,发觉竹林中的流淌的泉水好似不大对劲,伸手去竹林中掬起一抔,顿时知道不对——那流水之中似乎混了些黑色的液体,浮在表面。贾放一闻,顿时知道有人在这泉水里下了猛火油。
这时双文心里算算贾放也已经该到了,打着灯笼找了几步,顿时看见了贾放,连忙说:“各位,这里的事差不多了了,接下来的事都是荣府的私事,恐怕要请各位回避一二——”
“总之,今晚多谢诸位,改日贾三爷回来,一定请大家吃酒压惊。”
双文这么一说,此间的工匠与小工便都明白,这是荣府的隐私辛秘,主家不愿张扬。若是想得好处,最好还是别多嘴的好。
“是,双文姑娘也不要过分操劳,早点歇着。”几个领头的匠人向双文告辞。不多时,人便散得干干净净。潇湘馆附近只留下了双文、李青松和贾放。
双文提着灯笼上前,对贾放说:“三爷,请随我来。”
李青松却一脸惨白地跟着贾放身后,道:“三爷,您要是怕,就……就别细看。”
双文在前头,将步子迈得稳稳的,低声道:“是的,刚才福丫还在这儿露了一脸,我连忙打发她回去了。”
李青松颤声问:“那……双文姐姐,你也是个女的,你为什么不怕?”
双文顿了顿,方才道:“比这更惨的,我都在教坊司见过……”
这时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地方,贾放辨出这就是空气中那股焦臭的来源之地。他定睛看了看倒在地上的那一具烧得通体焦黑的尸首,痛心疾首地问了一句:“赵成?”
双文是他们三人之中此刻表现得最顽强的一个,这时她表情冷硬,努力点了点头。但一念及昔日的交情,双文眼中还是迸出了泪花,颤声道:“是他——”
——是这个蠢货。
李青松此刻垂着头,哭泣着道:“三爷,我错了,你责罚我吧,我要是早点把赵成哥的事告诉大爷,许是就没有这般祸事了。”
贾放静静地望着赵成,突然想起早年间自己将采买之事托付给赵成时候,这小子发过的誓:“三爷,若是小的辜负了您的希望,就让小的……变成荣府大门前蹲着的石狮子。”
你倒是变成个石狮子也好呀?这边无缘无故地死在园子里,变成一具焦尸,算个什么事?
贾放想着想着,眼眶酸得难受,觉得心里堵得发慌,半晌才问:“怎么会这样?”
他从李青松手中接过了火把,去仔细看赵成殒命的现场。谁知双文道:“三爷小心,怕是他身上衣服里就有引火之物!”
只见赵成身上一件短衫,此刻早已烧得不剩什么,相反他穿着的一条袴裤,却多半还完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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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贾放问。
双文道:“早先赵成偷运了两桶黑油进来,一桶泼在了潇湘馆院门跟前,另一桶从后院墙根外头倒进了流进馆中的泉水里。然后放火想要烧屋,谁知他自己身上就有引火之物,点着了潇湘馆的院门之后,那火星迸出来反而烧到了他自己。”
潇湘馆设计的时候特地从后院引了一眼泉水,灌入院墙中,那泉水绕阶缘屋至前院,之后再盘旋竹下而出②。
赵成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两桶猛火油,将其中一桶从后院那眼泉水那里灌入潇湘馆中,又在前院放火烧了潇湘馆的院门。但他应当是不知他自己身上的短衫之内就被人事先塞入了硫磺纸之类能快速引火之物。
这样一出安排,既放了火,又灭了口。
只是不知为何,赵成只是去点了潇湘馆的院门,没有将灌进泉水的猛火油点燃。若非如此,泉水表面的猛火油一旦点燃,整座建筑绝难幸免。
万幸赵成发现自己身上烧着的时候曾大声呼救,引来了巡视的人。大伙儿齐心协力将潇湘馆院门处的火焰扑灭;又万幸贾放想着潇湘馆原本就有泉水,取水不难,因此准备防火物资的时候准备的是沙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即使唤来了人,赵成到底是没能幸免。
“许是他到底还是觉得不忍心——”双文喃喃地开口。
虽然后来赵成日渐堕落,差事荒疏,大观园各处建设少有见他人影。但是潇湘馆是这座园子里最早建成的建筑物之一。那时的赵成,终日房前屋后地跑着,是眼看着这里从一间半塌的残破建筑成为一座清雅绝伦的庭院……这谁能舍得亲手毁了它?
“许是他只是想烧了院门做做样子,许是他也没想毁了整座院子……”双文望着潇湘馆被烧出了一枚大洞的院门,感慨着,两行珠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贾放想了想便道:“青松,去大爷的院子,递个话,把大爷请到这里来。你该当知道用什么说辞?”
李青松知道贾放回来瞒着府里其他人,唯独不瞒贾赦,当下点点头,从双文手里借了灯笼离去了。
不多时,贾赦跟着李青松赶了来,见到贾放惊讶地问道:“老三?”
他转头看向一团焦黑的潇湘馆院门,震惊地道:“这是走水了?我在府里怎么不知道?”
贾代善养伤,贾赦得了世子之位,现在他已经是荣国府实际上掌权的人,却没想到宁荣二府后头的园子里走水,这些园子里的人竟然还是先找到了贾放,而不是他。
“正是要向大哥禀报此事。”贾放赶紧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提到此前曾察觉这赵成不大对劲,但却没想到他竟然有这胆带了猛火油进园放火烧园。
贾赦听着,脸色不善地缓缓点头。
贾放赶紧说:“大哥,只因这赵成是我的人,我原想着自己调查清楚了再说与哥哥知道的,谁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是小弟的不是。大哥万勿见怪。”
贾赦的脸色终于放缓了些,点点头说:“这事好说,放心吧,让大哥替你来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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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大家晚上见!
注释:
①元顾锳《虎丘十咏·致爽阁》
②出自第十七回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