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城里的月光(1)
章远住院了,单位的几个同事来看他。
同组的马德兴原来在天达的网络部任职,工作了三四年,手头小有积蓄,刚刚买了一辆小Polo。他开车过来,四个女同事搭了顺风车。
“多亏我们苗条!”康满星缩紧肩膀形容着,“下次换大车。你一个大男人,开小polo,知不知道,那是北京的二奶车。”她也是去年的应届毕业生,平时嘻嘻哈哈,工作起来一丝不苟。和她说话最爽快,从不需要拐弯抹角。
“那你们还非要来!”马德兴瞪眼,“让我一个人代表,你们还不干。”
“真的是代表,还是党代表洪常青。”章远挂着吊瓶,斜倚枕头半坐着,笑道。
“是啊,带了一车娘子军!”马德兴说,“一路叽叽喳喳,吵死了。我说你们都别去了,就算章远没胃出血,也要被你们闹得脑溢血。”
“你是说章远见到我们大家很开心,是不是?”康满星大笑,“你分明是嫉妒,嫉妒我们组长比你有女生缘!刚才还吓唬我们,说什么现在医院是高危地区,来一次就要统统被隔离。”
“难道不是么?你看,明天就把你送去小汤山!”
章远笑:“你说满星,还是说我?我可想着明天就出院呢,不会刚离开这儿,就送去隔离了吧?”
“明天出院?你还是好好休息两天吧!”马德兴挥挥手,“你那组有什么事情,我先帮着看一眼,这段时间让Sars闹的,各部门都清闲,你也趁机养病吧。”
“你说过,医院是个危险地区。”
“但你家更危险!你吃什么?做十二个煎鸡蛋,中午半打晚上半打?”康满星“嘁”了一声,这是公司内经典笑话,说章远某个周末终于不加班了,回到家里却不知道吃什么,于是在超市买了一盒子鸡蛋。
“道听途说。我难道还不会去楼下吃馄饨?”章远笑骂,“我不过是说自己不用买炊具,买来了也只有时间煎鸡蛋。”
“想找个贤惠的,喏,这儿这么多,选一个!”马德兴一比划,然后把康满星拨到一边,“这个女人就算了,根本就是‘闲会’,闲着什么都不会!”
“我又怎么了?!”康满星气鼓鼓。
“对对,你没错你没错。”马德兴讨饶,“我忘记了,你根本不是女人,不能用上得厅堂下得出房的标准来衡量!”他又转身看看章远,“要找女朋友,还是找一个温柔贤淑的,能照顾你生活的。”
“那我不如找个妈。”章远笑。
“对啊,让伯母来北京吧。”康满星说。
“那我爸怎么办?”章远说,“他还要过几年才退休呢。”
“那你说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是小问题,前两天加班赶工,之后交工了,又被客户灌酒。”章远指指点滴,“这个也就是生理盐水,稀释我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吧。”
“顺便稀释你的胃液。”马德兴摇头,“吃点清淡的,慢慢调理调理吧,胃病就是靠养的。”
同事们说笑了一阵,起身告辞,声音潮水一样退去。
向南的窗半开着,杨絮飞进来,轻飘飘忽上忽下。章远微阖双眼,窗框暗青的影,笔直一线,将金色的阳光缓缓推到床尾。
护士长踮着脚进来,用棉花棒按住吊瓶的针头,飞速拔出。
“噢,谢谢您。”章远接过棉签,“我自己来按着吧。”
“原来醒着呢。”护士长和蔼地笑。
“好久没有闭目养神这么长时间,所以刚才太投入了。”
“今天的访客不少啊,晚上还有人来陪护么?”
“没有。我想不会再吐血了。”章远笑,“前两天同事们瞎紧张,看着红红的就以为都是血,其实那天吐出来的,多数是饭后吃的西瓜。”
“你的朋友们关心你么!”护士长收好吊瓶,“对啦,刚才哪个是你女朋友?”
“你看,有人像么?”章远笑。
“不像。”护士长呵呵一笑,“没有没关系,小伙儿长得这么精神,等病好了,阿姨介绍女孩子给你认识。”
“谢啦,不过不用了。她……”章远略微迟疑,“她在美国。”
“出差?”
“留学。”
“啊,那要去多少年?”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章远记忆中炎夏的尾声,是他说,不管多少年,我等你;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决绝的言辞,语调上扬,初听是讥嘲,今日细想,是隐隐的哀婉。
那一日的天空在燃烧,她的发色层层叠叠,深金棕暗酒红,被夕阳映衬出金属般的哑光色泽。然而她的面孔模糊,最后烙印于心的,只有一个背影,伶仃地立在出租车前。当往事渐行渐远,晚霞燃烧最后一丝玫瑰红,两个人心底都堆满岁月的灰烬。一阵疾风吹过,散成漫天黯然的星光。
“如果她知道你生病住院了,立马订机票飞回来了。”护士长笑,“是吧?”
“也许,上次我住院,压根没敢告诉她;但还是有人多嘴,结果她打电话回来,好顿埋怨我。”章远微笑。
“打国际长途啊?贵吧。”
“噢,那时候我们还在大学,她在北京我在外地。”章远说,“说到国际长途,现在便宜得很,尤其是从美国打回来,几美分一分钟。”
怀念,她清澈而充满韧性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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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缸”每次接到她找章远的电话,都会笑着说,“何大妹子说话真好听。”然而,将近一年,一切只能在缅怀中回忆咀嚼。
那天伸出的手,被她轻轻推开;此后发给她的信息,一条条石沉大海。尽管如此,每当有人说起“女朋友”这称谓,章远自然而然想起她,甚至不需要指名道姓。
可怕的惯性。
是她,只有她,管她身在何方,让自己可以卸下防备和负担,在她身边像孩子一样安心睡去的,只有自己的母亲,还有她。
跳跃的思维忽而凝滞。章远苦笑,她会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但是,是谁的?
算算和她分手竟已经三年多,时至今日,才忽然有永远失去的感觉。他像一个初识爱情的毛头小子,在飘忽的未来前束手无策。
章远烦躁起来,打电话给在深圳工作的李云微,那边声音嘈杂,还听到有人用粤语吆喝,她的大嗓门抱怨着:“我吃饭呢,老大!你可真是会挑时间。”
“食堂有什么好?”章远笑,“等你来北京,顺峰伺候。”
“才不去!现在非典发病率比我们这边都高。”
“那要我飞过去请你?不会先隔离一段时间吧。”
“别绕弯了。”李云微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神通广大,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没事。看你是否被隔离了……”章远微笑,想问的不敢说出口,唯恐答案让自己惶恐不安。
“这么关心我?真要热泪盈眶了。”李云微说,“谢谢你啦。但我的手机可是没人报销,回头再聊啊!”
“我给你报销还不成?”章远踱到楼梯间,“她……一切都好?”
“都好。”李云微笑,“前两天快递给我好多盒3MN95的口罩,我已经转寄了一盒给你们北京这群人。”
“她总爱为别人操心。”章远失笑,“她现在……有男朋友么?”
“这个很重要么?”李云微问。
“很重要。”章远说,“我从没试过挖墙脚。”
“也要你挖得动。”李云微听出他的落寞,“别说追别人的女朋友,你追过女生么?”
“明知故问。她不是女生么?”
“那是你追到的么?”李云微反问。
“难道是你追到的?”
“切!”李云微挥手,“你没诚意,不说了!”
章远苦笑,“已经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们那个时候是两情相悦。”
“那么现在呢?”李云微叹气,“说实话,我不清楚她的想法。离得这么远,分开这么久,我不是很体会她的心情。”
章远噤声。
她现在的心情,他无从体会;她过去的心情,他完全理解错误。
“当年无论多忙,只要来北京,哪怕只有几个小时,我也要跑过去和她见上一面。有时候来不及赶过去,站在机场大巴的始发站,看乘客上车,我就想,或许其中某人就能遇见她呢。”章远轻声笑,“每次重逢,她笑得特别开心灿烂,发自内心的;说她不在乎我?除非我是瞎子才看不出来。”
“你怎么忽然这么酸?”李云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