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保员正巡逻,见了疾步走的我,笑说:“出去啊?”我茫然地回答他说:“今天您又值夜班哪。”我哪里知道他是哪位啊,谁知道他是不是值夜班呢。
路上走了半分钟,拦到一部空车。“颐景苑。”上车后就有点后悔,也不知是眼前这个夜班司机是烟鬼还是白班那个司机是,抑或刚刚搭车的乘客是,车里的烟味有点重。我心里计较着是忍到楼下呢还是干脆不忍了。
一部车鸣着笛从旁呼啸而过,下一刻,我只觉自己像是没根的浮萍,朝前飞扑过去。
司机大为光火地骂了一句脏话,头探出窗外,大声吼:“喂,你怎么回事!撞到了算你的还怎么着!”而当他看见前车下来一个长发飘飘的漂亮女人时,嗨哟一声,把头缩回来,不说话了。
我也很火冒,脑袋还有点混沌不清似的,“开车啊,愣着干嘛!”
“她找你的吧。”
我很想跟他说不是,可刘纪妍却直接拉开左后侧车门,哄孩子一样对我说:“霏然,下来。听话,人家忙着呢,别妨碍人家。”她一双眼睛非常明亮,嘴巴一张却开始说瞎话,“师傅,她刚才,呃,还算清楚吧,没吓到您吧?”
司机呆巴巴地说:“啊,她,很好啊,很好。”
刘纪妍看看我,一笑,把手里的一张纸币递给驾驶室里的司机。“耽误您时间不好意思。”
我怒从心头起,一脚踹到驾驶座上,“开车,不然我投诉你拒载。”可这司机也不知是被我吓到了还是根本不受我威胁,麻利地接下那张十元纸币,捏了只一元硬币递出车窗。
刘纪妍转过脸来,“又急了,来,要回家我送你。”她声音温柔甜美得要命,前座的出租司机一动不动,我浑身的汗毛也都竖起来了,从另一边推门下车,“我就是不认识自己,也知道家在哪里的。”
出租车歪歪扭扭地开走了,剩我跟刘纪妍相互瞪视。
这会儿她不笑了,一张脸比路边的狗屎还臭,再张嘴的话估计也是狗嘴。
我眼睛没她大,瞪不过,败走。她也不叫我上车,控着方向盘慢慢地跟在我身后,让我走一步便想掉一滴泪,忠言果真逆耳。
我回头走。路中间有隔离带,她也不可能逆行。
如果我没有跟她说分手,我这样的态度大约就是在闹别扭。所以,刘纪妍在追上来之后,揪住我气急败坏地问:“陶霏然,你闹够了没有?”
“谁有闲心跟你闹。” 我手臂被她捏得生疼,胳膊一甩,她被我甩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稳住后古古怪怪地看了我一阵,噗地一笑,上来拉我,“别闹了,想回家我送你。”
我嫌恶地侧身,避开她的手,“谢谢,不用。”
“陶霏然你玩真的?”
“你跟贺家鸣玩假的?”难怪薛文馨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瞎下结论,可笑当时我还不服呢。
刘纪妍的笑容在惊愕的尴尬中褪尽,细微的疼痛爬过眉心,又是那种眼神,深不可测而专注。她竟然会有这样复杂的一双眼,就连被人说成吃人不吐骨头的杨令沅也从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幽暗的目光。
我转开眼,狠狠心,笑道:“我从没想过,你竟会不顾廉耻地白天跟男人约会,晚上跟女人上床。刚才的事我不想再见一次,说句分手很容易不是么?”
刘纪妍一定从来没听过这样难听的话,脸跟地上的柏油路一个颜色,掉头就走,大步朝前走,车门拍得山响,掉头逆行,飞速直冲我而来。
车灯非常亮,刺得我睁不开眼。
啊,难怪她咬牙切齿也没直接伸手掐死我,有比伸手更好的办法。
我下意识地找退路,身后便道上的粗壮的梧桐树应当可以给我作掩护。我欲向后退,飞速的汽车却在我前方猛地刹住,“上车。”
车头距离我膝盖不过二三十公分远,引擎盖上的蓝白标识格外晃眼,我没出息地感到腿软,后退一步跌到地上。
刘纪妍看出了我的心颤,笑容与言语一样恶毒,“怕我弄死你?别担心,别说你烂命一条不值得我动手,我若真想要你的命,你也躲不过是不是?”
不过转眼之间,刘纪妍就像变了一个人,一个我根本没见过的人,恶魔也不过如此吧。
我顺从地上车,呼吸之间,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才发现,这部车从内到外都是崭新的,车厢里充斥着新车才能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
果然是烂命,这么好的车,却坐不住。“停车。”
刘纪妍看我一眼,方向一打,调转车头,飞奔向前。
我用湿巾捂住口鼻,喷嚏依然不断。
到了楼下,刘纪妍给我开车门,拖着我手上楼,仍旧是点一支蜡烛在吧台,斟两杯茶在手边。她拉着我坐下,把杯子推到我面前,托腮望着我,笑意盈盈。
世上那么多人眉中带痣,我活了二十几年,前后见过的也是眼前这个人与记忆中那个可恶的小女孩。
我慢慢地端起杯子,把里面的水喝尽,转身便走。
刘纪妍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去哪里?”
“回家。”
“你确定?”
我朝她灿烂一笑,“我跟你开过许多这样的玩笑?”
事到如今,我们还可以继续下去?
刘纪妍忽然变脸,严肃地说:“跟我来,有样东西给你看。”她握着我的手腕,示意我跟她走,我无动于衷。
“好。”她松手耸肩,很有风度地请我稍等,手抚过照明开关,灯火通明中,她在保险箱里拿出两个文件袋放到我面前。这家里何时多了保险箱,我一点也不知道。“什么东西?”
“怎么,你厌恶我到连看一眼我给你的东西都懒得?” 她嘴角牵着一丝笑,轻微的嘲弄与烦躁掩在长长的睫毛底下。
我只有伸出手,在那两个文件袋里拿出很多份不该出现的东西,份份触目惊心,违规贷款、内幕交易、行贿等等。其中还有一份光华化工的调查报告,被调查对象是身为光华销售部经理的杨令辉,调查原因是公司财物不明原因的损失。
我不是法官,也不懂经济法,却起码知道它们所涉及到问题的严重性,这里的每一份都可以让杨令沅穿枷带锁吃牢饭,当然,杨令辉也逃不过——他涉嫌侵占公司财物,数额巨大。
一网打尽,真好!她早想这么做了吧!
我不知道杨令沅怎么要做这些事,更不知道刘纪妍是怎么拿到这些。她明显是太了解我,只用这一招,就把我逼到墙角。 “你应该用点什么办法让我相信它们都是真的。”
“我说这些都是蔡冀南提供的,你会相信么?那个你认为孝顺的人都不会坏到哪里去的人!不过,他的能力真是不简单,也难怪杨小姐对他另眼相看。”
“他为什么要帮你做这种事,因为,蓝羽?”我搬起石头砸了杨令沅?
刘纪妍坐下来,惬意地倚着椅背,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件东西,慢慢把玩,轻轻笑说:“蓝羽是警察,怎么会做这种,在你眼里卑鄙无耻的事!”
她的确了解我。我也笑,却只能装模作样,“你的理由,似乎不是特别充分。”
“你眼里的大孝子,被人追债追到差点让病入膏肓的老娘死在大马路上。”
“因为什么,赌?”除了这个,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事业如日中天的男人在短时间内天堂地狱般地堕落下去。
“他没那么差劲。买期指,把全副身家输了精光,还挪用了华茂的一笔钱,而他的伯乐——杨小姐,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不仅没帮忙还踢他出公司。”
“于是你趁人之危?” 这可真是有钱的好处!
刘纪妍笑,“我助人为乐!”
那么,她让我看她“助人为乐”得来的好处是为什么?“你用这些东西要挟我?”
我不知道过去的一年里杨令沅对她做了什么。以杨令沅的为人与手段,真要做了什么,刘纪妍哪还有这一刻。她分明是把背脊留了出来,如今被人捏住把柄,是无意还是故意?
我忽然觉手上的东西重了起来,巨石一样压手。这厚厚一沓分明是杨令沅的后半生!我的一个决定竟然关乎了杨令沅的后半生的自由,谁又能想到这样可笑。
“讲要挟就严重了,我向来不做强人所难的事,决定权在你不在我。”
我把手里的文件一份份装进文件袋,封好口,“如果你不怕刘董也要被请去喝茶的话,我还可以帮你把这几份文件递交经侦科与监管处。”
“那正是我想要的陶霏然。你看,刘先生身边永远不缺女人,杨小姐成天招摇过市,我妈妈呢?她原本可以风光无限,就因为他们两个,这半辈子她过的什么日子,看不见?你时常出入杨小姐家,看不见也可以想象到吧!他们风光了半世,太够了,对不对?”
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骇然,惊于她魔鬼一般的阴暗面,哪里是她这样睿智聪敏、热情活泼的女孩子能做出来的?
“就算他们都进去了,你也担不起那副担子。”消息一出,光华股价势必大跌,她刘家能否稳控光华还不得而知。
“陶霏然,你小看我?”
我摇头,“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你。”她用蔡冀南做了这么多事,还能坐视蓝羽跟他发展感情……事到如今,她又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你简直是疯了。”
刘纪妍一点不隐藏她的情绪,恶毒地对我笑,“你一开始喜欢的便是这样一个疯子。”
我夺门欲逃,不仅想避开这个胡言乱语的刘纪妍,我还要去问问杨令沅,她为什么会授人以柄,她那些狠毒的手段都哪儿去了。刘纪妍反应迅速,身手敏捷,一把揪住我,双目通红地盯着我,弯眉浅笑,还是我喜爱的那个样子,却让我心酸不已。
我爱的人将要伤害这辈子我最在乎的人,为的竟然还是我!
“陶霏然,下次再生气也别摔手机,更别上陌生人的车。遇到坏人怎么办!”
我只摔过一次手机,上过一回陌生人的车,遇到一个坏人,也再没下次了。
她放下全身的戒备,顿时变得脆弱不堪,慢慢靠近我,轻轻地吻过来。我触到她脸颊上的炽热,尝出她舌尖的苦涩,感觉到她血管里奔流的情感。
我所有的决绝尽失,不顾心痛地拥抱她,希望用心里可怜的一点温度来温暖她。可她倔强而又迅速地挣脱我的怀抱,全身的戒备立刻撑起,目光冰冷语言也冰冷,“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包括你。”
她越来越反复无常,我已四分五裂,也不在乎多一道伤,“我收回最开始说的话。”说完即刻转身走出门。
刘纪妍在身后笑,咬牙切齿地说:“陶霏然,你也不过软骨头一副,我们彼此彼此,谁也别笑话谁。”
我哪里还有脸去笑别人?
曾经,我觉得是上天见我可怜特意把刘纪妍送到我面前来,现在,我认为上天想要虐待我才让她出现在我眼前。
我不敢再跟刘纪妍说分手,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从早到晚,要给杨令沅打七八个电话,她什么事都没有,我才能放心。
心里装着不敢出口的秘密,睡觉的时候都害怕会把事实当做梦话说出来。我再也体会不到当初的那份从心底溢出来的甜蜜,再也感觉不到刘纪妍在我心里究竟有多大的分量。尽管,我依然爱她。可她满身都是刺,我靠近不了,也疏远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