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令沅听说我去S市出差,就埋怨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路上作个伴多好。我说我们公司比较抠门,只有经济舱,哪能让您受委屈啊。她豪爽地说姑姑是那种小气的人么,差价我来补呀!
这当真是件好事,只是,我已经身在S市了,填饱肚子就得准备去战斗,没时间跟杨令沅逗趣。
与甲方谈了近四个小时,只协商了部分有针对性的问题,至于剩下的部分,明天接着再谈。
回到酒店,冲凉、换便装准备出去吃晚饭。刚出电梯,接到个陌生电话,悦耳的女声,“霏儿。”
至今只有两个人这样叫我的名字,但这道声音肯定不属于那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啊,您是哪位?”电话那端不高兴了,“小侄女,说好到S市找我玩,怎么不记得了?”
“小师叔?啊不,阿衍姐姐。”只听杨令沅叫她阿衍,至于全名,还真不清楚。
阿衍甚是安慰的声气,“嗯,快下来,姐姐带你吃晚饭去。”说起吃饭,我一下想起她眉目婉转的样子来。面对这样一个人,还能好好吃饭么!再说了,我跟她真是不熟,连忙往同事身边靠靠,“不用耽误您时间了,我跟同事一起就好了。”
阿衍在电话那端一阵轻笑,“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了,左边。”
我把头往左边扭,不过三五米远,一个面容熟悉的女士推开车门,朝我走来。
“小师叔。”
“小侄女好记性啊。” 阿衍佯怒,一双眼睛却似秋水一般。我避开她的视线,把她拽到一边,“阿衍姐姐,一会儿我还有事。”
阿衍看我的那几位同事一眼,说:“还有工作?”
我点点头做个苦瓜脸给她看,“一会儿还得开会。”她笑着把上半身倾过来,小声说:“小师叔帮你如何?”
“不要不要。”我赶紧拒绝,“明天吧,明天我给你电话。”
“好吧,明天就明天。”她也不强求,摇摇手,飘然而去。
我目送她驾车走远,如释重负。
第二天,与甲方的谈判继续进行。
经过前一天的接触,我们各自多少有点了解对方,所以在一些重要问题上谈得相对容易了些,到天色将暗,只剩下一些补充协议未能达成一致,照此下去,明晚我可以回家睡自己那张床——酒店的床垫太软了,一夜过来我腰酸背痛。
近五点,我们一行五人才离开甲方会议室。回到酒店我已经哪里都不想去了,可那个阿衍……想想都无奈,打电话过去,她夸我说话算数,是个乖侄女。
辈分混乱成这样,我都不知究竟叫她姐姐还是叫她小师叔。她倒是无所谓,“随便一点,称呼而已,我们一不是亲戚二没有血缘,你就是叫我宋衍秋那也没错的。”
哦,她叫宋衍秋,无意中知道了她的全名。
宋衍秋,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似乎听谁说起过。“小师叔打算带我吃点什么好吃的?”
阿衍还卖关子,“保证你不虚此行。”
这人与杨令沅果然是师承一脉,连性格都很相似。“说起来,您跟我姑姑这个同门是打哪儿来?”
“我的研究生导师也是她大学时的老师,就这么简单。”
“哦。”杨令沅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每年都会去探望给她深远影响的大学老师,这也就能解释得通她们俩相差很多届还能认识的原因吧。
也不知道这车是往哪儿开,只见路边的建筑慢慢变了,原本满眼高楼林立,这会儿却是成片的有了年代的房子,调皮的玫瑰花枝从栅栏里探出头来,冲我们招摇不止。
转进小路约十来米,一扇红漆门前,车停了下来。“就是这里了。”
那扇红漆门也跟这一片的建筑一样,上了年岁,手一推,它便吱呀、吱呀地叫唤起来。
门内就一普通民居,两层,有个很小的天井,白瓷鱼缸、滴水观音、山茶等在小天井里秩序井然。
阿衍在前,领我穿过楼下的小客厅,直接上楼。
私房菜!口福不错。
楼上是间开间,还有一人立在那里,她比任何家居摆设都吸引我的目光,半正式半休闲的衣着,浅淡的笑容,我有点目瞪口呆,她也有点惊讶,只一瞬,她又平静如恒,含笑迎了过来。阿衍说:“我带了个朋友过来,刘总不会有意见吧?”
我忽然想起从哪里听过宋衍秋的大名了,从刘纪妍那儿,有一回她跟秘书打电话,我听她提及过这个名字。
刘纪妍微笑,目光落在我身上,“您若指的是她,我一万个乐意。”阿衍看我一眼,笑道:“那么刘总可要谢谢我了。”
我低头,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可我的大脑似乎不由我做主,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一点不让我闲着。我真怕今晚会消化不良,忍不住后悔,什么不虚此行、有口福都是假的,还不如跟同事一起吃工作餐。
吃了饭,宋衍秋送我回去。
酒店楼梯间空荡荡的安静,只我一人,脚步声被放大数倍,十五分钟才到位于十楼的房间,累得我小腿打颤,也没想出来,我在她们三人——刘纪妍、宋衍秋、杨令沅中间扮演什么角色。
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如果我昨天答应了宋衍秋一起吃饭,那么也就没今天的事了。今天一切都是巧合吧!
刚刚洗了澡,有人按门铃。
刘纪妍气势汹汹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
“你跟宋衍秋是什么关系?”
我一愣,“你是来质问我的?”
刘纪妍不说话,神色倨傲。
出差的事我告诉了她,住哪间酒店却没说,我不认为她会一路跟我到这里。嘭一声把门关上,去把手机找出来,查木马、杀毒。
门铃在我耳边不依不饶叮咚响个不停,我捏着手机,过去把门打开一条缝,“你……”刘纪妍不由分说,一把推开闯了进来,一张脸臭得跟狗屎一样。我忽然觉得她这模样挺可爱。也就对我她才会摆出这样一副面孔来吧,我不由得一笑。她见我还有心情笑,本来满脸怒容,忽然面无表情,拔腿就走。
我赶紧把她截住,“干嘛,费了半天劲才进来,没一句解释就想走?”
“你是故意的?”
“什么?”
“少跟我明知故问装无辜。”
她的确是来质问我的!“我不知道你来了S市,更不知道你请阿衍吃饭。”
“阿衍?”刘纪妍嗤笑,“你说了两个不知道,可信度有多高?”
“你以为刚才我去从中作梗?”
她不说话,那她就是这个意思了,我也生气了,“刘纪妍,你是生意谈不成急得脑袋抽筋了?你手上那么多的证据,可有查到一条杨令沅损害公司利益来谋她自己的私?没有吧!我再问你,杨令沅踢走你们父女,入主光华董事局,你说她能做到么?没错,光华是你父母一手一脚创立的,但股东什么心态,我想你比我清楚,对吧?”
“陶霏然,你今天是拼了命也要跟我作对了?”刘纪妍几乎被我气成怒目金刚,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我,恨不能吃了我的样子。我就知道我说对了,她也认为杨令沅有那个能力与魄力,真不知这是她的弱点还是杨令沅的过错,我只知道,她俩都是我的软肋。若是有一天她们其中一个不想维持现在这种表面平衡,我不知自己会怎么样。
“我知道,你点着我的死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人比我还要紧张杨令沅的自由与否!”
刘纪妍慢慢笑起来:“你老年痴呆了么,这套说辞上回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我也笑,“怎么会,我还没未老先衰,又怎么会在同一个问题上使用同一种技战术,你说对么?”这么明白的回答,她……我忽然为她感到难过,她怎么要生在那种家庭里?
刘纪妍的目光深沉复杂,似懂非懂。我忽然又害怕起来,怕她知道真相,既然她恨杨令沅恨了这么多年,继续恨下去也未尝不好不是么!
“来,你坐。”我把刘纪妍按进椅子里坐着,“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纪妍垂着眼皮不看我,半天问道:“陶霏然,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蹲到她面前,把她的手合在掌心里,仰头笑说:“那我不是更没用,认识你之前才升了一级。”
“我们怎么比?不好比的。你知道,别人说起我的时候,不是说刘纪妍怎么怎么样,而是刘董的女儿怎么怎么样,我做得好,是因为有我爸的庇荫,我做得不好,那是扶不起的阿斗……”
“有你这样聪敏睿智、抱负远大的阿斗么?再说了,如果你让所有人都说不出你的不好,那就太可怕了。”
“陶霏然,你总是这样理智。”
蹲的时候长了,腿麻了,脚底心像有几百只蚂蚁在噬咬。我站起来,退两步坐到床上,与刘纪妍脚尖对脚尖。“我如果理智,当初就不会追着你不放,现在也不会任由你把我逼到这步田地。”
刘纪妍眨了眨眼,起身往门口走。
我还坐在床上,看着她的背影,“妍妍,非结婚不可么?”第一次低声下气问这么可笑的问题,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刘纪妍脚下顿了一顿,低声道:“霏然,你让我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