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趁梨花 第十四日古

战火烽烟刚了, 沧幽城中一片狼藉, 满目疮痍、墙垣坍塌, 两侧房屋荒废殆尽, 满城弥漫一股死气。

南魏大军刚刚撤离,只留足了兵马继续守城。

晨曦之中,靠近城门的几处简单修缮妥当的民舍中, 便有炊烟袅袅升起。

这一仗打得迅疾无比,恐谁也未曾料到,失了主帅的一支军队,竟能在不到两月间, 便一路将北狄人逐出沧幽城门。

晏清江也不知温钰尸身葬在何处, 一路走来,却仍存了一线希望, 只想着这么走上一圈, 指不定便能见到他好端端地站在哪处角落了呢。

他悬着一颗心, 直走到了城门前, 才有人将他拦下。

他着一身靛青色的长袍,腰间缚着一盏玉雕的灯, 长发散在脑后松松扎着, 也未束冠, 眉眼精致灵巧, 神态疏离高远, 瞧来不过似个出游的富家子弟。

只不过仗方才打完, 城里城外渺无人烟, 拦他那士兵便生了几分疑惑,出声便道:“小哥儿是打哪儿来的?烦请先报上名姓。”

“晏清江,”晏清江语无波澜地直报家门,顿了一顿,再开口,嗓音便带着三分忐忑地反问他道,“你可曾见过温钰,他如今在何处?”

那士兵闻言一怔,赫然便竖了眉头,最后那场仗前,温钰在三军前被斩杀祭旗,整个南魏军中谁人不知温钰大名?

他从腰间抽出单刀便架向晏清江颈间,厉声喝道:“你是那奸人同伙?!来人!抓奸——”

晏清江不待他将话喊完,亦不惧那锋利刀刃,左手抬起在那刀身上从容一弹,那刀便陡然碎成了三段,摔落在地。

他手腕一转再往前一探,三指扣住那士兵喉头,冷声便道:“温钰他在哪儿?”

那人冷不防被他一招制住命门,怛然失色,却仍想着拖他一拖,拖来其他同袍。

晏清江见他不说,指上一个使力,那人喉头便发出一声轻微吱响——

“我说!”那人骇了一跳,闭眼便道,“他同其余战死的将士一起,尸首被埋在城外平原那战场上!”

晏清江只闻“尸首”那俩字,便眼前一黑,他手指一松,茫然往后退了两步,身后“哗啦”一声,一众人马持枪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晏清江视若无睹,身形一晃,便若一团云雾般,往城外飘了过去。

“这......”

“这是人是鬼?”

“那人......是.......是在飞?”

那群将士正举着枪手脚哆嗦,突然又有一人背对城门凭空出现在眼前,那人着一身云纹锦袍,紫冠束着一头青丝,转过身来,却不过是张少年脸庞。

“温钰葬在何处?”那少年出口便道,“说!”

一吓叠着一吓,那一众将士面面相觑半晌回不过神来,被晏清江适才扣住脖颈的那人却面容古怪地道:“......城外。”

“多谢。”那少年冷眼将他扫了一扫,手指在胸前掐了个诀,便登时化作一道银光,不见了。

一众将士:“......”

*****

宋骁将温钰安了个污名砍了,再想将他同那些北狄人一起一把火化了,便有些于心不忍,遂让人在将他鞭尸之后拿席子一卷,就那么扔在了城外,待仗打完,便又着人将他与南魏战死的将士一同葬在了关外平原。

那关外土地上尽是大片斑驳血迹,土下埋着的累累白骨将那地势硬生生拔起了些许高度。

晏清江站在昔时战场的最中央,凭风而立,只觉周遭那缕缕风声,像是数万英灵在高唱军歌,莫名震撼与悲怆。

“温钰......”他临空闭目轻喃,“你在何处?”

他两手搭在胸前掐了个复杂指诀,感受着脚下不安涌动的军魂,只要温钰尚有一魂或是一魄停留在尸骨之上尚未去往黄泉,晏清江便能寻得到他。

届时如涉川一般,送他去找山鬼,便能保住一命。

直到此时,晏清江仍不死心。

他嘴唇翕合,惴惴不安地将咒语念到一半便睁眼四下查探,却仍在那群亡灵之中寻不到温钰半分踪迹。

他脚下一个踉跄,便从半空跌落在地,晃了几下稳住身形,眸光彷徨且慌张,晏清江眉心那魔纹陡然又是一闪,便见他眼神一凛,抬掌便朝地下打了一掌。

瞬间,白骨血肉合着褐红色的泥土在半空翻飞。

“他不在了!”任沧澜晚他一步来此,站在他身后等他念完整段冗长古咒,又待片刻,直到那土下还未来得及投胎的一众生魂,皆被他扰了安宁,这才不得不出声喝道,“晏清江你醒醒!温钰魂魄——不在了!”

“你住口!”晏清江闻声回头,双目赤红如血,已是入魔前兆。

天色猛地一暗,云层便从四面八方被拉扯着往一处聚,狂风随之横着席卷而来。

任沧澜心下大惊,纵身跃到他身前,抬手抓住晏清江又要劈掌的左手,凝着他双眼厉声大喝:“你醒醒!你感受不到吗?温钰魂魄不在了,他已去投胎了!”

“你住口!”晏清江勃然大怒,左手被他扣住,便也不再顾及那只残手,右手一抬便往他胸前骤然推去一掌。

任沧澜闪避不及,被他一掌拍到胸膛,退出三步摔倒在地,“噗”一声喷出一口血,他捂着胸口躺在地上仰视着他,眸光悲戚苦楚:“晏清江,温钰祖上便有神通,到他这一辈,又攒下了这救世的大功德,他不只能比其他人早一步投胎,下一世还能投个好胎,你看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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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未说完,晏清江凌空又是一掌劈来,那一掌掌势迅猛,竟带得风声都尖锐起来,任沧澜闭目又生受了他一掌,只听他戾气十足地复又吼道:“你闭嘴!”

“晏清江!你看开些吧!”任沧澜趴伏在地不住呕血,挣扎着抬头,仍固执地不住劝他,“你看开......看开些......”

晏清江充耳不闻,两手并用交错出掌,那平原之上骤然便开出无处疮痍,漫天皆是残肢断骨、殷红血肉。

城内守卫闻声出城,却见他如鬼魅般癫狂摸样,人人皆踟蹰不敢上前。

那关外安息着的是他们为国捐躯的同袍,突然有一人眼眶一热、目眦欲裂,将手上兵器

扔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就遥遥冲着晏清江磕了三个响头:“公子!”

他也不知晏清江名姓,只瞧他背影颇为年轻,便含着哭腔大喊道:“公子请你住手

吧!”

他这一喊,便接连又有人随他跪下,不多时,城外便跪倒一片,哀嚎哭求之声顿起,如一曲悲歌回响在天地间。

晏清江充耳不闻,他将那一片赤红土地整个翻了过来,缓缓从那些尸骨身上走过,眉心魔纹清晰可辨,似玄青鸦羽又似墨色凤翎,他双眼眼角向上拖出一丝殷红血纹,长发在身后飞舞飘扬,衣袂随风鼓动翻飞。

任沧澜躺在地上不住急喘,抖手掐了束身咒,却让晏清江挥袖打散。

他如今法力大增,人又癫狂,任沧澜无计可施,也不忍再看。

那广袤平原上已迅速织出一片云幕,黑云如一条巨蟒般在云层间腾转。骤然一声惊雷,闪电便如一柄夹裹着青紫光芒的利剑当空砸下!

晏清江也不抬头,脚下一顿侧身避过,那一道雷电如有灵性般,见劈他不中便在落地前

陡然消散,似是不愿惊扰地上英灵。

有仙堕魔,天罚惩之。

任沧澜躺在地上,眼眶酸涩,他想这一切皆是他的错,他迟回了十日,便害得他两位挚友到如此地步。

一道天罚不中,顷刻间,便又有数道雷光齐齐降下,追着晏清江不住劈去,那响动犹如雷公在云间怒吼,风云变色。

晏清江脚下步伐变换,从容避过雷电,他走到一处陡然停下,生受了一道紫电青芒后,“噗”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身后衣裳“刺啦”一声裂开。

他唇间染满殷红,却跟不知痛似地仰头哈哈大笑,凄厉而癫狂,他魔怔地笑了半晌,在又一道雷光当头落下前,两膝一弯,竟跪下了。

他弓着身子不躲不避,任那天罚一道道劈在他背上,他只顾抖着双手从身前捧起一捧尸骨,捂在心口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是......温钰的尸骨啊......

他伏在地上,发疯一般来回翻找,却仍拼不全温钰尸身,他哭声合着雷鸣,闻来越发残忍。

任沧澜挣扎着爬起,手上掐诀正要替他阻那天罚一阻,却见眼前一闪,浓墨般的魔气从晏清江周身腾起,天上云雷嘶吼,下一刻,他便从战场上消失不见了。

*****

晏清江扯了半副衣摆,将温钰尸骨包在其中,搂在怀里,落在了延龄山下,南魏贺家皇陵便建在此处。

温钰曾说,延龄山乃是脱变自洛山而成的冈龙,山虽不高却蜿蜒长遁,三面环山,一面临水,风水绝佳,山中龙脉与京城呼应,龙气与紫薇气相辅相成,能保南魏国运不绝。

此时正值落日十分,夜幕临近,残阳燃尽最后一缕余光,将半个延龄山映照得十分壮丽且恢弘。

晏清江振袖一隐身形,直接落在了半山腰上,那山道一侧立有一座高大四方的碑亭,四隅均有白石华表,顶部各蹲一只异兽。

晏清江抬手一挥,轰然一声便将那碑亭毁了,满山道登时便滚落一地碎石,“叮叮当当”地响,半只异兽脑袋“咚”声蹲在他脚前。

晏清江低头将它一脚踹开,负手立在山道上,仰头望着那山路尽头的恢弘山门,依稀便能辨出些陵寝的壮丽来。

晏清江胸口闷痛,他行至此处已是非常勉强,山上龙气越发强盛,与他与魔与妖,便是一种无由来的压制,眼前那山门便与那京城外的朱红城门一般,是他跃不过去的砍。

他眼下已然成魔,就算自戮,生魂中也已浸染魔气,若去不掉便连做鬼也是个魔,入不得轮回转不了生,且需得远离人仙灵,不然便会重蹈涉川的覆辙。

是以,就算温钰转世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能近他身了。

晏清江仰头凝视眼前石门,眉目间仇恨竟压过了悲恸,他魔心初起,又正逢情绪大起大

落,竟挡不住心魔横生,一腔怒火中烧,只欲为温钰报杀身之仇。

晏清江未曾听全温钰死因,便只觉这一切皆是因贺珉之而起、因皇族而起,温钰既死无全尸,那贺家一族又为何能安眠于皇陵之中?

晏清江眸中赤红一片,眼角纹路愈加殷红,眉心魔纹陡然一闪,他将包裹温钰尸身的小包缚在腰间,抬手便将那梨花灯召了出来。

那灯浮在半空缓缓旋转,晏清江扣指一弹,灯内便应声燃起一豆火光,他再合掌于胸前掐诀,灯中火光一闪,“啪”一声从灯芯脱出,落地不过刹那,眨眼便引出一道火龙!

那火龙从山下骤然蹿向山门,似是将天上红云拽至了人间一般,熊熊烈火霎时燃遍四野,火光冲天而起,映着天边的火红薄暮,灼烧出天地一色的壮丽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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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水了!”

“走水了,救火!”

“救火啊!”

山间守卫仓皇呼喊,从山门前往下奔逃,跑到一半被火海困住脚步,惊恐大喊。

晏清江就傲然立在那火光之中,手臂悬在空中,一手掐指引着那玉灯,一手向前猛然一推,送出凌厉掌风,那掌风化为狂风横卷入火海之中,将那火势再送上一层。

“救命啊!”

“救命!”

秋高物燥,山间林木禁不住灼烧,连连爆出“噼啪”的清脆声响,那些守山侍卫纵声呼喊求救,山门上的匾额“哐当”砸了下来。

眼前已燃成了一片火海,整座延龄山都被烈火所侵吞,晏清江凭空而立,火舌争先恐后

舔-弄他衣角,灼灼火气吹拂着他发梢,他却周身不染半星烟火,似火神临凡。

晏清江冷眼瞧着,负手身后,将灯也一并缚于腰侧,他倏尔嘴角一咧,笑了起来,仰头

厉声大笑,肆意癫狂。

天上云层又聚了起来,雪亮的蛛网骤然一闪,“轰隆”一声巨响,眼见诛魔的天罚又要降下,晏清江抬手并指,竟将那落至半空的巨雷一引,再一振臂,将其愤然砸进了山门之后!

“轰”一声响后,半座山都剧烈震颤起来,山石横飞,山上陵墓尽数倒塌,不待晃动停止,晏清江抬臂又将第二道天雷甩进山门!

那山后龙脉抵不住凌虐,撑不到那天罚降完,竟发出苟延残喘般的低声嗡鸣,晏清江再将第三道天雷引到山头,整座延龄山便在他脚下颤栗不止。

任沧澜顶着一声内伤,掐着避火诀踉跄上山,却眼睁睁瞧着晏清江借助天雷之威,竟将南魏那皇陵龙脉——炸毁了!

“晏清江!”任沧澜只觉眼前一黑,他奋力嘶吼道,“温钰拿命换来的南魏平安,你居然将它们都毁了!”

“你可莫诳我,他是为救人可不是救国。古往今来的王朝,哪个能永远长久的?”晏清江闻声偏头瞧他,双目殷红,嘴角挑起一丝餍足笑意,慢慢悠悠地低哑着嗓音回他说,“兴,都变做了土,亡,都变做了土,我只不过是让这南魏——早一日变成土罢了。”

他话音未落,又引了一道天雷,半边容颜浴在雷光之中,又邪气又可怖。

任沧澜不忍闭目,突然便闻见似乎隐约有钟声。

那古朴沉重的钟响翻山越岭而来,连响九声,那是——

“晏清江,”任沧澜缓缓睁眼,他轻声叹了口气,在那山崩地裂之中,这才又说,“收手吧,南魏的龙脉断了......贺珉之......亦驾崩了......”

晏清江闻言一顿,那雷便往他身上劈了过去,他挺身受了道雷击,却“嗤”一声笑了,他笑声未散,眼角滑下一行泪。

那眼泪不待落地,便被火焰灼成一股青烟。

“哗”一声响,万里晴空下,突然便下了一场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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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攻上线!那啥,结局真的是he,我发誓!

皇帝嗑药把自己嗑死了,跟晏清江没啥关系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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