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酒趁梨花 第十四日古

曾来过降仙峰, 曾遇到晏清江, 曾绕了远路来送他一袋树种子, 这些温钰都记得, 他还记得他给晏清江雕了盏灯,那灯让晏清江用术法隐在腰间一侧,他适才也瞧见了。

只是忆不起情。

温钰穿过降仙峰上的结界, 掐了腾云驾雾的指诀,于那断崖处飘飘扬扬落了下去,过了片刻, 便到了神树下。

那神树比二百年前似乎更粗壮了些,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温钰立在树下, 负手身后,忍不住便顺着树干往上瞧去。

当年晏清江站的那处枝桠间,如今是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小丫头梳着几条细辫,穿着身束腰的白袍, 瞧那年龄似乎只十来岁的模样。

温钰便想:也不知晏清江初守神树之时,可也是这般羞涩模样?

小姑娘见温钰仰头一直盯着自个儿瞧,便害羞地红了脸,伸手拽着神树的枝叶, 还想往树后藏去。

“你......你是得了神谕而来的修士吗?”小姑娘半张脸隐在枝桠间, 羞答答地问道, “你为何......未与我族长老一起?”

温钰微微提了些音量,如实回她道:“我原也是这族中一员,如今已成了仙,今日来此不过是为看望一位故人,惊扰姑娘了。”

那小姑娘见他周身仙气纯粹,族外结界也不是寻常人便能进得来的,虽说想相信他,却仍戒备问道:“上仙......名唤为何?我族中人不得修仙,上仙......却......”

“温钰。”温钰道。

“啊!”那小丫头捂住嘴忍不住惊讶,松了手中枝丫,“哗啦”一声响,“你就是温钰?你是温婆婆的哥哥,你是来瞧她的,对吗?”

温钰一怔道:“对。”

“温婆婆说了,他哥哥叫温钰,嫂嫂叫晏清江,”那小丫头脆生生地笑道,“她嘱咐我们若是这二人来,一定叫我们告诉他们,她就住在原先那位莫长老屋子的对面,很好找的。”

温钰向她道了声谢,转身正要走,陡然便见他身后一片繁花似锦——后巫族气候宜人,那些花便开得格外长久些,粉的桃花、白的梨花开遍枝头,微风一拂,便俱都在枝头欢快跳跃。

“温婆婆说,这些都是哥哥你送给晏清江太爷爷的,对不对?”也不知是怎么区分的,那小丫头一句话便乱了三个人的辈分。

温钰顿了一顿,低声答她:“对。”

*****

温钰别了那小姑娘,穿过林子去寻莫中天那处旧屋。

莫中天想必也早就不在了,如今负责接引修士的也不知是谁。

后巫族还是那副世外桃源模样,族人安居乐业,孩童嬉笑打闹,无忧无虑的,到处一派祥和安逸。

温钰一路走来,也没人来拦,想是他既能进得了结界,又过了禁地那关,便无太大问题了。

温钰循着他那不大清楚的记忆,磕磕绊绊也算是寻对了方向。

他立在莫中天那屋前,原先还不大肯定,正想唤个人再问问,却不料对面那屋中,蹒跚走出一位满脸褶皱的老妇人来。

血脉中的联系,使得他不由回头,那老妇人佝偻着身子,也抬头向他望来:“哥......哥哥......”

她嘴唇一抖,微不可见地唤了他一声:“哥哥?”

温钰与她隔着一条狭窄街道,点头道:“沁如。”

“哥哥?!”温沁如一双浑浊老眼都瞪圆了,她不可置信地不住唤道,“哥哥?”

“是我。”温钰面上仍是一片寡淡神情,他说,“我来看你了。”

温沁如得他一语,惊喜欲狂,正踉踉跄跄地朝他走去,一腔热情却让他的凉薄着实给冻了一下,她脚下一顿,小心翼翼地仰头,沙哑着嗓音问了句:“哥......哥哥......是......是我已经死了么?你来带我走的?”

她在后巫族活了这么些年,与那群热情良善的族人一起,越发活得简单纯粹,她心中温钰从不做如此冷情模样,又想他已死了那么久,这般面无表情地来找她,当是鬼魂吧?

她如今在后巫已算是将近三百岁的年纪,大限不在今日便是明日,俗话说老小老小,她亦是越活越小,临近寿命尽头,愈像个小姑娘般简单天真。

“我......”温钰嘴角一动,道,“我死后成了仙,如今算是还活着......你也还活着......”

“你,你还活着?成仙了?”温沁如惊喜交加,她一双眼已没那般明亮漂亮了,且辨不出仙气与灵力,她没修道的天分,只此一生都是个凡人,不像族内大部分人至死眸光清澈,一眼便能瞧出温钰身份。

“哥哥,你当真还活着!”温沁如两步疾走过去,抓住温钰两臂,枯槁的手指紧紧揪住他衣袖,将他那一脸冷淡便抛之了脑后,她仰脸带了哭腔道,“你真的......还活着啊?你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以为你死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还有,还有,哥哥——”

温沁如急喘了两下,继续又道,“你去见过晏青了吗?他为了救我引了魔气,仙身受损,连一只手都被腐蚀得只剩森然白骨了......又因寻你尸骨而入了魔......还在墓中守着那尸骨守了两百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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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今对着温钰,除了说些“你活着为何不来找我”的话,便觉得没什么该告诉他的了。

她以为温钰死了,便将他放下了两百年;知晏清江没死,便盼了他两百年。对着晏清江是一尝夙愿,要以“自己活得很好”来报答他的舍命相救;对着温钰却是惊喜过后,便有些淡了,她活得好,温钰活得好,这便够了。

于是说来说去,便又不自觉说到了晏清江身上。

“他守着我尸骨守了两百多年?”温钰闻言忍不住打断她,面色古怪反问道,“在墓中?”

“嗯,”温沁如缓了一缓,瞧着他,委屈地哑声啜泣道,“哥哥,你成仙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呢?”

温钰眸光不知为何已是乱了:“我......”

“我还不算什么,我这些年已将你放下了,”温沁如神情愧疚地又揪了揪他衣袖,她如今背也有些佝偻了,个子越发显小,只到温钰胸口那么高,见他晃神,便揪着他衣袖晃了晃,像她还小的时候那般,微微带着些鼻音道,“只是委屈晏青了,他为你出谷舍了修为,弃了族长之位,却换来成魔这结果,我们负他良多啊。”

她只兀自说着自己的话,温钰本就不是个活络性子,她便也不在意,只将这么些年压在心里的话一一往外倒,她说着说着,突然又道:“晏青昨日才来看过我,今日你便来了,哥哥可是见过晏青了?可——你们为何没一起来?”

温钰眼神便越发虚了,他眼前不由闪过适才晏清江那癫狂绝望的模样,心头便像是被扎了一下,却是所答非所问道:“还有呢?”

“什么?”温沁如一怔,不解反问。

温钰没头没尾地道:“他还做了什么?”

“他......”

“我记得我让他送你出城,之后呢?”温钰喉头一动,表情虽还是又冷又淡,却努力忆及两百年前分别前那最后一晚,垂眸语调平平地问温沁如,“之后——发生了何事?”

温沁如缓缓眨了眨眼,凝眸开始回忆往事,人一老,便越发爱将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抖一抖,她昨日才见过晏清江,那些往事昨夜便被她揪出来回忆过一遍,今日再来,便更为清楚了。

她便闭了闭眼,给温钰将他离开那三个月中的事,细细讲与他听了:“哥哥离开后,未过得多久,便是七夕了——”

*****

尚华在天机宫正长吁短叹又跟了个不靠谱的主子,抱怨的话适才出口,话音未散,温钰便身形一晃,在他眼前现了身。

他吓了一跳,差点儿咬到自个儿舌头:“你可算回来了!”

他这只是在没话找话,化解尴尬。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温钰也就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哪用得着“可算”俩字。

温钰冷声应了,撩了衣摆在书案前端正坐下了,垂眸盯着桌上摊开的一卷文书,默然思忖。

“去见着令妹了?”虽说温钰这些时日一直是这副七情不上脸的模样,但尚华还是敏锐察觉出了一丝不同,他往温钰对面跪坐下来,探头问道,“令妹......可是有何不妥?”

温钰冷虽冷,却还是极有教养的,他闻声摇了摇头,抬眸便又语出惊人道:“若我如上生星君一般,长居人间,会有何惩罚?”

“啊?”尚华一愣,似乎不大明白。

“我想去人间,不回来了。”温钰抬眸,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

尚华闻言大惊失色道:“你,你你要作甚?!”

“下凡陪他,”温钰眸光一动,姿态凉薄地在说着令人动容的话,“不论什么惩罚我都受着,只要不烟消云散便好,他守着我尸骨守了两百多年,我纵使如今不爱他了,也该去将这两百余年的光阴还与他。”

“你!”尚华这才明白“不大妥当”的原是他那前世的小情人,他一时间已不知是该赞那魔一句“情深义重”,还是该赞温钰一声“知恩图报”,他“你”了半晌,却瞧温钰始终以一副冷硬的姿态在表决心。

尚华只觉自个人这回是真命苦了,两百年前上生星君走前就是这般绝无转圜的态度,这天机宫铁定得罪过月老的!

他与温钰对视良久,终是自暴自弃“诶呀”了一声,认命地掉头跑了:“我去司命星君处与你套个话,你可千万在这宫中等着!”

“多谢,”温钰道,“好。”

*****

尚华星官最俱怕的便是去司命星君那天府宫,只因司命星君才是这天宫中最冻人的一块冰渣子。

他当年便是被极其喜静的司命星君一脚踹出了天府宫,被上生星君坐下那位青青姑娘给捡走的。

尚华在天府宫门前徘徊良久,不住探头往里瞧去,嘴唇微动,不住低头悄声嘀嘀咕咕

地。

宫外的守卫让他搅合得一阵眼晕,终于见他合掌一拍,下了决心请求通报求见司命星君,眼泪都快落下来。

尚华得见司命时,星君大人正在批阅文书,听他脚步一顿停在案前,嗓音又冷又沉,威严劲儿十足地道:“说。”

司命星君惜字如金,能说一个字儿时,绝不说俩字,连带着身边当差的星官亦得练就一副“长话短说”的好本事。

尚华曾在他宫内当过差,以至于时至今日,只闻他一个“说”字,元神便在体内一抖。

“星君大人,”尚华连行礼都快了一倍,想好的说辞一句都没用上,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干巴巴直接便道,“新任温钰星君在凡间有因果未断,欲近日往下界一探。”

司命一言不发,抬眸睨了他一眼,尚华便觉自个儿适才离体的元神已冻成了片。

“不准。”司命星君音量一向不高,却总能一个字儿就砸出一个坑,他话音未落,便抬手将桌案最上面那卷文书抛给了尚华。

尚华手忙脚乱接过,“唰啦”展开只瞥了一眼,便登时倒抽一口凉气,他弯腰恭恭敬敬地将那文书双手捧着又放回原处搁好,端正作了一揖,感激地与司命道:“多谢星君大人,下官告退。”

司命“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不待他出门,便复又低头审阅文书。

尚华一路疾步入了天机宫,进门便道:“温钰!你可万不能再下得凡间了!”

温钰仍坐在那书案后一动不动,闻言抬头,只见适才在天府宫内憋坏了的尚华星君,一

抬手召出茶水一饮而尽,这才张嘴霹雳巴拉便道:“下界有鬼族新登鬼君之位,魔族率众来贺,以攻打地府救厉鬼冤魂为新鬼君贺礼。魔族于地府猖狂放肆,阴阳界碑被破,万千冤魂厉鬼出逃。地府上奏天庭,玉帝已召众神上殿,点兵遣将派往人间降鬼诛魔。你那仙灵未稳,最近不得魔族与鬼族之身。司命星君命你待在天机宫中,切勿下得人间!”

温钰不待他话音落下,赫然抬头,眼瞳一颤便道:“诛魔?”

尚华口干舌燥,喉头艰难动了一动,点头道:“对,且是不巧,那魔族正聚在长乐附

近,你可千万不能——哎!你去哪儿?!”

他话说一半,温钰已霍然起身往宫外飘去,他阻挡不及,只听得温钰扔下一句语调刻板平缓的“寻晏清江”后,便不见了踪迹。

尚华心中“咯噔”一声,暗道:“坏了!我这张嘴呀!”

*****

晏清江离了上生那处,天便大亮了,他立在山下也不知该去往何方。

他如今连那石墓也不想回了。

他守了那人尸骨守了两百余年,到头来人家好端端活在天上,他跟守了个笑话并无差别。

他讥讽了自个儿一讥讽,又心中酸涩苦楚道,恐那捧尸骨才是温钰,如今天上那位星君,又是什么东西?

他这般一想,便往长乐城中去了,他隐在城中三日,见日落后那万家灯火一如两百年前,便又觉天大地大,唯有那石墓才是他唯一归处。也总归是他越发心如死灰,去哪儿便都无甚差别了。

三日后,晏清江择了另外一条通往山上的路,复又上了山,这回倒是不消片刻便寻到了那石墓。

他也懒得再从前门入一次,转到顶上盗洞那处,便纵身跃了下去,他这几日越发情绪低沉,让一腔心事堵着七窍,连五感都钝化了许多,便未察觉那地下有人。

此时方一落地,便登时被铺天盖地的魔气惊醒,警觉抬头。

只见那石棺正前方,负手站着位玄衣男子,那人半隐在光下,一人长发在脑后挽了个松散的发髻,面容姿态无端端透出股雍容华贵来,倒像是位人间贵族。

“想必这位便是这墓的主人了?”那人一开口,嗓音华丽磁性,颇合通身气质,眼瞳中淡金色一闪,硬挺挺地直着腰拱手作揖,笑着望向晏清江道,“在下魔族护法——季寒远,听闻这墓中有妖,便想来结交一结交,不成想却遇见了同道,有礼了。”

晏清江面上沉着冷静,见他面貌闻他名姓,竟压着情绪,连一丝反应也无。

恐是那年他与这魔只匆匆见过一面,这魔对他印象并不深刻,竟一时半刻未认得他来。

晏清江冷眸斜睨他,也不回礼,心中却道了句:“巧了。”

他冷淡地一挑眉梢,眸光往那石棺上一转,掀了掀眼皮神情淡漠道:“这墓中昏暗狭窄,委屈兄台了,不如你我上得地面再详谈吧。”

他话一说完,便率先从那墓洞又跃了出去,还往远跑了些许路程,负手等在一处梨花树下,仰头瞧着头顶梨花。

那树上梨花亦被昨日那场大雨打得半残,枝头花簇稀稀落落又无精打采,瞧来甚是委屈。

那魔转眼也到了,嘴角抿着一抹闲适笑意,正欲出声,便见晏清江转过头来,二话不说,飞身一掌便向他面门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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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前面出现的人,后面收尾时都会交代清楚。

正文还有3章完结,总共65章!

本来21万,存完觉得结尾仓促,补了一万,还觉不对,又补了一万,再觉不行,便又填了些内容补了些情节,总数25万 ,嗯,发誓没注水!

还有那啥,咳咳,我都写将近一百万了也没见过长评长什么样,对手指,虽然说这篇文连评论都很少,写得也不好,但还是想问问,我有长评可以期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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