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陶霏然都是笑眯眯的,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迎来送往,格外忙碌。钟惠颜作为沈总未来夫人,只是开始的时候应付了会儿,余下时间便躲在一边,与相熟的两人轻轻说话。她不喜欢这种场合,能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没人敢强求。
谁喜欢这种场合?陶霏然心道,暗叹人家有福她命苦。
这一晚,陶霏然终于顾不上家规,喝得有点多,坐在车里,慢慢喝水,喝了很多水,然后跑洗手间。
谁说只有烈酒才能醉人?她趴在方向盘上,沉沉地想。
“咚——咚咚。”非常有节奏且规律的敲击声,反复响在耳边。这是个有耐心的人。陶霏然抬起头,见一位陌生人,指指后面一部亮着车灯的汽车。陶霏然忙朝他做个抱歉、立马就走的手势。她的车停的不是地方,挡住了半个通道,阻碍了别人进出。
车挪到一旁停住,打电话叫代驾。她没长酒后驾车的胆。
到了楼下,酒也醒了差不多。双手揣兜靠在电梯壁上,兜里摸到一张卡片之类的纸张。两指并拢、夹出,目光里带着些微嫌恶,“什么东西?”灯光下,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片在她指尖,写着这样一句话:拍了件佳品,可有兴趣?
非常漂亮的小篆。
陶霏然轻轻笑了,一晚上也没见她的人,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她什么时候走的。
“哎,睡了?”
“没,刚刚到家。你呢,忙完了?”
“嗯,我也是刚到家,这不,进了房间就打给你了。”
那头只是笑,没说话。陶霏然又说:“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那头这才笑说:“我又没正事,哪敢耽搁你做正经事。”
“你这是骂我呢!”
“我明明在夸你。”
周末,陶霏然去赏宝。
“这回是瓷器还是书画?”薛文馨毕竟修过中国美术史,加之家庭环境等关系的影响,对古玩略有些兴趣,没事的时候会拖陶霏然去拍卖行,看的时候多,出手的时候少。
“一方端砚。”
砚台?“什么时候的?”
“北宋的。”
这也没听见她说去拍卖行,怎么会不声不响就拍了件东西回来?陶霏然不信,“真是拍来的?”那眼神,分明在说你骗谁也骗不了我。薛文馨见瞒不过,只得泄气地说:“好,我说实话。上回出差,在一家古玩店里见过一次,可能是多看了两眼,朋友就买下来给了我。”
陶霏然狐疑,“什么朋友这么大方?”薛文馨轻咳一声掩去笑意,“朋友之间互赠礼物是常事。”
陶霏然自认俗人一个,对吃喝倒是在行,其他就另当别论了。她认为,好几百年前的东西,又挺有名的,那少说也得大几万吧,薛文馨也没有亲密朋友——那姜维平早已经是过去式了——若普通朋友之间都互赠如此昂贵之礼物,那么她陶霏然怎么没有这样的朋友?“你别欺负我见识少。”
薛文馨笑道:“谁敢欺负你见识少?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陶霏然哼一声,板着脸不出声。薛文馨唉声叹气,十分懊恼,“好不容易有人送这样有趣的礼物,可惜收受不起,只好把款打还给他,方才安心。”
陶霏然眼中闪过狡黠笑意,脸上却还闷着,“平时,斗大的字也没见你写两筐,买块死贵的石头回来摆着也提升不了什么书卷气。”薛文馨被气得不轻,恨恨地白了她一眼,抿着嘴,不愿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下车就走。
庭中四时花卉照常开放,她随手掐了一朵,等陶霏然跟上来,往她面前一送,“宝剑赠英雄,鲜花,就送美人吧。”惊得陶霏然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薛文馨扑哧一笑,把花往她怀里一摔就走,对廊下正泼墨挥毫的老人说:“爷爷,我那方砚不知多贵,您还真是舍得啊。”不久前送来的那块端砚稳稳呆在案头,砚池里墨色乌亮。
陶霏然捏着那朵绯色花儿愣神,神思归位后淡淡一笑,走过来,“首长好。”
老将军答应了一声,又瞅自家孙女一眼,严肃着脸也不理睬,挥毫写下最后一笔,站直身体,慢慢端详。“那个姓陶的丫头你过来。”
陶霏然清脆地答:“是。”
“这幅字还行吧?”
陶霏然笑说:“您的墨宝,万金难求。”薛文馨正心疼她的砚台,听了陶霏然的话不由看她一眼。
“耍什么滑头。”果然,老将军不爱听,沉声训一句。陶霏然收起嬉笑,一本正经地把那幅字从上到下、从右至左、仔细地看了又看,就是不做声。老将军瞅她一眼,“怎么不说话,卖什么关子?”陶霏然连忙说没有,打腹稿呢,接着各种赞美的话流水般说来:此幅草书,苍劲中见挺秀,顾盼有情,飘逸中见雄健,纵放自如,高峰险谷、平地惊波,行云流水、意态万千……
老将军开始听得挺开心,慢慢就开始皱眉,板了脸, 笔一丢,墨迹染了一片。“满瓶子不响,半瓶咣当,问你也是白问。小孔。”
从屋里跑来一个年轻后生,剃着军中常见的平头,老将军瞅着他往桌上指指,“丢了丢了。”小伙子连忙去收拾桌上的那幅字。
陶霏然忍着笑望向一边低头翻字帖的薛文馨,见她全神贯注,似乎没发觉刚才发生了什么,嘴角却勾起,分明在偷笑。陶霏然悄悄伸出指头,沾了点墨在指尖,朝薛文馨走过去,“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唔,这里是什么?”说着她就抬起了手,在薛文馨嘴角轻轻拂过,“嗯,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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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文馨抬手摸摸下巴,忽见陶霏然古怪地抽了下嘴角,一把攥住她的手,“又弄鬼?”
“没有,怎么可能。”陶霏然以为事情败露,嘴上虽否认得快,少不得会出现点遮掩的动作。也不能把指头放进嘴里,吮去那一团漆黑的墨迹,就把五指并拢紧握成拳,只要薛文馨掰不开,就没证据。薛文馨见她手握得似河蚌样紧,更加确定她的怀疑。收拾不了你!她掂起笔架上的一支紫毫就往砚台里伸。陶霏然一见大事不妙,手腕逆时针绕个圈解了薛文馨的钳制,撒腿跑了。薛文馨捏着笔想追,忽又停下,问那警卫员小孔,“大门锁了没有?”
小孔见她下巴上的墨团,含蓄地笑着说没有。躲在一边的陶霏然听见他们的对话,后悔到想要顿脚。
薛文馨锁了门回来,也不知道陶霏然躲哪边去了,悠然地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还不赶紧出来么?”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陶霏然鬼着呢,才不会上当,坚决地躲着,不出去。这座宅子这般大,前后两进,房间少说十几间,且找呢!
“别怪我先前没说啊,那树上昨天才撒了药粉,担心有虫子的死尸掉脖子里哦。”
年轻的警卫员低着头笑,把老将军写废了的纸张收到一边,自去忙了。老将军也不管她们胡闹,仍旧写他的字。薛文馨这里看看那里逛逛,嘟囔说:“家里就这么大,她还能插翅飞了?爷爷,您看见了么?”老将军不睬她。
陶霏然就躲在正厅的大门后面,把薛文馨的话一字不漏地全听去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发现,轻手轻脚地从门后走出来,到西首里的博古架旁边坐下,摸出手机来玩。刚与群里的朋友说两句话,忽觉空气凝滞,似西伯利亚刮来了冷风,寒凉彻骨。她把头一扭,当即目瞪口呆。薛文馨端坐在她身后,正好整以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睛里暗藏一道危险的光,唇角那一团墨迹还安稳地呆在原地。
两人四目互瞪了会儿,薛文馨先站起来,慢慢往陶霏然跟前走去,“霏然。”声音出奇地温柔。陶霏然无处可逃,仰着脸望着她,脸上却是变幻不定的神色。薛文馨走到她面前,指指自己唇角,没容说话,陶霏然一下破功,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这哪家的媒婆啊,走错了地方了吧?”她只图过嘴瘾,连后果也顾不得了。薛文馨恨极了她,按她在沙发里,好好治她的反骨。“满肚子坏水,我帮你放掉一些。”前些年的每个夏天,薛文馨都会军营跟大家一起出操一起训练,因为成绩未达军人标准,人送外号“半拉女兵”。就这“半拉女兵”的本事,修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陶霏然,足矣。
老将军听着屋里闹得鸡飞狗走的声响,不耐烦地摘下助听器,手上的笔往前一丢,把刚写好的一幅字又给染了。
薛文馨还跟陶霏然闹得不可开交,扣着陶霏然的手腕,问:“怎么办?”陶霏然笑说:“黄豆大一点而已,洗了就是。”薛文馨瞪着她,她只好投降:“好,保证不再开这样的玩笑。”
两人洗手洁面回来,老将军也不知去哪里了,薛文馨拈起笔来临帖,陶霏然有样学样,跟着一笔一划地临。薛文馨抽空瞥了一眼陶霏然的字,立马皱眉。第一个虽然够丑,好歹严格按照字帖来,第二个字就有点差强人意,再往后就慢慢自说自话地放肆起来了,正在下笔的这个,完全是她硬笔字的风格,刚劲有余圆润不足。
先天缺陷。薛文馨这样想,放下笔,握住陶霏然的手,教她怎么运笔,但写来写去,还是陶氏风格。陶霏然扭过脸,厚颜说:“怎么样,陶某扛得住诱惑吧?”
“真是没救了。”薛文馨没了耐心,撇开她,自提了笔继续,写了两个,咦了一声。陶霏然好奇地望过去,立刻哈哈大笑,笑得要跌倒,“陶某的字就是这么霸道。”
徒弟没教会,师傅倒被带沟里去了。薛文馨把笔一扔,姿态和薛将军一模一样,脸板着,“很好笑么?”陶霏然不敢再笑,小声嘀咕一句:“恼羞成怒了。”被薛文馨狠狠瞪了一眼。
大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小孔去开门。贺家鸣走进来,问:“怎么锁门?文馨也在?”
小孔点点头。
进门就听见女孩子的吵闹声,门口又停着车,果不其然。贺家鸣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往里走。 薛文馨看见贺家鸣,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
贺家鸣笑,“我不能回来?”
“你,不是?”
贺家鸣仍是笑,不答反问:“老爷子呢?”薛文馨摇头。她只顾着玩闹,哪里知道老爷子被她俩吵得躲开了呢。陶霏然见到儒雅的贺家鸣,微微颌首,向薛文馨提出告辞。
自从杨令沅在医院住过那一个多月之后,陶霏然对医院总是有种抵触情绪,似乎毛病都是从医院来的似的。认识钟惠颜这位还在各科室轮转的实习医生后,慢慢改观了,于是她说钟医生你应该去做与心理疏导有关的工作,否则屈才。钟惠颜笑说跟你说话就是开心,没事的话过来找我,我请你吃饭。
从薛家老宅出来,不管是回家还是去店里,都要经过附院,天也差不多中午了,陶霏然连考虑都不需要,直接说好。
钟惠颜在办公室写报告,等陶霏然来了,带她从连接另一座楼的空中走廊走过去,去找个人。到了地方却没找到人,钟惠颜低声说了句:“白走一趟。”
这时候,一个穿医生袍的女子快步流星走到护士站,手里的听诊器绕一绕放进兜里,接过护士递来的病历,一边写一边哑声说:“老板出去了。”
陶霏然觉得这位有点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是,她并没有佩胸卡,也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见过。然后又觉这想法奇怪,从踏进这间医院起,见过的医生护士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了,有眼熟的也没什么值得疑惑的。
钟惠颜走过去,“我不找他,找你。”
“不是已经把资料给你了么,还有什么事?”那位写好病历,又交代了护士两句,直接往楼梯口走,似乎要上楼。钟惠颜拦住她,“吃中饭了,你还忙?”
“是么?”她推了下眼镜,朝护士站那边的时钟张望一下,又低头把手腕抬起来,似乎不信自己看见的。
陶霏然忍不住再次朝这位看去,见她对着手腕上的男装表愣神,不由莞尔,好一个呆子。
钟惠颜做一个无奈的表情,抛开同事,“我们走吧。”陶霏然手里电话拨弄得正忙,问她打算在哪里请午饭,她好定位子。钟惠颜笑说咱们吃食堂,跟着解释一句:“附院的伙食是全城医院里最好的。”陶霏然挑起一条眉毛看她,似乎在说你逗我——当初杨令沅住院期间她就已经领教过了。钟惠颜笑道:“我一会儿得出去,时间有点紧。”
陶霏然嫌弃了,“所以请食堂?”钟惠颜安慰说:“换了老板,自助式,真的挺好的。”
陶霏然不以为然。不管饭菜好与不好,她只略吃了几口就放下了,买了咖啡来,一面喝一面随意打量。哦,刚才的那个呆子也来了,医生袍给脱了,着上深下浅的便服,非常舒服耐看,眼镜摘在一边,双瞳幽亮,看着似乎又不那么呆了。
在座的不管医生护士还是其他就餐人员,基本都是结伴同行,就她,独自坐一边,还拣人少的地方。“钟医生,你那同事很孤傲呢。”
钟惠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道:“她只是有点忙,加上上了一夜手术,累了,没听见她喉咙都哑了么?”与孤傲不搭界,完全两码事。
“下手术不休息的?”
“要跟踪病人情况。”
这可真是个考验医术、耐力与体力的职业。
工作这么几年,陶霏然也不会少加班,为一个项目,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困到站着都能睡着也是有的,而这些与救死扶伤的医务工作完全不可比拟。她心生敬佩,再转过视线,呃,位置上空空如也,其人早不知去向。
“赶时间么?可以的话帮我个忙。”出了食堂大门,钟惠颜问。驾照拿了好几年,却因为学业的事一直没什么机会驾车,早生疏得不成样子。
接机这种事陶霏然太擅长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听钟惠颜说只知道对方名姓,还没见过人家,把搁在车里当游戏机的平板带上,打出那人的名字让她拿在手上。钟惠颜笑说这个法子好使。她本打算问地勤人员要一张A4纸,写个名字作数。这样省得再张口去借了。
不年不节的,机场人不算多。两人等了没多久就把该等的人等到了。客人为女性,中等身材,年岁与陶霏然相仿,见到钟惠颜手上的平板,翩然走来,“这是惠颜妹妹?”
钟惠颜亦是笑了,“是。”
来人举止大方,谈吐不俗,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她刻意也更不会觉得随便,几句话就让陶霏然心生向往,有这样一个朋友是多好的一件事。可惜,她不是本市人。
陶霏然觉得自己如今是越发轻狂了,任谁,只要口齿伶俐人品端正,便会对人心生好感,进而想要与人做个朋友,一点不矜持。好在,只是心里这般想想,从没落实到行动上。她不得不给自己一个忠告,滥情的人比做了别的坏事还要可恶,别让自己都瞧不起,那样可就糟透了。想到这里,她自己都要笑,多个朋友多条路,这疑神疑鬼真有点过了。
送了钟惠颜与那位美人,又独自逛了逛超市,搬点吃的喝的回家,看时间差不多,去接妈妈下班。妈妈说哪里用接,公共自行车方便又快捷。陶霏然不免笑说您女儿俊眼修眉身长玉立,往您单位楼下一立,立刻就有人羡慕嫉妒您有个这样好的女儿,多给您赚面子,还嫌弃。妈妈气道:“人家说,您女儿这般好,女婿更没得说吧?我的确没得说。”
陶霏然满不在乎地说您女儿不是用来衬托哪一个闲人的配角。妈妈笑说你当怎么着?陶霏然说:“公司那些已婚女人也是,甭管多优秀,只要额头上盖了个红戳,立马珍珠变作鱼眼珠。理解不了你们。”她愈想愈难过,十分遗憾以及惆怅。妈妈看她那样,安慰说:“爸妈懂得。”
陶霏然心惊肉跳,不动声色地笑问:“您都懂什么了?”
“自命不凡、眼高于顶,跟你姑姑一样。”
从小到大,任何人对陶霏然的影响都没有杨令沅给她的影响深远。她虽然不愿成为杨令沅那样的人,但年深日久地相处,难免潜移默化,或多或少地沾染些杨氏独特的气韵。想到这里,她慢慢笑出来,“我比姑姑差远了。”
不算那些入不了眼的猫猫狗狗,不管是喜欢她的,还是她喜欢的,都比她更有才情,只她陶霏然这也平平那也平平,马尾巴串豆腐。薛文馨却不这么认为。她说:“睿智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受人欢迎。”陶霏然咧嘴傻笑,“薛宝宝,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逢迎了?”
“逢迎你?逢迎你我有什么好处?”薛文馨笑问。
“我请你吃饭啊。”
“呵,”薛文馨才不会指望陶霏然请客,指望不了。“你请过几回?”陶霏然掰手指算,“年前一回,清明节的时候又一回——"
“——清明?你当我是鬼呢!”
“啊,有这么靓的女鬼,天天请客也不冤枉。”陶霏然笑嘻嘻,“记起来了,是龙抬头那天,本来想理发,没想到那边人多似闹市。”
薛文馨轻轻抬眸,笑道:“没了?”陶霏然继续掰手指,却怎么也算不出来了,“想不起来了,许是忘了。还有呢?”
“还有每个周末咱们去爷爷家,你升职那一天,推介会那次等等,次数多到数不清。”
“薛宝宝你小心眼。”这些都是薛文馨请客,她陶霏然只负责吃不管其他。薛文馨说道:“我要是小心眼我早该不理你了。”不高兴了就躲得远远的,蔫头耷脑了又靠过来。不仅要供她吃喝,还得负责逗她开心,看见她展露笑颜才好。
“是是,我小心眼,看不得你跟别的什么人拉拉扯扯,那些纨绔,跟他们一起迟早学坏了。”
薛文馨笑起来,慢腾腾地说:“我又不是你女朋友。”陶霏然伸手就去扭她的脸,笑道:“是我妹妹也不行啊。”她利落地往旁边一让,“我自会节制,不需要姐姐来教。”
“是是,我尚且管不了自己,哪里配教你怎么做。”
薛文馨敛了些许笑意,“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 陶霏然见她那副得失自偿的样子,烦躁起来,撇下她闷头往前走,一不小心踢到右侧的台阶,尖锐的疼痛从脚趾上传来,让她倒抽一口凉气,恼火地盯着地面,“这边什么时候修了台阶?”
“建园子的时候就有台阶了。”薛文馨缓缓应答,把她换到左手边,省得等会儿再踢到别的什么,那事情就大了。见她还一脸怒气,柔声问:“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事。”陶霏然轻轻跺脚,还是蛮痛的,起码要两天才能好,不由皱眉。
不好好走路,“心不在焉想什么呢?”过了会儿,薛文馨终于问了出来。陶霏然看了她一眼,笑道:“心有美人,魂不守舍。”
薛文馨淡淡说:“下回喊美人出来玩。”
“好。”
车停得有点远,陶霏然脚上又受了点小委屈,走得比较慢。薛文馨跟在她身边,一直不作声,陶霏然问:“生气了?”
跟你生气,我生气得过来么!薛文馨微微一笑,“不是你生气么,我生什么气?”陶霏然注视着她,“为什么你耐心这么好?”
薛文馨微笑不语。陶霏然便哥俩好似的把手臂搭上她的肩膀,“钟医生介绍了一家小馆子,我去试过了,还不错。”
正是宵夜的时候,小馆子里生意不错,只是人多难免吵杂。旁边一桌,三个大男人一边喝酒一边吹水,天花乱坠。陶霏然皱了眉,微微扭过头,眼里全不耐。
“霏然,把水递给我。”
陶霏然端起茶壶来斟了一杯递过去,隔了一瞬,说:“放心。”薛文馨把视线垂下,看那杯不知算它是红茶好还是绿茶好的茶水,“这是什么茶?”陶霏然掀开茶壶盖,一乐, “见识浅薄了吧,铁观音呀,看样子,唔,”倾身凑过薛文馨那边去,“起码要五块钱一斤,多亏我带你来吧,平时你哪有这机会。”
薛文馨又去看茶水颜色,虚心受教,“唔,真得感谢你。”把面前那杯水推过对面,“以茶带酒,请你喝一杯。”
“不学好。”陶霏然责备一句,慢慢坐直身体,正好吃的也来了,捏起筷子,笑道:“看这卖相,比你签单的餐厅叫人有食欲吧?”
“好好的干嘛扯旁人来,人家无辜好不好?”尽管已经分开,薛文馨还是要回护,陶霏然也识相,“好,我不说了。”
吃完饭,问题又来了,这样饱腹,回家也睡不成,干脆去看夜场电影,也不远,步行过去只要十多分钟。
这会儿影院的上座率虽不高,却都是成双成对,粘粘乎乎。薛文馨笑,“你不该让我陪你。”
“可惜除了你没人愿意大半夜还陪我疯。”
薛文馨转头望着投入剧情的陶霏然,忽而说了一句:“我表哥去了美国。”薛家高门大户,亲眷众多,在海外的也不在少数,陶霏然说:“去美国有什么,去太空的话倒还可以说一说。”
过了一瞬,薛文馨说:“是贺家鸣。他收到麻省的邀请函,婚后不久就出了国。上回我们在爷爷那边看见他,是他第二次回国。”
陶霏然脑袋嗡地一声,心脏剧烈跳动,许多答案呼之欲出,慢慢地问:“怎么回事?”
“具体我不清楚。” 薛文馨继续慢慢地说:“这件事,我该早一些知会你,但我,只是个小心眼的女人而已。”
陶霏然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想说什么?”这就是陶霏然的调皮之处,明明心知肚明的事,还是喜欢把问题抛回去,借别人的口说出来。
“有人比我更合适陪你看这夜场电影。”
“唔,也许。”陶霏然一笑,笑得天高云淡,无需隐藏任何情绪。“她比较顺从我的意思,你却总是希望我听你的。”
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去找她吧,跟她一起你才能快乐起来。”
电影已经演到结尾,坏人跑不掉,好人死不了,善有善报,皆大欢喜。
也许,命运对人是不公平的,但上天给每个人的机会相对均等。有的人善于把握,有的人任其聚散。薛文馨属于后者。她不是不想得到,只是深深记得一句话,并杜绝做那样的事——总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算上今天,失去陶霏然的消息已经超过十天,再联系那晚陶霏然难看的脸色,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回是彻底把人推走了,并且手法笨拙。她完全可以当做什么事都不知道,什么话都不用说,可她,拖了又拖之后还是说了出来,结果,前功尽弃。
也许,这就是生活该有的本来的样子。
有朋友当然好,一个人的时候,一杯清水也可以很好尽到一个陪伴的责任,不用强求什么。
临近下班时间,桌上的电话响了,打电话的人开口就是:“请我吃晚饭。”薛文馨怕自己听错了,“陶霏然?”陶霏然惊讶道:“我不过略忙了几天,你就把我抛脑后去了?”全组关进一家度假村去“闭关”,老板勒令“闭关”期间所有人不得与外界联络,若有人明知故犯,当即解雇。家里得到的消息还是由公司人事通知。
“……”薛文馨一阵无语,也不好说你自己玩失踪还理由十足。“可能在会议室的时间太长,一时没转过弯来。”
“这会儿转过弯来了吧?请我吃晚饭,记住。”
“怎么了?”她一直搞不懂陶霏然的是,不开心就开始想吃的,似乎吃饱了肚子烦恼就没了似的。她也试过,不说没有起作用,反而身心一块儿遭罪。
陶霏然哀怨地说:“未来一周,我早晚两餐无着落。”
薛文馨一笑,“我都没你大,你若叫我妈是不是太亏了?”
孩子饿了才会找妈妈。
“你等着。”陶霏然咬牙切齿,一把甩下电话。薛文馨把“嘟嘟”响的话筒放好,望着面前的报价单,忽然大笑。陶霏然的单位距离这边有好一段车程,所以,她一点不怕把人鼻子气歪的后果,笑完了收拾东西下班。
刚刚把车停在薛将军府邸前,陶霏然的电话追来了,悻悻的声音:“你在哪里?”薛文馨说我到爷爷家吃饭。陶霏然便气哼哼说我马上到。薛文馨只好请厨房再添一副碗筷。
饭后有人来访薛将军,嘘寒问暖,很是关心。两人避到薛将军书房去。陶霏然见桌上铺着纸,砚池里还不少墨,拈了笔来写字。薛文馨就立在一旁,看她写的两个字,笑道:“有进步。”
陶霏然得意道:“见贤思齐嘛,你写一手好字我也不能太离谱啊。”
“很是。”
“这回的墨不错。”
“你什么都懂。”
“沈沐林说我博古通今。”
“他又哪里得罪你了?”
“不是得罪是有求于我,必须奉承我。”
“哦。哎,他怎么会喜欢钟医生呢?”
“不然怎么着,喜欢你?”
“喜欢你啊,你看你多人见人爱。”
陶霏然笑道:“做兄妹多好啊,有气的时候可以找他撒,有麻烦的时候让他顶。”
“好像很划算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
“做丈夫也许更好。”
“怎么你看中他?我得告诉钟医生,叫她保护好自家墙角。”
薛文馨没好气,“我看中你。”陶霏然呵呵笑起来,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你们家米缸大么?”
“问这个做什么?”
“聊天嘛,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喽。”陶霏然一笔一划地认真练她的笔,写了两个字又开始说话:“有愿望么?”
“当然。”
“什么愿望?说来听听。”
“过我想要的生活。”
“现在的生活还不好?”
“我认为我们说的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你说的有理。”
“本来么。你呢,有什么愿望?”
陶霏然笑了笑,心不在焉地继续落笔,嘴上漫不经心道:“我最大的愿望,做只米虫。”薛文馨笑道:“好有追求。”
“是吧,我也觉得是。”
薛文馨无话可说,甘拜下风。
一首五言诗写毕,陶霏然找来一枚闲章胡乱签上,显摆地问:“怎么样?”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薛文馨说:“高山低谷、清风流云。不错不错,有王佑军之风。”
陶霏然不由挑眉,斜睨着薛文馨,毫不掩藏她的怀疑,“实话?”薛文馨失笑,“我跟你说过许多假话?”陶霏然把视线转回去,看着自己的“墨宝”皱眉,“至少现在是。这字丑得我自己都看不下去!”薛文馨说:“我想你做我们家米虫,不奉承你怕你不愿意。”陶霏然迅速抬起视线,眼锋锐利,却勾一勾唇角,“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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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开口了就不能反悔。”薛文馨一脸认真,不苟言笑,比谈判桌上的薛小姐还严肃两分,似乎下一刻就能拿出一份合同来白纸黑字签了再说话。陶霏然好笑地看她,摸一摸她因激动而烧得透明的耳朵,把一份随身携带多时的文件拿给她,“给。”
这是一份明细表,列出了陶霏然各项收入来源、支出去向。薪金账户、定存账户,股权、基金等盈利情况,商业保单、社保账户、信用卡账单、车辆保费等等,跟在财务明细后面的是健康报告,详细记录了最近三年的身体健康状况,感了两回冒,补过一次牙,神经性头痛时用过什么药,是否有缓解……事无巨细,全部在列。
薛文馨是聪明人,当然会明白陶霏然的意思,她也相信她此刻做出的选择不是一时冲动。她把用药禁忌留下,其他的还回去,笑道:“我们家米缸虽不大,养一条米虫也还不在话下。”
陶霏然一点不客气,“过期不候。”薛文馨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神情痴迷,眼里俱是爱慕:“我只要你。”陶霏然一点不买账,哼一声,“你个胆小鬼。”
薛文馨的神色中多了一丝不不自然,低声道:“霏然,我早已失去信心,不敢有所期待。”
“文馨,不用怀疑你的眼睛与感官,这都是真的。谢谢你帮我这么多,等我这么久,爱我这么深。”
“我有收获,所以你不用道谢。”
陶霏然一想,悻悻然,“你说得对。”薛文馨一笑,“我能做点什么来弥补你先开口的缺憾?带你去见我爸妈好不好?”
“下个月我休假,去探姑姑。”
“我会准备。”
“很好。”
“也许我们还可以那边做点别的。”
“比如?”
“比如我们可以请杨总做证婚人。”
陶霏然笑起来,又伸手去揉薛文馨绯红的耳朵,“你哟,刚一说开立马就现原形了。”
“我得趁热打铁。”
“嗯,你有理。”
“所以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
“答应跟我在当地注册啊。”
陶霏然到此刻才知道薛文馨竟是这样性急,低声道:“薛宝宝,真到那一天的时候,我希望爸爸妈妈都会在现场。”
“一定会的。”
“你说的?”
“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