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罗门坐在卫生间里,从镜子里看着自己。
他仍然感到眩晕,但恶心的感觉已经消失。在治疗的时候,他的长发被护士剪得不成样子,而且几天之内还不能洗澡,所以他决定剪掉头发。镜子里的脸还是肿胀淤青的,但眼睛已经能睁开。
解去头上的绷带,他开始给自己理发。
“嗡嗡”响的电动推子按在头皮上感觉很好。推子上装了最短的卡尺,让他看上去不是一个完全的秃头。头发纷纷落下,露出头顶上的两条伤口。就象混混们说过的,他的骨头确实很硬,要是常人挨上这么两下早就完蛋了。
镜子里像是出现了另一个人。
镜子里的人摩挲着像一层绒毛似的头发,目光阴郁,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当他自己独处的时候,很少会发笑,更多的时候都是陷入一种茫然。就算他在与别人打交道时的微笑都透着连自己都厌恶的虚伪。
他把地上的头发收拾好,连同其他生活垃圾一起装进垃圾袋里,仔细地检查了所有的房间,没有留下一点能够证明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孟云还在睡觉,长时间的夜生活已经改变了她的生物钟,不到中午以后她不会起床。这样更好,省去了告别的麻烦。有的时候,告别甚至比相识更加麻烦。
在地下室的停车场里,空无一人。ACE靠在陆虎车上,沉默地向他点点头。
马西北跟着罗门来到本田车所在的位置,拿到了Mk18*。这支枪喷涂的沙漠迷彩还没来得及改变,但在夜里应该问题不大,马西北表示满意后就拎着枪回到陆虎车里休息。昨天夜里对地形的勘测大多是由马西北完成的,所以今天要出动的人是ACE。
“我在想,那些人还会不会留在这里等你。”ACE的态度比昨天平和得多。
“他们都是行家,ACE。”罗门轻轻扶了扶已经消肿的鼻子。“这么多行家聚集在这里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行动。当然,如果他们都离开的话,那我们就轻松了。”
“事情只要有可能向坏的方向发展,就一定会向坏的方向发展。”ACE深有同感地点着头。“我们的日子就是这样操蛋。总有一天,我的神经会被崩断。”
“想想‘蜘蛛’和‘沙蝎’,ACE。”罗门也靠在车身上,目光投向远处。“我们已经比他们幸福得多。”
“前些天我处理了他们的抚恤金。这两个都是独子,看他们父母悲伤的样子我都没有敢多留一会儿。许可爱的家人倒让我好受得多,他的老母亲一个劲儿地打我,说他们从来就不愿意让许可爱去当兵。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居然感到了解脱。”ACE抽了抽鼻子。“我倒真愿意是我自己死了,然后要别人来遭这个罪。”
罗门询问地看着他。
ACE笑了笑。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也死了,你不用去我家里哀悼。”
罗门点点头。
“我不会去任何人家里哀悼。我受不了那种压抑的感觉,好像我自己是杀人凶手一样。”
ACE嘿嘿地笑出声。“没错,你这个形容很贴切。”
很快他收敛了笑容,然后注意地看着罗门。“那你呢?你有什么要委托的?”
罗门凝望着停车场的出口处,似乎在想该怎样回答ACE。
然后他看着ACE笑了笑。“没有。我想不到任何可以委托你的事情。”
ACE也笑了。“比如说江军医?你可以把她委托给我。”
两个人都笑起来。ACE的笑豪迈而开朗,罗门的笑声低沉而悦耳,随着投射在出口处的阳光越来越明亮,两个人的心情也越来越开朗。
罗门把所有的东西都转到陆虎车上,然后把自己的本田车停到了常旭东给他找的住处下面。如果有人还在这里守株待兔,那么他们肯定会发现罗门已经出现。
罗门离开本田车的时候,没有人在后面跟踪。
这是好现象,如果只考虑有人还在等待罗门出现的话,显然他们的人手不足,不能保持二十四小时的大范围关注。罗门绕了个大圈子回到陆虎车上,ACE把望远镜交给他。
ACE的任务是调查对面可以清晰观察罗门住处的高层。那里有一座住宅楼、两座写字楼和一间宾馆,昨天夜里马西北的探察已经排除了住宅楼,今天ACE就去排查其他建筑。
到了下午的时候,ACE一脸失望地赶回会合地点,他没有任何发现。
一直等到深夜,也没有任何发现。
直到凌晨,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罗门皱起了眉头,难道他的判断失误?
“现在该怎么办?”ACE用眼神询问他。
罗门决定取消任务。遭遇战对双方来说都很危险,他们等待了一天,精力和士气都已经有了损失,尤其是因为受伤后身体虚弱,自己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勉强行动下去多半只会收获失败。
接下来,“沉睡者”们似乎已经无事可做。
ACE和马西北必须回到安念蓉那里,这是纪律,尽管两个人都不愿意。而罗门则要赶赴四川,不管怎样,他想把自己身上的麻烦彻底了断。如果幸运的话,他可以再回来调查盛慕李,如果不幸运,那他也就没有什么好牵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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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们的最后结果?”ACE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那你想要什么结果?”罗门反问了他一句。“在你加入这个部队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归根结底,要人忘记你的存在才是你成功的标志。”
ACE懊丧地拍了一下方向盘。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现在我一身的本事该怎么办?”
“别担心,总会用得上。”罗门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ACE伸手和罗门相握。“保重,兄弟。”
罗门心头一热,也紧紧地握了握ACE的手。“你也保重,兄弟。”
马西北和罗门握手的时候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也充满了鼓励。
看着罗门的本田车消失在车流中,ACE看了一眼马西北。
“你能想象吗?A队的下场是这样凄凉,我感觉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队伍散了,人还在。”马西北狠狠地抓了抓ACE的肩膀。“要忍耐。”
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罗门的心情反而轻松起来。
至少他可以暂时从这些伤脑筋的事情中脱身出来想一些别的什么,想一些与他的工作无关紧要的东西。他给江曼云打了个电话。江曼云的情绪不是很高,只是听说他已经准备复员才高兴起来,立刻就询问他有什么打算。罗门告诉她,如果她愿意,他们可以一起找一个她喜欢的地方稳定下来,以江曼云的资历,在地方医院找个位置不会很难,而他自己,总是有办法可以养活自己。
“你能干什么?开个汽车修理厂?还是我来养活你吧。”江曼云得意地笑起来。“我们去苏州,我舅舅可以给我安排一家外资医院就职,待遇我很满意,你就安心做我的小白脸吧。”
罗门有过那么一瞬间的犹豫,但他立刻就说服了自己。他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人生可以重新开始,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娶妻生子,他从前想都没有想过的日子突然就来到眼前,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挑战,他连枪林弹雨都不怕,还会怕几块小小的尿布?
他打开车里的音响,这些年来第一次全身心地沉浸在对音乐的陶醉中。
当他是军人的时候,方临川不会放过他,可他现在已经是个普通人,方临川还能拿他怎么样呢?把自己也变成方小川的样子?方临川可能有些腐败,但他还是一个空军军区的副司令员、共产党员,这么点觉悟还是有的。打伤方小川,罗门并不后悔。
当时在非洲的油田里,方小川要保护自己的资产而强迫工程师留在当地,罗门不顾随行人员的劝阻,甩下了许多昂贵的设备而把所有人都带上了飞机,气急败坏的方小川居然动手攻击罗门,结果摔倒在自己的机械设备上,脊柱折断成三节,造成了半身瘫痪。
罗门不后悔,但是他感到愧疚。跟他相比,方小川只能算是普通人,而他出手实在太重,这已经违背了部队的纪律。尽管没有人会因此而惩罚他,但罗门自己一直感觉到不安,而且他担心的是,时间过去得越多,他对自己的过错就越心安理得。当你对自己的黑暗面能够心安理得地面对时,那你和彻底的堕落之间的距离只是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