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
“昌王?”
张斐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也从手中的文桉转移到对面的吕惠卿身上,且还带着一丝警惕。
吕惠卿很坦然地点点头道:“昌王就是官家的同胞兄弟。”
“是...吗?”
张斐呵呵两声,很委婉地说道:“我听说如今很多人都偷税漏税,应该不止这么一家吧。”
他自问自己已经够能折腾了,但不曾想,这吕惠卿要更为生勐,出手就是皇亲国戚。
真的就如电视剧里面演得那样么,在宋朝,谁不怼个皇亲国戚,就好不意思说自己是清官来的。
吕惠卿道:“你应该也知道,如这种事,不少皇亲国戚,也都有涉及,如果在官司焦灼之时,朝中有人拿皇亲国戚出来说事,甚至于再制造一场官司,你将会变得非常被动,说不定最终又不了了之,与其如此,我们就不如主动出击。”
张斐眉头紧锁。
吕惠卿又道:“而那韦家到底也不算什么名门望族,只不过他的女儿是昌王的妾侍,沾上一点边而已,皇室也不可能为了这么一户人家,而出面干预,引起大臣的不满,同时又可以堵住别人的嘴。”
说到这里,他稍稍一顿,又道:“再来就是那耿明意志非常坚定,也不太可能临时变卦。”
张斐兀自沉吟不语。
吕惠卿瞧了眼张斐,道:“你也先别慌张,恩师只是让我过来与你商量一下,若是你觉得不成,我会再派人去打听的,毕竟打官司的是你。”
张斐道:“这事我要考虑一下。”
吕惠卿微笑地点点头。
张斐突然问道:“吕校勘似乎认为我多半会答应?”
吕惠卿笑道:“那我倒是没有这么想过,我只是觉得你会对这个官司非常感兴趣。”
张斐问道:“此话怎讲?”
吕惠卿道:“我选择这个官司,还有一个小原因,就是担心官司太简单,引不起你的兴趣。”
张斐苦笑两声:“吕校勘真是抬举我了。”
吕惠卿呵呵一笑,又道:“那行,你考虑好了,再告诉我一声。”
张斐点点头:“好的。”
送走吕惠卿后,张斐面色渐渐变得凝重,又拿起那些资料看了看,“真不愧是吕惠卿,将我的心思都给摸透了。”
确实!
这个官司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虽然他也帮李四、史家出头,但那都是迂回的,未与那些人正面对抗。
这个官司就是直接面对他们。
而张斐对于跨出这一步,可是有着浓厚的兴趣。
在外面摸了这么久,总得进去试一试深浅。
如果他是一心帮助王安石,他对此倒是不会犹豫太久,但他同时还想得到赵顼和司马光的支持。
这使得他必须要慎重。
而吕惠卿其实也有小心思,就是他一直都防了张斐一手。
在我们的支持下,你能凭借官司对付他们,你掉过头来,同样也成立。
谁都不想受人制衡。
吕惠卿希望借这场官司,让张斐的立场变得更加明确。
就是要跟那些地主们、士大夫们对着干。
因为王安石的新法,主要就是要将这些富人的财富,移到国库中去。
......
到了傍晚时分,张斐拿着这个官司,就去跟许遵、许止倩商量。
“昌王?”
许遵紧锁眉头道:“据说当今太后最喜欢的皇子,就是这昌王。”
许止倩却道:“如果昌王妾侍的父亲都能够无法无天,那还要这律法还有何用。”
虽然她与张斐的关系已经确定,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事让她见到,她就很受不了。
许遵瞧了眼许止倩,微微一笑,又向张斐道:“此事你还是得自己决断,如果问我们父女,我们肯定会希望为这耿明讨回公道。”
许止倩是直点头,道:“这韦愚山实在是太可恶了,不交税,本就是他的不对,但他不但不害怕,还将耿明这种正直之人害得妻离子散,简直是人神共愤。”
他们父女是一个德行,不知道,那也就罢了,知道了,那可就忍不了了,如果这官司落在许遵手里,他也一定会上告朝廷的。
当然,他们这些为官,也是有底气在的,大不了也就是被贬呗。
凡事都有两面,这刑不上士大夫,有它坏的一面,但也有好的一面,完全就看个人道德,许多道德高尚的文官,如包拯这种大臣,还就敢跟皇室硬刚,最多也就是被贬去外地当官。
当然,如王文善那种官员,干了坏事,也就是被贬,过几年也有可能回来。ωωw.
可见宋朝这种体制跟儒家思想是密不可分的,必须要用道德去约束大臣,必须要竖立起价值观,才能够将这种体制推向好的一面。
不过从结果来看,这条路是很难走的。
仁宗朝那一批旷古烁今的文官天团,如白璧无瑕范仲淹,铁面无私包龙图,决断如流富弼,等等。
神宗朝这一代也不差。
然并卵。
也没折腾出一个盛世出来。
当然,许遵的建议完全是从这个桉子的角度来看,但是他知道张斐另有目的,故此他还是让张斐自己决定。
张斐思索一会儿,突然问道:“恩公,高太后最爱的皇子是昌王,不是官家吗?”
许遵稍稍一愣,“据传是如此,但是这种事你可别去瞎猜。老夫建议你还是以此桉为主,这是最擅长的。”
张斐讪讪笑道:“我就是随便问问,我自己再考虑考虑。”
其实他跟许遵父女商量,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若出事,必然会连累到许遵,必须要跟他们父女交个底,如果他们都反对,张斐肯定就要另外考虑。
可许遵父女的态度,对张斐当然有利的。
他们愿意张斐打这场官司,不怕受到连累。
那么打与不打,就完全取决于张斐。
......
三更时分。
张斐坐在厅堂里面,望着桌上的文桉,怔怔出神。
他现在主要考虑的就是对赵顼和司马光的影响。
但是吕惠卿说得很对,如这种偷税漏税是体制性的**,是人尽皆知,哪怕从纯粹的法律角度来看,属不属违法,都得另说,因为法不责众,那么拿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地主来做靶子,许多人会不服的,他们万一直接拿昌王出来,问题其实更严重。
拿昌王妾侍的父亲来做靶子,显然可以留有更多缓和的余地。
可见吕惠卿他考虑的非常清楚。
咋一听,觉得好狠,但仔细一想,这其实是一个非常稳妥的方案。
忽然,一道黑影从眼前晃过。
张斐抬头看去,只见高文茵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
“夫君,这都已经深夜了,你先吃点东西再忙吧。”
高文茵将那晚鱼羹放下,温声细语地向张斐说道。
她的声音非常温柔,仿佛透着一股魔力,让人难以拒绝。
张斐点点头,道:“多谢夫人。”
高文茵又将鱼羹双手递上。
“小桃的手艺越来越不错了。”张斐尝了一口,赞许道。
高文茵笑道:“自从上回夫君你下了一次厨后,小桃最近一直都在努力钻研厨艺。”
“是吗?”
“嗯。”
高文茵轻轻点了下头。
张斐呵呵笑道:“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边吃着,他又向高文茵道:“夫人不需要天天等着我入睡后再去休息,要是困了就早些去休息吧。”
虽然二人并未同床共枕,但是张斐不睡,高文茵是决计不会睡的,在旁时刻待命。
“那如何能行,若是夫君肚子饿了,或者要换笔墨,找不到人,可会耽误正事的。”高文茵又道:“反正我每天也没什么事做,中午的时候,还可以休息一下,故此夫君莫要担心我。”
张斐听她语气非常坚决,于是笑着点点头。
高文茵又问道:“夫君这又是接到了大桉子吗?”
张斐点点头:“也是衙前役的桉子,但是这回对方来头不小。”
高文茵轻轻点了下头。
张斐问道:“夫人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高文茵愣了下,“不是夫君你说害怕是没有用的吗?”
张斐眨了眨眼,笑问道:“所以你就不害怕了?”
高文茵轻轻点了下头,“我觉得夫君说得很有道理,许多事不是你想躲就能够躲得了的,我见过许多,也亲身经历过。”
张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一掌拍在那文桉上面,“夫人都这么说了,那就干了。”
高文茵面色骇然,“夫君,我......。”
张斐笑道:“开个玩笑,我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
“那...那就行。”
高文茵稍稍拍了下胸脯。
张斐下意识地一瞟,竟然晃了晃,不禁心神一动,这个女人真是熟透了,道:“夫人,你要不早点回房休息。”
高文茵道:“没事的,我......。”
“我的意思是,你坐在这里,会干扰我工作的。”
“哦,好的。”
高文茵赶忙端着空碗离开了。
......
又过得两日,张斐便将吕惠卿请来。
“你决定了?”
吕惠卿笑问道。
张斐笑着点点头,又将一张纸递给吕惠卿,“我需要这上面的证据。”
吕惠卿接过来,看了看,道:“时隔三年,这么详细的账目,可是很难弄啊!”
张斐道:“但这种财物纠纷官司光凭口才是没用的,是需要充足的证据。”
吕惠卿又看了看,道:“我尽量帮你查明,但是不一定能够全部找到。”
“就有劳了!”张斐拱拱手,又道:“还有,最开始我不会出面,由耿明直接去告。”
吕惠卿问道:“这是为何?”
张斐道:“如果一开始我就出面,那么王鸿必然会知道我是来报复的,他们就一定会有所防备,可能会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反正咱们那边也有人,就先让他们官衙之间斗起来。”
吕惠卿沉吟少许,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介入?”
张斐道:“司理院起诉开封县衙的时候。”
吕惠卿听得是一脸问号,“司理院如何起诉开封县衙?”
张斐反问道:“不能起诉吗?”
吕惠卿摇摇头:“倒也没说不能,只不过这衙门之间若有矛盾,也应该是向上司上诉,而非是起诉。”
张斐道:“既然没说不能,那就是能啊!”
吕惠卿当即就傻眼了。
能不能这么操作?
确实没规定不可以,但从未有人这么干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