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人生当中的第一场战斗有些一面倒。
他听丝卡佩讲,大多数人在艾塔黎亚的第一场战斗中会过于紧张。像脑子浸入冰水,寒冷彻骨,一片空白;心中忐忑不安如同魔鬼的低语,让勇敢者踌躇,怯懦者发狂,最终枉送性命。
当然,在这里是浪费一次珍贵的复活机会。
但他自己还好,除了一开始有点懵之外,大多数时候能沉得住气。就是跟上其他人有些吃力,握着冰凉笨重的七式燧发枪,呼吸时冷空气像是一把锉刀,让肺部刺痛的同时喉咙里带着一丝腥咸味。
前面是一排人墙。森林明如白昼,林地之内双方混乱地厮杀在一起,尖利的啸声盖过了金属的交击,方鸻看到一个近卫骑士在追逐一个双剑剑士,后者等级要低很多,被迫举剑迎击,一击,两击,三剑之后被一剑枭首,头颅坠地,死不瞑目。
方鸻凝视那些死者的眼睛,死人面色蜡白,眼睛如玛瑙般血红,一动不动,好似一具空洞的躯壳。直到尸体化为光点,如同蝴蝶挥动光翼一般飞散在幽暗之中。
银林之矛正在溃败。
魁洛德带人杀入了他们的左翼,犹如石子投入水中,引起一圈圈涟漪。那个方向齐齐发了一声呐喊,摧枯拉朽,阵线如枯叶一般凋零。触目所及之处冰冷锋刃折光相映,剑刃咬穿金属,玫瑰色的血液洒满落叶,热气腾腾。
方鸻在远程队列中。
忽然一侧有人喊道:“向前三步,顺序从左往右,无甲目标,预备!”
身披锁甲的弓手与弩手,胸甲铮亮的铳士与披绿斗篷的游侠们一步步踩着铺满落叶的松软地面,沙沙向前站定。然后整齐划一地举起手中的战具——弓弩与火铳。
方鸻连忙也学着其他铳士半蹲下去,从灰扑扑的子弹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他对火器有一些经验,得益于在卡普卡当工匠学徒时的经历。
弓箭手们张开弓,一片令人牙酸的尖利声音,像是一股麻绳拧紧了。
方鸻有些笨重地拉开保护火枪核心——赤晶石的铜片插销,咬开纸包,呸一声吐出纸片。然后将血红色的催化剂倒入药室内,再举起火枪,用铁钎将子弹捅入线膛内——由于无属性水晶要脆弱得多,所以只能采用前装的方式。
这个活儿费时费力,他才满头大汗地进行到一半,就听到一声低喊:
“射击——”
弓弦齐齐一放,方鸻只感到‘嗡’一声耳鼓蜂鸣,箭矢像是一片骤雨,飞入了森林中。
银林之矛的报复反击软弱无力,只有几支流矢从方鸻头顶上飞了过去。
“第二轮,左起第三个博物学者,补刀。”那个声音又喊道。
方鸻这才举起手中的火枪,盖上晶片火帽并拉开撞针,跪地据枪准备射击。但银林之矛的左翼已然崩溃,如退去的潮水一般纷纷后退。
他失去了目标,其他人自也是一样。他向一侧回过头,那个声音很果断地命令道:“向前一百尺。”
方鸻将撞针复位,爬起来跟上其他人。但他这时才感到肋下一阵刺痛,有些眼冒金星——肾上腺素加速分泌带来的亢奋褪去之后,虚弱感不可抑止地涌了上来。
生活职业毕竟没有战斗职业的体能。
他试了两次都没成功,气喘吁吁地半跪在原地,面如白纸。其他人并没注意到后面有人掉队。然而森林中两道阴冷的目光例外。
两个银林之矛的游荡者,自战斗开始以来他们一直潜伏在战场之外。
“小心!”丝卡佩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方鸻抬头,恰好看到丝卡佩张弓搭箭,弓弦一丝残光,箭簇在寒气弥漫中闪烁着锋锐的蓝光。“低头!”一声厉喝。箭矢扑面而至,方鸻一矮身,身后一声闷哼传至,紧接是人体坠地的声音。
他一回身,视野中一个穿毛了边的皮甲的游荡者捂着胸口仰面倒在地上,箭羽四分,茶色而尾黑,正是上等的狮鹫之翎。方鸻再看了一眼死人的脸孔,毫无生机像是一具蜡像。视野余光中还有一道人影,正逐渐隐没于古老的树干之后。那些是白橡木,努美林精灵的圣树。
另一个游荡者。方鸻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枪,“别开枪!”丝卡佩生怕他胡乱开火,火器的烟雾会干扰她。
但方鸻表现得丝毫不像是一个新人,沉心静气,一动不动地举枪瞄准那个方向。
风与林雾静止了下来。
对方移动了半步——枯叶的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水面荡开的波纹。丝卡佩耳朵尖轻轻一动,马上举起长弓向黑暗之中射出一箭,被橡木的枝干挡开,她暗骂了一声,对方刚好在她的射击死角内。
这绝非巧合,丝卡佩马上意识到那是个老练的游荡者——
“艾德……”
她刚准备出言提醒。方鸻忽然转向一个方向,只见他侧着头,不知何时将风镜拉了下来。“等等,别——!”丝卡佩大惊失色。
她又看向另一边,刚好看到那个游荡者如一道影子在树林之间移动,在那一刻方鸻扣下扳机,火光乍现,令四周一片黑暗,轰鸣震耳欲聋,烟雾一下子弥漫开来。
“糟了!”
这是丝卡佩最担心的情况。弹道已先一步在她的侦查技能演算下预判完毕,铅丸将飞旋着穿过第二与第三棵树之间,与那个盗贼相错半步,只差一线。
她脑海中刹然生出一个古怪想法:“竟然还挺准……”
这时黑暗中一抹金色的轨迹一闪而逝,吸引了丝卡佩的注意力,那条轨迹划出一道超越想象的灵巧的折线,穿过树林。那个注定应该躲开的老练游荡者因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微微一怔——这使他犯下一个不可挽回的失误——在第二与第三棵白橡树之间停顿。铅弹正中他胸口,他惨叫一声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游荡者离开了丝卡佩的射击死角。丝卡佩想也不想,举弓就射,半空一箭穿过对方的咽喉。她这才收回弓,回过头。
黑暗之中,那道金色的轨迹在林子里划了一个非常飘逸的半圆。
方鸻举起手,咔一声接住了那黄铜球。直到此时,他手套上的银轨才开始‘咔咔咔’地一道道缓缓复位。
他缓缓收回手,掀开风镜,脸色苍白地长出了一口气。
“……发条妖精?”
丝卡佩下意识地念了一句。
她快步走了过去,带着复杂的神色问道:“……你刚才用发条妖精干扰了她的判断?”
方鸻点了点头。然后他十分爽朗地露出雪白的牙齿,炫耀地笑了笑:“怎么样,丝卡佩小姐,刚才有没有特别帅气。”
“帅你个大头鬼!”丝卡佩气得一巴掌拍了过去:“你在后面干什么?”
方鸻一脸委屈地捂着头:“我肯定追不上你们啊,我一个小小的生活职业。”
丝卡佩才不听这家伙的鬼话,走过去‘哗’一声从他怀中拎出一大袋子钱来:“带着这东西你追得上我们才怪了,不是让你把钱数据化吗?你留在身上干什么,等死?”
方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偷渡客,没有辉光设备提供的量化数据能力。这事说出来太丢人,打死他也不会开口的。
不过丝卡佩罕见地没有追究,叹了口气。“要是你有魔力自适性就好了。”
方鸻倒不在意,看了看自己的七式火枪。“说起来这枪伤害真高啊,丝卡佩小姐。”
“高?”丝卡佩惊了,一下连原本的话都忘了,她还是头一次听人夸奖这老古董攻击高的。
“刚刚一枪打了三十伤害,”方鸻有点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手中的火枪:“比我平时用发条妖精去丢人高了好几倍呢。”
三十伤害,丝卡佩像看弱智一样看这家伙。
她点了点头:“那确实。”
“确实很高?”罕见地被认同了一句,方鸻不由有点受宠若惊。
丝卡佩摇了摇头:“确实丢人。”
“啊?”
战斗很快进入了尾声,银林之矛从溃败转化为了溃逃。
黎明之星的人没有选择追击,双方并没什么仇怨,而佣兵只为金钱效死。当最后一面银色旗帜消失在森林中,林子里沉寂下来。
夜色下林间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背后古树枝干张牙舞爪,神怪奇异,让人联想到圣休安角一带流传甚广的床头故事——月圆之夜的狼人,吸血鬼与树妖。
今天晚上的月亮正好又大又圆,月光如华如织。
方鸻收拾好七式火枪,远远看了一眼正在打扫战场的其他人,心中有些羡慕——但银林之矛掉落的装备他九成九也用不上。今天夜里出奇的冷,冷冽的空气中还带着血腥,像嘴里咀嚼着一丝生涩的回甜,仿佛铁锈的味道。
魁洛德不知何时从后面走到旁边,和他一起默默看着前方。方鸻意外地回过头,看到这个高大沉默的男人背着巨剑、手中拿着扁水壶。
“魁洛德先生,你又在任务中喝酒了。”
“这是水,小伙子。”
“水?”方鸻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以为这位战斗民族的男人转性子了。
“生命之水,伏特加,”他将手上的扁水壶递了过来。“来点?”
“……丝卡佩小姐看到会杀了你的。”
“所以别告诉她。”
方鸻一头黑线。
“男孩不喝酒永远也变不成男人。”魁洛德看了他一眼。“怎么样,战斗还习惯吗?”
“还行。”方鸻点了点头。
魁洛德点点头,答道:“我听丝卡佩说了,非常精彩的战斗。”
方鸻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丝卡佩小姐说了,对方不过是个菜鸟而已,全靠运气好。”
“菜鸟?”魁洛德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没告诉方鸻他们遇上的是银林之矛的主力团成员,战斗之所以顺利是因为那位联络官小姐发挥过于出色。
而方鸻击杀的那个游荡者,也不是泛泛之辈,丝卡佩检查过对方的徽记,对方至少是一个职业队长。
“今天晚上好像特别冷,这才夏末而已,林子里已经结了一层霜,我记得塔伦的冬天不会下雪。”方鸻看了看周围的林雾,忽然说道。
魁洛德喝了一口酒,吐了口白雾,雾气融入森林之中,答道:“不会。”他向前走去。
方鸻见状也跟了上去,踩过满是落叶的腐殖质土壤,像是一层垫子,松软厚实。前面插着一把折断的剑,他伫足将之拔出,是一把考林长剑,明若镜面的剑刃上还有白栎城的徽记,用明亮的火焰将其锤炼——在淬火之前,用錾子在上面刻下这个印记。
他将剑握在手中,转过剑刃,刃宽约三指,刃口徐徐收拢,做工精良,雪亮反光映在他脸上,映出他平静的神色。
“是一把好剑,”魁洛德回过头看着他手中的剑,“可惜折断了。”
“但它不是战具。”
“也许,但战具不一定好。”
方鸻丢掉剑,问道:“我很好奇,为什么银林之矛的人不在遗迹内构筑工事?”他看向那个方向,精灵遗迹在雾气后面若隐若现。“那里不是更方便防守吗?”
“或许他们还没来得及,杰弗利特红衣队也不会眼睁睁放手不管,双方都想要占据这座遗迹。”魁洛德喝了一口酒,回答道:“可能这座遗迹里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他忽然问道:“对了,你认识对方?”
方鸻点了点头。“银林之矛在第二世界的总会在中国非常有名,叫银林之冠,它还有两个分会,叫银林之盾与银林之杖,皆隶属于风语者俱乐部。”
魁洛德听了沉默了片刻,答道:“看起来第二世界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为什么?”
“你不看社区么?”
方鸻狂汗,他也想看啊。
好在魁洛德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越来越多大公会从第二世界回到第一世界了,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他拍了拍方鸻的肩膀。“你没经历过十三年前的拜恩之战,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方鸻愣了愣。“拜恩之战?”
魁洛德摇了摇头。
他摇晃了一下水壶,将它倒过来,发现见了底。目光透过水壶,正好看到一脸怒容的丝卡佩分开雾气走过了来,赶忙把水壶藏到背后。
丝卡佩瞪了他一眼,严肃地问两人:“你们看到那个女人了吗?”
魁洛德愣了下。
方鸻比他先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说弥雅,丝卡佩小姐?”
“她不见了,我问过了A组的人,有人看到战斗结束之后她就一个人离开了。”丝卡佩看了看方鸻,“那个女人靠不住,她是大公会的人,和我们不是一个路数,艾德。”
但方鸻仿佛没听到后半句话。“弥雅不见了?”他心‘咚’地跳了一下。“我去找找!”说完,头也不回地向森林中跑去。
“等下——”丝卡佩丝卡佩看着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雾气中,忿忿地收回手。“这小子。”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魁洛德这才问道。
“有人看到她独自一个人进了遗迹,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丝卡佩露出担忧的神色。“那个女人一点儿也不简单,艾德那家伙根本什么也不懂,我担心他在这上面撞得头破血流。”
魁洛德抚摸了一下下巴上的胡茬,两条浓浓的眉毛几乎虬结在一起,沉吟了半晌。“你也看出来了?“
丝卡佩点了点头。“她给艾德的那对战刃,分明是龙骑士的武器,所以我——”
魁洛德打断她。“让他去,丝卡佩,男孩总得经历点挫折。”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女友,目光十分温柔。“倒是你越来越有母亲的样子了,我们要个孩子吧,丝卡佩。”
丝卡佩楞了一下,红晕渐渐渗了上来:“你、你在乱说些什么,难道你不打算继续冒险了?”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男友。“魁洛德,你打算收手了?”
魁洛德点了点头。“你还没察觉吗?”
“这么多大公会涌入第一世界,我又不是瞎子,”丝卡佩有些迟疑。“可是……”
魁洛德没有多说,只握着她的手。
丝卡佩靠了过去,身子贴着他宽厚的胸膛。“好吧,其实我也有这个心思,毕竟十三年前的一切,没人会想再经历一次。但我只是还想多呆一些时间,你知道,艾德真的很有天赋……”
“你想带他一段时间?”
丝卡佩点了点头。
“可他没有魔力自适性。”
想起这个丝卡佩就有些生气,念叨道:“所以我想说服他老老实实当一个炼金术士,可那家伙的脑袋就好像是花岗岩雕的,油盐不进。”
魁洛德哑然失笑:“你说不服他的,他是认真的,这次任务之后就会离开冒险团。”他看了看远处,气温持续降低,林子里的雾气正变得越来越浓。“他有自己的路,我很清楚这一点。”
“是啊,和你一模一样,固执得令人讨厌。”
魁洛德轻笑,只轻轻握了握自己女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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