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用羽毛笔沙沙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红线。
窗外呼啸的风声正在穿过空荡荡的木质窗棂,摇晃着天花板上的灯盏,使得房间内的光线明暗不定起来。在黑暗与悠远的空间中,尖啸的声音空灵地回响着,犹如一个女巫在叨叨低语。
他放下笔,看向在坐的每一个人,变幻不定的光线,映照出十多张神色各异的面孔。每个人都将目光投向这边,其中有男有女,有高有矮,而其中的大多数,他都并不认识。
“先自我介绍一下,虽然众位可能听说过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好的或者是坏的那种,但其中或多或少有夸张的因素。我叫做艾德,这里是我和我们的冒险团,它叫做七海旅团,它来自于多里芬,也来自于芬里斯,也曾到过伊斯塔尼亚,正如同你们所知道的一样。”
“那么,是龙之炼金术士么?”这时一个瘦高个子的女士笑着调侃道。
方鸻点了点头。
大多数选召者的成名之路皆伴随着各式各样的外号与头衔,有一些是正面的,有些是负面的。叶华就曾经被称之为‘艾尔芬多的织网者’,用来形容这位游侠之王的缜密,另一个也获得过差不多头衔的人,是后来名为‘全知者’的kun。
以及奥丁的‘莽夫’称号,还有今天的‘海之魔女’弥雅,后者大约是他最为熟悉的一个头衔之一。然而巨龙是艾塔黎亚最强大的生物,任何与龙有关的头衔大多都是第一流的,尤其是屠龙者一类,几乎常与十王相伴。
但他的那个‘龙之炼金术士’则有一些调侃的意味,善意的讨论者是用其表达他曾经击退过尼可波拉斯之影,而那些怀有恶意之人使用这个词汇之时则大多表达一种**裸的不自量力的讥讽之意。
虽然在梵里克事件之后,这个称呼越来越少被人提起,但它偶尔被拿出来的时候,曾还是足以令他感到有一些窘迫的。
但这样的情况已越来越少了。
红叶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么多人当中,除了七海旅团的人之外,只有她大约早已悉知对方不争气丢人的样子的。但此刻认知当中相比,面前的大男孩已经比过去成熟与沉稳太多了,几乎叫她一下没认出来。
‘过去他肯定不能这么自若地在众人面前自我介绍的——’她甚至忍不住如此想到。
那是一种有些不一样的意味,那种气息过去她只在尤古朵拉小姐,还有会长等少数人身上见过。
是从容与镇定——
这样的镇定也影响了其他人,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看向这个方向。人们当然明白在那场战斗之中被击败的不过只是龙魔女之影,但即便是如此又如何呢?因为又有几个人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
尤其是,考虑到对方当时才不过是一介新人而已,从黎明之星事件到梵里克又有多久?
‘这家伙怎么又变得更强了,他究竟多少级了?’红叶不由有点儿心慌。虽然她可能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那毕竟只是对于视频的分析而已,远没有此刻设身处地感受来得强烈。
从容几乎必定来建立于背后的实力之上,她以为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成长许多,虽然不见得比得上对方,但也不至于被拉下太远。但此刻看来,她竟然隐隐有一种已经看不透对方的感觉。
方鸻表现出的样子,让那个瘦高个的女士看着他微微怔了一下。“我叫灼灼其华,”瘦高个的女士随即一笑,答道:“是北风之啸冒险团的团长。”
方鸻轻轻颔首,并看向其他人。
房间的中央的是一张长桌,此刻在这张桌旁的每一个人皆有其来历,他们是自由选召者,或者类似于塔波利斯这样前自由公会的成员,或者甚至是原住民,冒险者,玛尔兰的自由骑士们。
他们为了各式各样的目的来到这个地方,或者是为了心中的正义,同情心,响应女神的号召,或者又仅仅是为了抗争与反抗,单纯和联盟过不去,看不惯鸦爪圣殿的行径,总之皆来到了这里。
每个人皆有不同的想法,但暂时还有一个相对一致的目的,与共同的敌人。
“此刻在我们的对面,敌人的力量远胜于我们。”
方鸻低下头,默默注视着地图上那条红线,开口道。
“游侠们发现来自古拉港的灰骑士们正驻扎在北面的森林中,大约有三四千人,还有同等数目的雇佣兵。来自于宪章城与艾尔帕欣一带的灰骑士则在我们东面,差不多也是这个数量。”
“而至于我们……”
火光正落在红叶一侧的脸上,阴影沿着鼻梁的曲线爬升,她侧过头去,注视着那条显眼的红线以及下面用灰线标注的山岭,低声接口道:“受赎者大约有一千人,我这边有六百多人,其他陆陆续续来支援我们的大约也有几百人,加在一起,大约有两千人左右。”
“也就是说,”夜莺小姐一下一下抛着手中的匕首,继续答道:“就算不不算上弗洛尔之裔与彩虹同盟的人,鸦爪圣殿的人的数目也差不多是我们的十倍。”
“但还远不止如此,”她又道:“相对于其在整个北境的力量,这不过是九牛之一毛而已。圣殿在这个地方扎根已久,更不用说这一年来他们在一些人的纵容之下,早已发展壮大成一个庞然巨物。”
“的确,”夜莺小姐对自己团长的话表示赞同:“在他们面前,我们实在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
“这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我认为他们不可能再抽调出更多的兵力了,他们总要顾及一下北边那支大军,不是吗?”有人问道。
人们窃窃私语起来:“是啊,他们在我们身上投入了太多注意力,就不怕尼可波拉斯的大军渔翁得利么?”
立在方鸻身后的受赎者的领头者抄着双手,听到这句话扭动了一下身子,有些不怀好意地看向这个方向。
但爱丽莎轻轻摇了摇头:“有这样的可能性,可也不排除他们为了私心,或者因为过于盲目,而将我们视作比北方那支大军更大的威胁——尤其是在我们有可能取得优势的情况之下。”
“在未雨绸缪之时,我们有必要去设想最坏的情况可能发生。而且你们真的相信圣殿会承诺之中一样,将在这片土地上获得的一切利益,去对抗那个‘预言’?”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当然不相信鸦爪圣殿,否则他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而圣殿在这个过程当中所表现出的贪婪,正是激起人们心中抗争火焰的原因。
“借正义之名也可以行邪恶之事,确也如此。”有玛尔兰的骑士点点头。”
“而且不仅仅如此,”爱丽莎再开口道:“别忘了公会同盟,还有超竞技联盟——”
但人们不由有点沉默。
他们是因为心中一时的热血,与对于北方的统治集团,对于超竞技联盟与大公会的不满,才来到这个地方。在抵达之前,他们其实没有考虑过太多,或许敌人是数倍于己,但这里是艾塔黎亚,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但总可以为难民们争取一线机会。
这是人心之中的正义,与他们对于牺牲的认知。可黑云压顶一般的现实,却让这些善良之人一时之间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们互相注视着彼此,从爱丽莎有些冰冷的话语之中,好像听到了一段来自于过往的时光。
在圣约山那段令人心驰神往的历史当中,无以计数的人们何尝也不是如此选择的?他们投入了那场守护弱小,守护正义一方的战争之中,一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回应着来自于支持与正面的声音,而作为新生代的选召者在坐的众人之中或许少有人参与过当时那场抗争,但也曾在社区之上见证了一时的光辉。
甚至许多人,说不定都是因为追寻着昔日心中的感动,才来到这星门之后的世界。而这也正是,他们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可那场抗争的结果又如何呢?
沉默便是此刻不言而喻的答案。
昔日的选召者们凭借着胸中的一腔热血掀起了那场浩浩荡荡的抗争,但热血往往只能支撑一时,在长期的斗争之中,面对不断的分化与挫折,昔日的希望最终一点点化为虚弱。在坐的一些人或许还记得在那场最终的失利之后,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人们,有人选择离开,有人就此沉寂。
往日的名字,也一个个消失不见。
那段历史就此土崩瓦解,片片落入漆黑的深渊之中。
一如此刻——
但有人在木桌上重重地击了一拳,在一声巨响之中怒道:“那又如何?我们来这个地方,本来也没存着可以彻底打败那些人的心思,但难道我们就此灰溜溜地走掉,给世人们留下一个笑话?”
“就算是地球上尚还有英雄人物,何况这里不过是艾塔黎亚,”那个人大声说道:“不就是星辉么,大不了我把这条命搭在这个地方,被踢回星门之后。但我也一定要那些人一个教训,把难民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一片鸦雀无声之中,人们渐渐有了议论。
说得也是。
又有多少人当过英雄呢?
人们害怕的并不是消亡或者离开,而是失去了自我实现与被需要的意义。
“这让我想起了圣约山的一战,”有人低声说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有这样的一刻,仔细想想,那正是我来这个世界的目的……我都快忘记了。”
“是啊。”
“谁不想当过光彩夺目的人物呢,可大多数人都不过只是普通人而已。”
“我曾以为自己追逐的是梦想,但到头来梦想哪有那么容易实现。”人们苦笑着摇起头来,“可我们又不甘心就此消沉下去,若仅仅只是为了生计,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世界呢?”
“那拼一把好了,不管输赢——”
人们记住了圣约山,或许有一天他们也会记得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人们沉沉的目光之中,渐渐有了一丝星光。虽然他们心中其实明白,对于第一世界的关注,又有多少呢?或许不久之后,人们就会逐渐忘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但一个并不太高的声音响了起来,逐渐盖过了每一个人的声音:
“拼一把,无论输赢——这听起来勇气十足。”
“可是,各位,那却并不是我想要的一切。”
众人皆是一愣,回过头去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方鸻正立在木桌旁,默默注视着这些勇敢的人们,轻轻摇了摇头。
在那里,少年的目光正显得有些平静——那仿佛是一直以来的那个他,那个在丝卡佩小姐面前夸下海口的他,那个拒绝了海之魔女的邀请,要自不量力前往第二世界,并承诺找到马魏爵士的他。
他开口道:“一百个圣约山,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
“但只需要一场胜利,就足以动摇某些表面上看起来坚不可摧的东西……”
众人鸦雀无声。
房间内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昔日圣约山一战声势浩荡,但结果又如何?连那些先行者也没能做到的一切,他们又能如何实现?
他们来这个地方,其实不过是为了发出微薄的声音,或者不如说,只不过是不愿意轻易低头而已。人们需要一个契机去抗争,而今这个契机已经出现,至于它将会把他们引向何处,那其实已经并不关键。
可而今这个年轻人竟然告诉他们,他们需要一场胜利?
他们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这话说来容易,但关键是,他们应当怎么去取得胜利?
只是方鸻眼中并无丝毫迷茫,他只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每一个人,一字一顿地答道:
“过去人们所做不到的事情,并不代表着我们也同样无法实现。”
“至少在这个战场上,获胜的机会是始终存在的,而且,我甚至一定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只是……”
他轻轻停顿了片刻。
“我需要各位的帮助——”
方鸻的声音并不大。
但却足以令一旁的红叶微微张大了嘴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这个方向。
连夜莺小姐都有些措不及防地看着他,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的光芒来——她在意并不是这段话之中的含义,而是她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对方。那是她从未有见过的自信。
不,倒也不是没有。
只是一度让她一下想起了芬里斯岛上的那些片段的回忆。
那或许正是她加入这个团队的原因……
艾小小也‘哎呀’一声将手中的木杯落在了地上,又赶忙慌慌张张地捡了起来:大表哥是个自大的人吗?可她从不这么认为,只觉得有时候有些丢人得可爱而已。
而天蓝有些心虚地左右看了一眼,只怀疑自己之前的恶作剧法术是不是释放错了人——她伸手在帕帕拉尔人的大腿之上戳了一下,直痛得后者哎哟一声一蹦三丈高。
而所有人当中,也只有舰务官小姐用手支着腮,挑了挑眉尖儿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方向。
人们在许久的沉默之后,似乎才终于回过神来。
那个瘦高个的女士皱着眉头问道:
“你需要怎样的帮助?”
方鸻答道:“无条件的信任。”
“无条件的信任?”
方鸻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穿过每一个人,默默注视着那里孔窗之后漆黑的寒风之中。
那一刻他心中所描绘的,当然并不仅仅是一个鸦爪圣殿而已。
那是他一直以来所思考着的一切,他来到这个世界,所追寻的究竟为何?联盟的一次次阻挠,庇护着既得利益一方恃强凌弱,圣约山的历史,不过是在一轮轮重演。
而究竟何为正义,他心中其实早有答案。
他只是询问自己,是否真的已经作好了准备?
而那将是他一直从未真正踏出过的一步。
他回转目光,看向众人:
“我需要各位主动出击。”
“离开灰鸮镇,去攻击驻扎在森林之中的灰骑士大军。”
离开工事,主动进攻十倍于己的敌人?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什么疯狂的想法?
……
黑暗中寒风像是刀子一样割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方鸻立在城头之上,笔直得像是一根标枪,正低着头,默默注视着手中黑沉沉的水晶。
三女神显圣之后,社区之上已经几个小时没有更新消息了,一场暴风雪好像遮蔽了双方的消息来源,所有人皆在猜测这场对峙究竟如何了。
但毋庸置疑的,来自于古拉港几个方向上的鸦爪圣殿的驻军,其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此刻灰鸮镇之中受赎者与难民一方的力量。
何况在社区上的消息中,大多数人还没有拿到关于塔波利斯和自由选召者支援的一手消息——
方鸻当然也不打算将之公之于众。他只抬起头来,默默注视着这漆黑的天地之间,凛冽的寒风正卷着雪沫扫过城垛,而仿佛他手中通讯水晶的光芒,正是这黑暗之中唯一一点暗红的萤光。
他安静地聆听着,从水晶之中传出的,每一个坚定的、淡然的道别声。
那是英勇的战士们,正在临行最后的一刻互道珍重:
“布莱克博,”大约是有些用不惯通讯水晶,这个受赎者领头之人的声音从中传出之时显得有些干巴巴的,沙沙作响:“如各位所见,受赎者已经准备好出发——”
“我是红叶,”片刻,红叶的声音也从中传出:“我想各位应该听说过我,塔波利斯橡木骑士团第七纵队的总负责人,塔波利斯已经就位。”
众人一阵低沉的议论。塔波利斯在北境之名是毋庸置疑的,至少在它分崩离析之前,它就是整个北境最大的自由选召者公会。而它化整为零之后,非但没有就此而销声匿迹,反而在各个纵队的总负责人的带领之下,愈发发展壮大,使得这个名字变得更富传奇起来——
其中尤其是由红叶带领的第七纵队,子非鱼带领的第三纵队尤为出色,还有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银币女士’,不过少数有人听过她的名字——尤古朵拉。一些传说中她贪婪得像是巨龙,另一些传说中后者是北境最顶尖的选召者之一,甚至不逊色于那些大公会的精英人物。
“原来她就是红叶。”
“‘海尔兰的魔构师’,塔波利斯的第七纵队在她的带领下可是闯出了不小的名头,连我在艾尔帕欣也听说过一些相关的传闻。”
“只没想到这位就是‘海尔兰的魔构师’,看样子也比龙之炼金术士大不了多少。”
人们窃窃私语着。
直到那个瘦高个的女士的声音传来:“灼灼其华,北风之啸冒险团——团长先生,我可把我的团队委托给你了。”
方鸻轻轻点了一下头。
接着一个个声音从通讯水晶之中传来。
“西里沙,灰犀牛冒险团已经准备完毕。”
“这里是阿木,前诗风之语自由公会已经抵达预设阵地。”
“岩心……”
“格里格尔……”
在这一个个坚定的回答声中,方鸻拉下了风镜,一片银色的光芒,正从他飞扬的衣角之下飞出,渐渐融入这片夜色之中。
那场漫天的风雪之间,在人们所不能看到的地方,北境的战争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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