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些窄小的房间里,热气蒸腾,水声哗哗。
不断弥散的热气中,一个中年女人从屏风后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套粗布衣裳放到浴桶边的矮凳上,不算客气的说道:「衣服就放这儿了,自己穿吧。」
说完,嘀嘀咕咕的转身走了出去。
门一关上,这个房间便又只剩下浴桶中的商如意,她慢慢的抬起头,眼神中也满是警惕和凝重。
昨夜,几番生死,她终究没能逃过黑暗中那一股人**追击,被他们所擒,带走。
但幸好,这些人对她还算客气,不仅没有伤害她,关押她,见她一身血污还给她准备了热水沐浴,还有换洗的衣裳。经过了这几日的长途跋涉和昨夜的生死搏杀,她的确需要清洗一番,更需要眼下这一刻放松的时间——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全然放松。
这里,毕竟是兴洛仓城!
想到这里,哪怕已经被温热的浴汤泡出了一点倦意,商如意也用力的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交谈的声音——
「大嫂子,屋子里那个,就是什么将军夫人?」
「没错。」
「奇怪了,跟咱们打仗的,不就是朝廷的走狗吗?干什么不杀了她,还把她带回来?」
「这,谁知道呢。大掌柜是这么吩咐下来的。」
「要我说,就不该费这个劲,她那男人这些日子尽给我们找麻烦,喏,直到现在,卢大哥他们还带着人在外头找他呢。」
……
后面的话,商如意已经听不进去了。
找他?
兴洛仓的人,也在找宇文晔?
她心中不安,加上浴汤也有些冷了,便急忙从浴桶中走了出来。身边没有人服侍,她只能自己拿了一条干涩的帕子擦干净身上的水,又伸手去拿那妇人送来的衣裳。
一伸手才发现,那衣裳上面,还摆着一副耳坠子。
奇怪,这些人给她换洗衣裳就已经很客气了,怎么,还给她梳妆打扮的东西?可就算梳妆打扮,一副耳坠子又能添什么呢?
况且这个时候,她也没那个心思。
于是将那副耳坠子放到一边,只换上了衣裳——只是普通的蓝布衣裙,而且洗得发白,显然是别人穿过的,但这个时候她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认真的整理好领口和腰带,便准备走出去。
可是,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不脚步声,十分的稳健,一听就与常人不同。
商如意下意识的停在了门内,屏息静听,只听见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你们这边,好了没有?」
一个中年女子笑道:「花兄弟,你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快好了快好了,哼,那官太太就是麻烦,洗个澡还磨蹭,我这就去催她。」
「不必。」
「子郢啊,为什么不把这个女人关起来呢?」….
「是啊,咱们可没空照应朝廷的鹰犬走狗。」
「去跟大掌柜说一声,杀了她了事。」
一听到要杀自己,商如意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颤,但下一刻,就听见那年轻人沉稳的声音道:「我们虽然从王岗寨出来了,可寨规你们还记得?不杀老弱,不杀妇孺,这是铁律!今后,不要再让我听见这样的话!」
他虽然年轻,但一开口就有一种掷地有声的气度,周围的人立刻不敢再说什么。
而这时,那声音又对着紧闭的房门道:「夫人,如果已经准备好了,就出来吧。」
「……!」
商如意的心又是一跳。
没想
到,这个人虽然在跟外面的人说话,耳朵却很灵,大概早就听出自己站在门口了,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两个守门的守卫,还有刚刚进来给自己送衣裳的中年妇人。
再有,就是那个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蓝衣劲装,后背背着一支箭筒和一把长弓,容貌清俊,挺拔干练,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气质却很沉稳,显然就是昨夜那个一箭一箭硬生生将她从寇匀良的军营中解救出来,又一箭一箭将她逼近兴洛仓的神射手。
刚刚,听见人叫他花兄弟,子郢,看来,他就是王岗寨中人称「小李广」的花子郢。
这花子郢抬头见到她,目光闪烁了一下,立刻拱手行了个礼,道:「夫人,如果已经准备好了,就跟我走吧。」
说完,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商如意没说什么,直接便走。
这兴洛仓城毕竟是朝廷修筑的,跟普通的山寨显然不同,规格布局都高出许多,沿途走过去,甚至能看到一些不俗的风景。只是现在,各个关隘把守的已经不再是朝廷的人马,而是这些王岗寨的人,他们的目光充满了敌意,这一路走过来,被成百上千的目光注视,也有一种周身滚过无数刀锋剑刃的错觉。
刚沐浴完,商如意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夫人放心。」
走前面的花子郢突然开口,商如意惊了一下,急忙抬头,却见他并没回头,仍旧慢慢的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们的人,的确对朝廷没什么好感,但你是女人,我们王岗寨的人,是不会为难女流的。」
「哦?」
商如意闻言,又想了想,刻意拖长声音道:「不为难女流?」
花子郢似乎也听出了她口中的讥诮之意,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却见商如意盯着他背的那筒箭和那张长弓。
花子郢也不傻,立刻明白,她是指昨夜自己逼她停步的那一箭。
于是道:「夫人可以放心,我敢对夫人放箭,就有百分百的把握不伤你。」
「是吗?」
「夫人现在,不是毫发无伤吗?」
「……」
这倒是,再多的解释,也比不上摆在眼前的事实。….
商如意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道:「你的箭术,很不错。」
花子郢看着她,那双鹰隼一般的眼睛里光芒一爆:「不知,比起能在雁门郡一箭射退突厥十万大军的宇文公子,如何?」
「……!」
商如意的心一动。
从昨夜,意识到黑夜中射箭的人是个神射手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不自觉的拿这个人跟宇文晔比,连她都会这样想,那花子郢本人,更不可避免的会这样想。
毕竟,争强好胜,是男人的本能。
尤其是在某项技艺炉火纯青,几乎到达顶峰的时候,更会忍不住将自己跟其他的高手相比较,以证明自己才是巅峰。
花子郢虽然看上去成熟稳重,但毕竟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年轻的男人。
商如意想了想,道:「你想跟他比吗?」
花子郢深吸了一口气,那张俊朗的脸上露出了一点期盼,甚至蠢蠢欲动的神情,道:「如果有这一天,我会很期待。」
「你觉得,会有这一天吗?」
「如果我们找到他,也许这一天,很快就会到。」
「找到他?」
听到这话,商如意的心又是一跳。
花子郢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想来你也知道,你的夫君失踪了,带着他的兵马,突然消失在了这洛河流域。」
「你们昨夜出
动,其实是为了找他?」
「不错。」
「那——」
「还没找到他的下落,」
花子郢说着,脚步也有了一滞,道:「但也许,他会出现的。」
商如意听得眉头一蹙,但再一想也就明白过来,道:「这就是,你们把我抓回来的原因?你们觉得,抓了我,他会出现?」
花子郢道:「你不是他的妻子吗?」
「……」
这一下,商如意没再开口。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看来,这就是宇文晔那么清醒,在所有人面前都得体的扮演了一个称职丈夫的——福报?或者说,恶果?
连只见过他们一面的人都会认定他们夫妻情深,觉得只要抓了她,宇文晔就会出现。
可是,他会因为自己而出现吗?
这个问题,商如意甚至不想去细想答案。
可不知为什么,哪怕不去细想,这个问题只是摆在眼前,心口还是有一阵隐隐的痛楚漫了上来,好像涨水一般渐渐将她淹没,她有些呼吸困难,下意识的深吸了一口气,而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花子郢停下了脚步。
商如意也立刻停下。
一抬头,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仓城中最中心,也最大的议事堂的门口。
大门敞开,里面放着几个火盆,但因为地方太大,火盆火把不多,光线仍然不那么明亮,在商如意看来,这里反倒像个黑漆漆的洞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花子郢停在门口,道:「请。」
商如意看了他一眼,也定了定神,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而身后的花子郢已经一言不发的退下了。
一走进这个议事堂,第一感觉就是暗。
虽然她站在靠大门的地方,外面的阳光还能照在她的身上,可抬头望去,议事堂正前方,几个阶梯通向的高处,那里竟然是一片幽暗,只能勉强看到上面摆着一张宽大的桌子,一个人坐在桌案后,认真的看着铺满了整个桌面的一张舆图。
直到听见她的脚步声,这个人才慢慢的抬起头来。
晦暗光线下,那双已经非常熟悉,熠熠生辉的眼瞳,又一次看向了她。
眼中,甚至还透着一抹欣然的笑意。
「少夫人,好久不见。」
商如意也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双眼睛道:「萧公子,久违了。」.
冷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