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山,县衙。
屋外的雨幕连成一片,空气里有着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略显规律而枯燥、使人昏昏欲睡的雨声里,县衙大堂内的几个将领与官员却都是一副死了亲爹的模样。
刚刚又爆发了一轮关于议和还是作战的争吵,招抚还是讨剿始终争论不下,由于前线驻防兵力一退再退的原因,那些边城通通被放弃沦为了都掌蛮人劫掠的目标,如今的眉山已经囤积了近两万兵马,那些边城的官吏更是齐齐整整一个没落的在场,看起来弃辖地而逃的腿脚倒是利索的很。
但这也实在不能怪他们,兵都撤了,留下他们和边城共存亡?老百姓都跑得差不多了,自己留下死了也是白死,反正上奏朝廷还有成都那边背锅,也轮不到他们这种小人物上刑场。
“我还是不明白,成都那边,怎么就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蛮子在我魏人土地上逞凶?”有将领虎目一扫,愤然道,“撤撤撤,再撤还能撤到成都?!”
“少说点...”
有官吏痛心疾首道:“下官兢兢业业到任三年,竭力与那些蛮人交好,只为了能让我魏国子民在此地安居乐业,如今大战一起,就算是全完了...”
“早就该出兵将那些蛮子扫清了!本官早就说过,朝廷对那些蛮族太过骄纵,才惯出了这等祸事!”
“你现在倒是喊得凶,早些时候怎么不主动带兵进山?”
“你...”
眼看着场中又要争执起来,不知道谁幽幽一叹:“也不知道靖北侯爷什么时候才能到啊...”
这话一出,争论顿止,许多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因为自从几天前那封不允许他们再撤一步的文书到了眉山,所有人不管是主张招抚还是讨剿,心中都有了一个基本的共识。
要倒霉了。
那封文书的措施很是强硬,几乎就是毫不留情的斥责,从中就能看出来靖北侯对于他们顺应成都命令主动撤退,将半个西山与雅州拱手让给都掌蛮的举动很是愤怒,而这位的名声最近几年在大魏官场实在太响,哪怕如今坐在县衙内的这些将领官吏都自认不是他们的责任,也不免忧心忡忡起来。
万一那位真要来个杀鸡儆猴,谁是那只鸡呢?
随着众人安静下去,雨声再次蔓延到了县衙的角落,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幕里响起了脚步声,几道披着蓑衣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在县衙的地面上留下了几个清晰的泥印。
当先一人解开蓑衣的系带,摘去头上的斗笠,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一片平静,视线在堂中微微一扫,便径直走向了空置的主位。
这一番动作,哪怕这些边地官将未曾见过那位扬名天下的靖北侯,也猜出来他们等待了许多天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男子了,随着第一个人有了动作,所有人都干脆利落地起身站直:
“侯爷!”
顾怀干脆利落地一摆手,转身坐下,拍了拍发梢滴落的雨水,没有一句废话:“形势如何?”
众人左看右看,最后还是官职最高的文官出列拱手:“侯爷,距都掌蛮起兵谋逆已有十七日,荣经、严道、百丈、始阳等县沦陷,边地百姓十不存一,如今整个雅州,只剩名山一县尚在朝廷掌控之中...”
他顿了顿,见顾怀没有说话,便继续说道:“如今都掌蛮野川、两林、虚恨三部共同出兵,尽起族中青壮,聚兵已达六万,而朝廷大军只有不到两万,加之后方一直未送来粮草补给等物,形势危急...”
顾怀略有些惊讶地看了这文官一眼,觉得这一番对答倒是逻辑清晰井井有条,将眼下整个蜀地西南的困顿局面描述得极为清楚,倒和他想象中那些弃地而走不敢守土的边地官员不同,不由点了点头,存了重用的心思。
他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局势进一步恶化之前进了蜀地,直奔雅州而来,眼下身边除了那七千狼兵一万战兵,无任何可用之人,平叛是要紧,但平叛之后的事情才更为要命,在这个过程里,如何提拔一批有力的官员解决后患,也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
随着那位官员的禀告声落下,顾怀陷入思索,整个大堂内再没了半点杂音,所有人都不敢喘一口大气,只剩下雨声窸窸窣窣充斥空气,过了片刻,顾怀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说道:
“雅州局势,本侯了解了,之前因为前线没有总揽局势之人,所以你等撤退至此地的事情,本侯可以不予追究。”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但是!”顾怀提高了些声音,“接下来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但有延误军机、不战而逃者,定斩不饶!本侯听说,你们还在因为是平叛或者议和而争论不休?名山县令何在?”
冒雨前来的顾怀实在杀气腾腾,被点到名的名山县令冯绍一个激灵,嘴角微苦地出列拱手:“下官在。”
“你乃此地县令,你来开这个头,平叛还是议和,。”
“是,”冯绍又一拱手,这才斟酌着开口道:“侯爷,如今世子被都掌蛮人扣押,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传出来了,但最近都掌蛮人都在说,朝廷兴兵一战,若是得胜则必对都掌蛮施重兵屠族,下官担心...担心世子那里堪危啊。”
“哦?那你觉得该如何做?”
冯绍精神一振:“侯爷,下官认为,能不动兵还是不动兵的好,蜀地乃西南重地,蛮人叛乱如果不能迅速平息,其他蛮族难道不会望风而起吗?昔年朝廷用兵二十万,历四载而寸土不克,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啊,那些蛮人鼠目寸光,只要朝廷能主动议和...”
他还没说完,就察觉到了顾怀的目光,看似平静却沸腾起了杀意,直让他讪讪住口满头大汗,顾怀这才嗤笑道:“饶是本侯久在北境,也能稍一打听便知道这是都掌蛮人的惯用伎俩,重兵屠族?他们袭扰周边,生衅滋事,向来不服王法,朝廷每起用兵惩治之念,他们就散布类似的谣言,以激起各族同仇敌忾之心--你说忧心世子,难道朝廷一退再退,都掌蛮人便会送出世子,吐出侵占的土地,负荆请罪不成?荒谬!”
“官府汉人退出西山雅州,将这里划成国中之国,这样荒谬的条件,你居然也能升起议和之念?你应该庆幸本侯现在一切以平叛为重,不愿横生枝节,不然本侯扒了你的官服,让你去和那些都掌蛮人慢慢议!”
冯县令被训得脸色一白,连连拱手告罪,见顾怀没有继续训斥,才松了口气退回队列,暗暗打定主意接下来是再不发一言了。
经过这么一番对答,众人大多都知道了顾怀心中偏向,看来这位侯爷是要主战了,不过也能理解,毕竟这位是走到哪儿都闲不下来的主,光看看河北西北的旧事就知道了,真是猪油蒙了心才这个时候去撩他的虎须。
倒是几位将领对视了一眼,跃跃欲试起来。
从成都要他们撤兵开始,他们就感觉憋屈得不行,如今来了这么一位会打仗且主战的侯爷,看来这都掌蛮人,怕是要给他们送上泼天的军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