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鼓声之后,所有随军的官吏武将都已经集中到了帅帐,没有人交头接耳,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道静静站在沙盘前的身影上,在等待着他开口。
而沉默着的顾怀则是在想着,这大概是蜀地之乱终最为重要的一次军议了,没有之一。
因为接下来从这道帅帐发出去的军令会彻底改变整个局势,或者说叛军在梓潼那边的失利,让他原本准备稳扎稳打的平叛方式会出现彻底的变化。
如今的平叛军队,分成了数支在收复失地,大多数将领都在前线回不来,这些天来平叛军队一直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和叛军作战,如今的中军大帐更像是总领后勤与调拨,片面战场的失利比如城池久攻不下之类的完全不会影响到大局。
如今在帐中的只有几位文官和没有出征的武将,但顾怀带兵从来都不喜欢搞一言堂,随着他轻轻一摆手,立刻便有人站出来道出了梓潼的军情,而随着众人知道了如今叛军四万兵力攻不下梓潼,西蜀与成都之间几乎已经扫清的情况后,立刻便意识到了靖北侯为什么要升帐议事。
而出人意料的是,和上一次军议不一样,这次竟然没有发生任何争论,众人对视了一眼,甚至都没经过讨论,就得出了一致的意见。
攻打成都是唯一的选择。
理由很充分:叛军大部分兵力集结在前线,在和梓潼死磕,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回军,而半个月来平叛大军已经收复了与成都之间的大部分城池县镇,如今集结大军可以直至成都城下而不用担心被人抄了后路,如果能攻下成都这个蜀地的**中心,则蜀地叛乱自平。
哪怕在场的多是文官,没有亲手带兵打过仗,但局势太过清楚,所以无论怎么看,都统一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半个月来平叛大军稳坐钓鱼台不就在等这一天么?这跟老天爷送到手上的机会有什么区别?
但一直看着沙盘的顾怀开口了:
“不对。”
“攻打成都固然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不是最好的选择。”
和之前那次军议一样,顾怀再次提出了自己的判断,和其他人不同的判断。
好在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大家都不怎么吃惊,只是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想看看这位靖北侯又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你们的看法大部分是对的,对于局势的判断也没有问题,但你们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点,”顾怀说,“为了防备蜀地蛮族,成都从建城开始,就一直是蜀地第一坚城,短时间内极难攻下,而且若是我军兵围成都,则叛军必然舍弃梓潼回军,到时候若是没能在城内城外完成夹击之前攻下成都,则兵力较少的我军必败。”
这下大家都有些茫然了:从开战之初就一直强调攻打成都重要性的不就是您么?怎么这个时候就突然变了卦?
“所以对比起攻打成都,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顾怀眼神微沉,看向沙盘。
一旁的完颜阿骨打福至心灵,突然开口道:“侯爷是想要吃下...那四万攻打梓潼的叛军?”
众人先是愣神于一个小小亲卫怎么敢插嘴军议,但当听清了完颜阿骨打的一番话,并且靖北侯没有反驳时,登时爆发出一片哗然。
放着成都不打,去寻叛军主力决战?
“侯爷何故舍近求远?从这里到梓潼,一路行军,怎么可能瞒得过去?万一叛军以逸待劳...”
“而且我军如果越过成都直接攻击叛军,梓潼守军只能自保,不能与我军互为倚靠,但成都兵力必然会攻击我军后部,断我军粮道,腹背受敌,大败在所难免啊侯爷!”
“侯爷三思,此举实在太过冒险!”
“你们说得没错,这里离梓潼确实太远,集结大军越过成都去寻叛军主力决战,的确很蠢,”顾怀说,“但换一个思路,如果不是我军去寻叛军决战,而是在叛军回军途中截杀呢?”
大帐内一片死寂。
“可...可叛军没打下梓潼,怎么会回成都?”半晌后,终于有人开口,“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所以成都还是要打的,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打下成都上,”顾怀扫了一眼众人神态,“最好的方式是,分出兵力攻打成都,再让世子殿下前去劝降,战势定会僵持,但前线叛军得到消息,一定会回军以解成都之围,而此时便是伏击叛军的最好时机,待将其四万主力一击击溃,则蜀地之乱旦夕可平。”
见众人还有些犹疑,顾怀笑了笑:“当然,整个过程里,最为重要的,就是怎么确定叛军一定会回军,若是他们不管成都,继续猛攻梓潼,这一番算计就落在了空处,但你们不要忘了,如今在前线总揽战事的便是赵沐,是益州道经略使李修筠在替其坐镇成都,而赵沐这个人,纵观其生平,唯有一言,‘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他在得知我军攻打成都的消息后,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继续猛攻梓潼!”
众人无话可说。
自古战争,最残酷也最有趣的,便是判断。
从史书的开篇到如今,王朝更迭,这片土地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两军对垒,战场上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预知对手的策略和战争的结局,主帅将领们只能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和战场经验来做出预测,甚至一些实在拿不准的将领们,还会使用最后的绝招--算命。
但无论主帅们是精明还是愚蠢,最后都会有一个自己的判断,该打哪里,怎么打,该守何处,怎么守。
于是最能体现战争艺术的时刻终于来了,一千个人可能会有一千个判断,而最好笑的是,在结局出来之前,这一千个判断都有可能是对的,都有着足够充分的理由和证据。
可是战争这道题只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帅帐中的大部分人都觉得攻打成都才是解题的关键,但顾怀却把目光放在了赵沐带着的那四万大军上。
他要一场仗把赵沐的老本吃干净。
大帐中再无人反对,或者说反对也是无效的,毕竟军议也就是象征性走走形式,真到了打仗的时候军营里不可能有第二道声音。
众人散去准备,尤其是要传令前线散步的兵力尽快合兵,顾怀看了一旁的完颜阿骨打一眼,对于他能第一个看出自己的意图,他有些惊讶,但也有些感觉理所当然。
好歹也带在身边教这么久了,如果还是一点都没有长进,那也太废物了点,真丢回长白山那地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死在山里。
“这一次你独领一军,”顾怀说,“算是最后的一场考试。”
完颜阿骨打猛地怔住,随即大喜过望,手忙脚乱地行着军礼:“是,侯爷!”
顾怀又看向赵瑾,歉意道:“为了迷惑赵沐,世子这次怕是要冒些风险了,不过世子不用担心,不用世子去城下,只需要世子到了前线就够了。”
赵瑾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会做好准备,现在就回去写一封劝降的文书,到时候送进成都。
大帐再次空了下来,顾怀**着沙盘,片刻之后,又把赵裕叫了过来,轻声嘱咐了几句。
还不够,还要再加道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