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神内景,如漫漫长夜,似无尽黑天。
沉重锁链幽幽声响,碰撞出万籁俱寂中唯一的动静,混茫的最深处似有一道巨大的身影在蛰伏……
祂好似这枯寂世界中仅剩的生灵,被天地遗忘,被众生唾弃,唯有孤独,唯有沉沦,唯有绝望……
“嘿嘿,你来了……你终于到了这一步……要窥伺那无上法,要见那破碎的过去,踏开那注定的将来……”
神秘的声音幽幽响起,仿佛洞穿了岁月的沧桑,回荡在元神内景的最深处。
“小分神法当真了得,你吞了一枚三尸元丹,受了囚仙观的香火,再也不是懵懂无知的意识了。”
张凡的元神来到了内景最深处,感受到了那庞大身影的变化。
“元神先天所有,仅仅一道意识,想要孕育成为元神,已然干天之忌,这是一个漫长且没有尽头的过程……”
神秘的声音幽幽传来,似在打消张凡的疑虑。
张凡的元神不置可否,看向那混茫黑暗,望见那庞大身影。
“我要参悟三尸元丹,见他的过去。”张凡元神轻语。
他口中所说的“他”自然是昔日天下第一高手,三尸道人。
“如你所愿!”
轰隆隆……
元神内景动荡起来,无尽黑天之中竟是闪烁雷霆,一道道如龙蛇起陆,似要天翻地覆。
庞大的身影动了,伴随着锁链碰撞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剧烈,从来未有的凶猛。
哗啦啦……
突然,那庞大的身影好似化开一般,漫天阴影汹涌而至,如同汪洋决堤,似如大江翻腾。
张凡的元神猝不及防,卷入那无尽阴影之中。
这一刻,他仿佛溺水之人,无法呼吸,身不由己,只能随波逐流,肆虐的波涛藏着未知的凶险。
死亡,似乎就在下一刻。
他的元神无力地挣扎,肆意地攀扯。
嗡……
就在此时,一道道流光在那汹涌起伏的波涛中划过,恍若天上的流星转瞬即逝,从张凡的身边,从张凡的指尖,从张凡的发丝下……
那一道道流光不停地流转。
终于,张凡胡乱抓着,一把捏住了一道流光。
砰……
那道流光在张凡元神手中爆碎开来,散落的荧光形成了一个漩涡,传递出如深渊般恐怖的吸力,将他的元神吸了进去。
刹那间,张凡的元神仿佛散落为无数的意识,融入到了那漩涡中,无数的光影随着尘封岁月的倒转逆流涌现。
……
百年前。
那时节,华国早已被外夷的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中原蒙难,苍生遭劫,军阀混战,战火遍布九州,满眼饿殍,遍地苍夷。
西江省,龙虎山。
古老的宫观香火鼎盛,袅袅升腾,直达上天,似在向天上的神仙诉说着人间的不幸。
虽逢乱世,山中却仿佛与世隔绝,每日诵念经文的声音犹自回荡山中。
“三哥,明夷叔他们明天就该回山了吧。”
乱世道士下山济苍生,这般活不下去的年景了,龙虎山的道士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率领弟子下山,一来救济穷人,二来施救病苦,三来除暴不平,四来降妖伏魔……
也算是为天上的神仙略尽妙帛之力,为这纷乱的人间带去一点光亮。
小女孩一边擦拭着香炉,一边望着山下,水灵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好奇和渴望。
她也想像门中长辈和师兄师姐一般,下山济世。
“你小脑袋瓜子里在想什么呢?”
就在此时,一位少年走来,他光着脚,只穿着一件坎肩,嘴里叼着根野草,梳着道髻,看样子不像道士,倒像是混迹市井的小痞子。
少年走到近前,便在女孩的小脑袋瓜上敲了一下。
“三哥,疼!”张十九捂着脑袋,眼中泛着晶莹,看样子都快哭出来了。
“你不知道山下的光景。”
少年喃喃轻语,愣愣地看着山下。
他曾经跟着门中师长下山,从未见过那般的惨烈,路边到处都是死人,有些逃荒的饿急了,便扒着那些死人吃……
有些死人被扒得肚皮撕开,里面全是草根树皮……
如果说山上是人间,山下便是炼狱。
“三哥,你说这世上真有神仙吗?如果有神仙,为什么不下来救救大家……”张十九坐在了石阶上,眼巴巴地看着天。
“神仙……我们修道便是为了成仙……可这世上真有神仙吗?”少年喃喃轻语。
年少的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动摇。
神仙本是凡人作,只怕凡人志不坚,可还要怎样的苦难,才能在这如同炼狱的红尘之中寻出那可以成神作仙的根苗!?
“三哥,你说山下打仗会打到山上来吗?”张十九扯了扯少年的衣角,稚嫩的脸蛋上透出一抹迷茫和害怕。
这些日子,即便在山上,都能隐隐听到那震耳欲聋的炮声了。
“不怕,有三哥在,即便在这乱世,三哥也会护佑你周全。”少年搂着张十九,眼中尽是宠溺。
小丫头不仅仅只是同门,还是血脉相依的亲妹妹。
在这乱世之中,这样的联系往往能带来一丝光亮和希望。
“明天便是【封神大醮】,三哥肯定能得一上品道号。”张十九眼中泛着别样的异彩,看向少年的目光略显崇拜。
龙虎山,凡是张姓之人,在十六岁之前并无名讳,只有数号排名为记。
譬如少年,他便叫做张三。
张十九则是他的妹妹,在同辈之中排名十九。
等到十六岁,山中便要举行【封神大醮】,定道号,立神像,唯有如此,方才算是真正获得祖师认可,称得上是龙虎张家的人。
念及于此,张三抬头看向身前古老的大殿。
神坛上供奉着一尊尊泥塑的神像,各个不同,只有巴掌大小,密密麻麻,按照阶层排列在神坛上。
缭绕的香火缠绕在那一尊尊泥塑神像的上方,若以元神观照,便能发现,那一道道缭绕的香火分好似古篆一般,显示出一个个名字,对应着一尊尊泥塑神像。
譬如其中一尊香火形成的名字为【灵宗】,其身下的泥塑神像便为【大灵宗王】。
再如另一尊香火形成的名字为【乾玄】,其身下泥塑神像便为【乾玄灵王】。
这便是龙虎张家最为神秘的【封神】之道。
定道号,立神像,凡身受那万年香,千秋岁月见玉皇。
据传,此法乃是当年龙虎山祖师张道陵于鹤鸣山悟道,太上老君所传天书之中记载的成仙之法。
凡身虽在红尘中,却立神像悬虚空。
朝朝暮暮犹不死,万古无双大神通。
张家的人,一旦得了道号,立了神像,便再也不同,可受人间香火,在那红尘无双,修那太上逆法。
得了道号,立了神像,才真正算是龙虎张家的人。
否则的话,到了二十岁,便要离开山门,再也不能用张姓。
也正因如此,龙虎山上,真正的张家人并不算多,可全都是天下一流的人物。
张三的天赋在同辈之中最高,他自然渴望获得上品道号。
大殿神坛上,供奉的泥塑神像共有九层,越往上的道号神像,自然品阶越高。
像【灵宗】,【乾玄】,【丹母】等都属于上品道号。
除此之外,这些泥塑神像之中,最贵最尊者还是位列最上方,那独一无二供奉的一尊泥塑,其身上甚至用着一块红布盖着,缭绕的香火显现出一股古拙的名讳:
百忍!!!
“明天便是封神大醮了。”张三喃喃轻语。
定号封神,对于张家人而言,乃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道关卡,获得道号,立了神像,便再也不是凡俗之类……
他们的修行,他们的力量,甚至于他们的存在已非一般道士可以比拟。
这便是龙虎张家冠绝天下的原由,神仙宗府之家并非虚妄。
为此,张三双拳紧握,眼中透着无比的渴望。
年少如此,想要证明自己的心从未如此的迫切强烈。
……
次日,龙虎大殿。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张三的嘶吼声回荡在大殿之上,一道道目光纷至沓来,落在他的身上,有震惊,有疑惑,有冷漠……
“你未曾得道祖师的认可,不授道号,不立神像,只得空名!”
神坛下方,一位身穿紫袍的道士沉声喝道。
“为什么?为什么祖师弃我?”张三抬头,看着诺大的殿宇,看着高高在上的神坛,发出了不甘的嘶吼。
今日参与【封神大醮】的弟子共有七人,他的天赋最高,实力也最强,可偏偏只有他未曾获得祖师认可,不得道号,不立神像。
对于张姓这人而言,这如同被判了死刑。
“祖师座前,不可放肆。”紫袍道士无情地呵斥道。
“三哥……”
人群中,张十九走了出来,娇俏的脸蛋上浮现出担忧之色。
张三恍惚,他看着大殿内那一张张脸庞,又看向了张十九,他的眼中生出了一丝恐惧,似乎害怕从心爱的妹妹脸上看到那刺痛人心的失望。
呼……
突然,他猛地转身,拔腿便跑,跑出了龙虎大殿,向着山下一路狂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风声呼啸,身边苍林倒退。
终于,张三仿佛耗尽了浑身的力气,他瘫坐在小溪边,看着水中的倒影,双拳紧紧握起,猛地捶打,似在控诉命运的无情,抗议祖师的不公。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志不坚……这点挫折都承受不起,何谈神仙大道!?”
就在此时,一阵冰冷的声音在张三的耳畔悠悠响起。
“什么人?”
张三猛地回头,环顾四周,却见四下无人,连个鬼影都没有。
哗啦啦……
突然,水面泛起一丝涟漪,张三的倒影豁然变化,竟是显出一位道士的模样。
那道士两鬓斑白,丰神俊秀,头髻高冠,气质遗世独立,却从未见过。
“你是什么人?”张三看着水中的倒影,下意识侧头望去,身后却没有旁人。
“水到绝处是风景,人到绝处是重生……我教你一法,若能大成,纵横天下,不在龙虎之下。”
水中的倒影凝声轻语,口气大得无边无际。
“瘌**打哈欠,胡吹大气。”张三冷笑。
“你可知道这是哪里?龙虎山,乃是天下道宗祖庭,你也敢妄言教我?”
“不是我教你,而是你教你自己。”
水中倒影话锋一转,突然笑道。
“我教我自己?”张三愣住了。
“此法称法却非法,如作真来亦作假。从来只向神仙学,万古丹经无口诀。”
一声轻语响彻,如同电光忽闪,好似雷霆飙击。
从那一天开始,曾经天赋卓绝的张三变得默默无闻,与那些【定号封神】的弟子相比,他确实变得普普通通。
为此,他还得了个名字,叫做【张空名】,祖师不怜赐空名。
每日里,他大半时间都在后山独自一人修行,唯有小十九相伴左右。
小十九也知道,等到其二十岁,便要离开山门。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
天下时局越发动乱,山下的尸体都收不过来。
人世间的无主冤魂越来越多,怨念冲天,即便是龙虎山三五日便做一场超度法事,也是杯水车薪。
超度的速度,总是赶不上死人的速度。
这一年,小十九参加了【封神大醮】,得了道号,赐名【仙娥】。
张仙娥,算是个不错的名字。
张三看来,比张空名要强太多,至少小十九立了神像,将来成就不可估量。
“三哥,终于可以下山了。”
这一日,张仙娥随着门中师长下山,这是她第一次下山,自然兴奋无比。
“如今山下乱的很,别乱跑。”张三叮嘱道。
三年孤身苦修,幸好还有这个妹妹陪着。
“你在山上乖乖等着,我给你带好吃的。”张仙娥兴奋地犹如一只小兔子。
张三的眼中充满着不舍,明年他便要下山了。
……
轰隆隆……
山中变了天,黑云涌动,电闪雷鸣。
冰冷的大殿内,横放着一具具尸体,幸存的小道士气息微弱,诉说着惨痛的经历。
他们一行下了山,进了一座村子,结果,那座村子早已被附近的土匪占领,那些村民也不敢言语,在饭食中下了药……
龙虎山的道士,自然无视这些鬼蜮伎俩。
可是……
“他们人太多……有枪……还有炮……师叔……师叔他们……”
一时间,幸存者哭得泣不成声起来,那些土匪丧心病狂,挟着村民有恃无恐,投鼠忌器之下,能够活下几人,并且将尸体带回山中,已是不易。
这就是乱世,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到底是谁。
每天都在死人,不是你死,就是他死。
纵然有盖世的神通,也抵不过这茫茫的大势。
轰隆隆……
就在此时,大殿外,一道雷霆划破了苍穹,闪烁的电光将门口那道孤瘦的影子拉得老长。
“张……张三……”
此刻,一道道目光纷纷看向门口。
少年站在那里,一手扶着门框,门框发出咯吱声响,烙印出那五道指印,颤动的目光在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上找寻着,最终落在了那已经失去生气的小十九身上。
曾经烂漫的少女,血迹未干,怀里还有包裹着的吃食。
“呼……”
少年的眼神从恍惚,变得悲伤,渐渐否定,最终涌现凶狠,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发了疯似的朝着山下狂奔,任由同门在身后呼喊。
……
日落西山,残阳如血。
破落的村子恍若炼狱,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焦土废墟,燃烧的屋舍还未熄灭……
一颗颗人头整齐划一地挂在村头,尸骸堆积如小山一般。
全村一百六十八口,算是那些土匪和村民,一个也没有活下来。
“张空名,你疯了吗?”
此刻,龙虎山道士业已赶到,看着眼前这恍如炼狱的一幕,心中震惊无以复加。
在他们视线中,张三仿佛从血海中走来,他一手持着卷刃的柴刀,另一只手指尖泛着森然凶猛的雷光。
“雷法!?”
“你疯了……连村民都没有放过,他们是无辜的。”
一位龙虎山的道士厉声喝道。
“无辜?在这吃人的乱世,哪里还有无辜?”张三冷笑道:“有些人活着便是罪孽啊。”
“跟我们回去吧,是生是死看你的造化。”其中一人皱眉道。
“回去?回哪里?”张三笑了。
祖师要弃他,山门要杀他,就连最疼爱的小十九都离开了他……
他突然发现,这天地广大,竟然再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走吧!”
道士一声叹息,一道道身影迅速散开,向着张三形成合围这势。
卷刃的柴刀动了,熄灭的雷霆忽然又起……
漫天烟尘中,杀声阵阵,在泣血残阳下如谱悲歌。
终于,少年终究还是败,他再强也得一人而已,杀红眼的屠戮本就耗费了他几乎全部的力气。
然而,此刻,那一道道看向他的目光尽都匪夷所思。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未曾获得道号神像的张家人,竟然藏着这般可怕的力量。
“可惜了你的天赋。”道士叹息道。
“嘿嘿……”
就在此时,众人脚下,漫漫尘土和着的血污中,少年身躯颤动,好似再用最后的力气,想要爬起来。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志不坚……我便看看此后百年……谁能在这红尘之中成神作仙……”
轰隆隆……
话音刚落,一道恐怖的气息自少年体内冲天而起,恍若大火染青天。
众人面色骤变,抬头望去,便见少年元神出窍,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分裂开来。
一道光明璀璨,一道凶威滔天,一道纠纠恶煞……
“分神大法,三尸照命!?张三……你……你……”
一众道士眸光颤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身为龙虎山的弟子,又岂会不认识这盖世的法门,无上的玄功!?
“从今天开始,我不叫张三……也不姓张……”
“我们是……”
就在此时,三道恐怖的元神如悬苍天,似临凡尘,恢宏恐怖的声音如同催命符一般,回荡在焦土之上,回荡在众人心间。
“三尸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