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自己知道,在她的深心里,小时候的全部记忆,她都不愿多想。
她轻垂了下眼眸,不欲叫她的姑母察觉。
长公主微微一笑,安抚似地轻拍她的手背:“你不怪姑母便好。姑母何尝不想将你一直带在身边,然而当年初来此处,脚下无立锥之地,姑母不过一个弱女子,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保得你的周全?故虽极是不舍,也只能将你先安置在别处,一来,叫你能过几天无忧的清静日子,二来……”
她望了眼李霓裳仍未消退干净伤痕的咽颈。
“当年你无端得了这怪病,此处人多口杂,传扬出去,对你并无益处,故安排你在那里,也方便寻访名医。好容易这几年,姑母在此总算能略说上一二句话,日夜都盼着你能病愈,好将你接回。更是时刻想去看你,奈何此处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实则也不太平,附近不是今日这个打过来,就是明日那个来挑事。到处都是羁绊,便只能叫瑟瑟代我去探望你——”
长公主顿了一下,笑了起来。
“这回实在是有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姑母是一刻也等不住了,即刻便将你接回,须亲口告诉你,好叫你和姑母一道欢喜。”
李霓裳不解地望着她。
“阿娇,你且听好了。”
长公主看着她,一字一句。
“你的阿弟,他还活着!他当年没有死!姑母找回了他!”
李霓裳的心如鼙鼓骤然被重击了一下,剧烈地跳了一跳。
她定定望着长公主,片刻后,慢慢闭上了眼。
长公主再也掩不住欢欣之情,用力握住她的手。
“你可还记得十年前你七岁时的事?刘继盛兵败,姑母遭人掳掠,受尽羞辱折磨,姑母忍辱偷生,想方设法,终于有了可用之人,方打听到,连皇兄也自尽,万幸,你与珑儿应还活着,姑母便叫人寻找你们……”
随着长公主的话语之声,旧事也瞬间复活,宛如狂风暴雨,瞬间涌入李霓裳的脑海里。
所有的一切,皆起源于二十年前。
长安破,她的父皇领着后宫与残余皇族百官仓皇出逃。起初那一二年间,名仍为天子,实却无一可落脚之地,今日在东,明日遁西,全靠似崔昆这等仍忠于李朝的手里还有些兵**臣子保驾,方勉强得以维继,最落魄时,嫔妃与宗室亦是食不果腹,衣不得暖。
她便是在如此的情境中来到人世。不久之后,境况终于有所改善。
奋武节度使刘继盛兵强马壮,雄踞一方,也不知他是出于何等的目的,或真如崔昆那般忠正,或是效法古人,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总之有一天,他领兵到来,将陷入困顿的天子迎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不久,长临长公主便嫁给刘继盛——这仿佛是件顺利成章的事。皇帝用有着长安第一美人之名的胞妹与拯救自己的臣子联姻,稳固关系,并以此昭恩。
那一年,姑母二十多岁,正值花信之年。此为她的第二段婚姻。
李霓裳曾听身边的老宫女讲过姑姑从前的第一任丈夫。
那时霓裳尚未来到人世,李朝天下虽已不太平了,但局面尚可勉力支撑。有一日,一个天杀的恶人却兴兵作乱,自此,所有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改变。
那恶人复姓宇文,当时还十分年轻,家族更是世代深受皇恩,然而他却不思报效,反而做起叛贼。老宫女用仇恨而恐惧的语气,讲他是个食人恶魔。
自那食人魔头作乱之后,天下鼎沸,狼烟迅速四起,没几年,局面彻底失控。
父皇手下没有人可以用了,迫不得已,将姑母嫁给了当时的顺义节度使许章,以此换他领兵前去抵挡。
那一年,姑母正是一个女孩儿一生当中最为美好的年纪。她十七岁,与霓裳如今一般大,娇胜过春日枝头上的最为动人的海棠花,许章却已年过半百,子孙满堂。
她的皇帝父亲本想将姑母嫁给许家孙儿,要怪便怪她生得太美。纵是老藤枯枝,竟也一夕回春。**熏心的白头老翁不肯将她让出,哪怕那人是孙辈。
老宫女悄声说,她的姑母伤心欲绝,起初不愿,然而她的父皇竟下跪恳求。她终于还是点头了。便如此,十七岁的姑母有了她的第一任丈夫。然而不到两年,长安便破,许章死于乱军。
李霓裳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无法忘记老宫女和自己说这段往事时的唏嘘神情。
便如此,随着刘继盛的到来,他们终于结束流离,过了一段还算是安稳的日子。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又不过数年后,她七岁时,刘继盛亦兵败身亡。
皇族和宗室们,终也是步了长安世家们的后尘,悉数被屠。霓裳被带着逃命时,亲眼看到她熟悉的人一堆一堆地被杀死。士兵们扒下他们的衣裳,披盘在自己的身上,再将他们扔进水中。她看见那些赤尸仿佛漂在水面上的白色布袋,一条条随着水波盘旋,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他们的头发铺散,缠在一起,如水面上飘涌的大片黑色的水草。这古怪的一幕,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大厦早在多年之前便已倾崩,此后的每一天,实则不过是苟延残喘。她的皇帝父亲,如今又能继续逃到哪里去呢。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做了一件或是他此一生里最为刚强的事。
他杀死身边妃嫔,包括她的贵妃母亲,最后携着他最宠爱的女儿及儿子,登上高台,决意自焚祭天,以此种最为惨烈的方式,维护他作为李朝最后一个皇帝的尊严。
大火在脚底燃起,火苗渐渐烧向被绑在柱上的姐弟。她和阿弟的裤脚开始沾火,皮肉遭灼的钻心疼痛之感,令他们放声痛哭。
天空阴云密布,一场大雨骤然而下。
盛夏的雨水,浇熄燃烧的火。
身畔阿弟继续哀哭。她看着如疯似狂的父亲,流着眼泪,想哭,却发不出哭声。
她的皇帝父亲仰天,呆愣片刻过后,忽然双手朝天高举。
“裴卿!见乎?朕今日落到如此地步,祖宗基业绝于朕,连朕自焚赎罪,竟也不被上苍所允!”
在李霓裳听不懂的狂笑声中,他拔剑斫断了绑住她和阿弟的绳索,厉声命人带他们离开。
“天若要亡,那便亡。”
“天若要活,那便活!”
此便为霓裳记忆中的来自父皇的最后一句话。
她和阿弟被仅剩的几名忠诚宫人各自抱起仓皇奔逃。她挣扎着扭头,泪眼朦胧里,看见她的皇帝父亲背对着她,挥剑戗喉,倒了下去。
“……姑母随后得到消息,你与珑儿大难不死上路后,为躲避流兵,又走失散开。姑母焦心如焚,叫人在那一带到处寻,找到你时,你落单昏迷,万幸没有大碍,便先将你带了回来。你的阿弟却始终没有消息。你当也以为他早便死在了十年前吧?”
长公主握着李霓裳的那一双手越来越紧,力道大得似要将她手捏碎。
“姑母不信他真就那样死去了。当日天既降下甘霖,救你与你阿弟,你二人便定会受老天庇护。如今你该明白了吧,为何姑母这几年始终不得闲暇!”
“上苍果然开眼!”长公主的眼眸烁着兴奋的光芒。
“幸有齐王相帮。就在前些日,姑母收到消息,你的阿弟他果然未死,他如今还活着——”
李霓裳蓦地睁眼,持起那一杆笔,写问:“他如今人在何处?”
“放心!”长公主立即安抚她。
“他正在被带回来的路上。”她稍稍压低声。
“你也知你阿弟身份非同小可,乃我朝仅存的一点正统血脉。此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便是崔重晏,姑母也不敢将此事交他,用的都是姑母自己的人。如今你回了,安心再等些天,便能见到你的阿弟了。”
李霓裳凝视对面的姑母,终于,缓缓点头。
长公主也长长舒出一口气,接着,仿佛想到一事。
“对了,齐王有一女,名蕙娘,年纪只比你略小几月,你知道的吧?”
霓裳此前曾听瑟瑟提过崔蕙娘,讲她是齐王独女,生母早逝,与长公主虽非亲生,关系却十分亲近。
“你来了正好,等明**与蕙娘见面,这段时日,你二人正好相互作伴,也不至于一个人无处可去。”长公主笑道。
霓裳带笑,颔首应下。
“女大当嫁。蕙娘姻缘或便将至。”
霓裳又听她如此说了一句,便抬目,望去。
长公主笑着解释:“下月便是齐王五十大寿。崔家有一故亲,论祖上,百多年前世宗一朝,两家还是舅甥至亲。如今后代子弟虽天各一方,免不了有人情变迁,只齐王常说,祖上之亲,断不可废在他的手里,需勤加维系。”
“那家姓裴,如今当家之人是齐王小辈,名世瑛,另有一胞弟,叫做世瑜。齐王亲笔手书,早早便给裴家兄弟发去请帖,料到时应也会来。裴家长兄已有家室,那世瑜却年方弱冠,尚未成亲。此番正好借着寿喜,若能结成姻缘,一来,不负祖上之亲,二来,两家往后更可齐心协力共举你的阿弟,复我李朝江山!”
霓裳怔望姑母。正在出神,耳中忽然传来一句语声。
“你怎的了,你在想甚?”
李霓裳顿时惊觉,立刻摇头。
长公主这才笑了,又望她一眼。
“阿娇,你可想过自己的姻缘?”
霓裳对上了长公主的眼。
姑母那一双看着她的笑眼极是柔和。然而李霓裳怎会看不出来,这一双柔眼的深处,却是试探。
“我朝虽已不存,然从前侥幸留存的世家当中,仍有不少似崔重晏这般的英才,齐王这等孤忠,也非少数。只可惜各方无不各自为政,难成气候。当世急需有人能站出振臂,好叫天下齐心协力,共抗贼逆。”
“齐王常与我讲,他生平最为敬仰之人,便是世宗一朝的裴相裴冀,当年亦如同今日,山河破碎,然他以一人之力召天下忠良,力扭乾坤,如补天裂,是当之无愧的中兴功臣。齐王有心效仿。”
“你是我李朝的正脉公主。你自出生便有祥瑞之名,天下人尽皆知。又有当日天降大雨,浇灭焚台,足可见是上天护佑。你今助力崔家,他便名正言顺如得天授。日后再加裴家兄弟在旁协从,何愁我李朝不复?”
姑母不疾不徐,叙着家常一般,和李霓裳说着话。
从得知自己将要踏上回程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做好任何事的准备了。
她已猜到姑母接下来会说什么。
内心忽然变得平静无波。片刻前手心沁出的一点残留冷汗,亦消退了下去。
没有半分回避,李霓裳抬眸直视自己的姑母,静待她的安排。
长公主此时反倒显得迟疑起来,顿了一顿。
“便是齐王世子崔栩。”她说道。
阁中沉寂了下去。片刻后,响起长公主低低的一声叹息。
“莫怪姑母。既为公主之身,自有公主之命。”
李霓裳并无多余之举,只改坐为跪,向她恭敬地叩首,以此礼节,表自己对她此前多年以来照顾的谢意。
长公主欣慰颔首。
“那便如此定了。齐王寿日当天,趁四方到齐,一并宣布此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