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老嬷的惨厉呼声很快便被窗外刮起来的夜风声吞没,消散了去。
第二天,日头升起,照得整个齐王府的后宅亮堂一片,婢侍仆妇们如常不停穿梭在院堂廊道之间,有条不紊地做着各自的事,仿佛昨夜于寂夜里突然发出的那一段凄厉之声从不曾存。直到登车去往太平寺的路上,听到身畔的崔蕙娘低声提及她的惧怕,李霓裳才确信,原来昨夜,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听到。
“……一早我出来时,阿姆悄与我说,天未亮,有个死人便从母亲那里抬了出去。也不知犯下何事。好似便是与阿姐你一道来的,昨夜遭打,熬到早上,断了气。曹老嬷叫人抬了丢到城外乱葬岗去,在后门被瑟瑟娘子叫住,让添一副薄皮棺材,她出钱。阿姆说,瑟瑟娘子是个有佛心的。”
“难怪昨夜我被那一声惊醒,还道是我听错,或是梦魇了,原来竟是真的……阿姐,你昨夜可有听到?”
崔蕙**神情看去依旧带了几分不安,应仍未从一早到来的这个可怖消息中完全回过神。
熟悉的一个人,毫无征兆,说没便就没了。
她的姑母,这是为了向她示她根本不需要的恩,还是发出的某种警示?
李霓裳转移话题,掀起窗帘一角,示意她瞧车外之景。
崔蕙娘是个容貌秀气的少女,惜应是天生血气不足,身体有些孱弱,常需吃些调理之药。李霓裳与她不过处了几日,便感觉她并不像瑟瑟先前说的那样,和她的“母亲”齐王夫人亲近,相反,从她言行的下意识表露里,李霓裳只感觉到了她对后母的敬畏,或者说,是畏惧之情。
因李霓裳身份之故,为免不必要的意外,照长公主的安排,在她阿弟李珑未到之前,只叫她以齐王夫人故旧之后的身份暂留后宅,故崔蕙娘也只以为李霓裳是普通少女,见面后,很快便亲近了起来。
应是身子的缘故,崔蕙娘性情柔弱,平常也极少出门,除了一年几次或会往太平寺走一走,其余日常活动,基本只限在她自己的居所之内,虽衣食丰足,然而墙内只有乳母和婢女陪伴,除去读书写字,无人可以说话,未免也会寂寥。此番李霓裳到来,她本便欢欣,没几日又能外出小住,更是喜出望外,此刻随着马车出城,渐被车外所见吸引了注意力,很快便也抛开了一早的阴影,心情转好。
今日这趟出行的护送之人是世子崔栩。但他只知李霓裳和蕙娘去太平寺礼佛。这在当下于贵妇贵女而言,几乎被视为是用来展示家族财力和地位的必备的社交活动,故他丝毫也未多想,唯一不满,便是自己送完公主,便要外出公干。他做梦也没想到,定好的事,凭空暗中又生出波折。
事情起因,乃是齐王前日暗得线索,长公主拿了世子与公主的八字请人参合,得知二人刑冲相害,结作夫妻,非但不能嗣续宗祧家成业就,反是凶兆,轻则数奇不遇,重则迟早将见血光之灾。然而长公主竟将此事压了下去,在齐王那里,半分也不曾透露。
齐王因了前半生的时运转势,不得不信命数之说。得知消息,当即暗中请一平素与自己交好的真人求问吉凶,所得果然无差。
儿子与那公主若真刑冲相害,受害一方,恐怕将是命格印弱的儿子。那长公主一心只谋复国,阴险到了如此地步,明知对己不利,竟不相告。
齐王暗恼之余,犹疑不定。
当做无事继续履约,万一一言成谶,于己不利。然而就此中断不议,他又怎甘将此奇货拱手让人?
齐王一时难以决断,却知长公主向来心机,唯恐她故意安排世子与公主接近,万一儿子被那公主美色所惑不愿放手,那便棘手,于是昨日先称家中人多口杂,万一走漏消息,提议先以女儿蕙娘礼佛的名义,将公主送到太平寺里小住一段时日,接着安排儿子出门,趁这段时日,他再仔细考虑,此事到底该当如何处置。他既如此开口,长公主暗怀鬼胎,自然也得点头,此便是这一趟太平寺之行的起源。
却说崔栩将人送到之后,犹是不舍离去,想再盘桓一番,只那曹女官犹如黑面门神,将公主的居处看管得严严实实,莫说他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外面又催促得紧,道军情紧急,不可再延误下去。崔栩迫不得已,叮嘱留守在此的一名家将,须掌好守护之职,这才离去。
太平寺后寺那里,从前专为齐王府的女眷圈建一处居所,虽不比王府气派,但论水石清华,修身养性,却更胜一筹。李霓裳与蕙**住处便在茂木修竹之畔。此间僧人得知崔府小娘子要来小住,早便将地方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二人落下脚后,起初各有一间相挨的寝屋。白天一块消磨时间,或下棋,或论诗弹琴,入夜则各自就寝。只没两天,崔蕙娘便生出与霓裳同住一屋的念头,在她面前提过一两回。李霓裳性情本就凉薄,不愿与人有多相交,如今与蕙娘朝夕相处,也只是出于躲不开的缘故罢了,何况也怕小金蛇万一没藏好惊吓到她,反正已哑,索性再装聋不应。
不料第三晚,天寒落雨,她闭门早早躺下,睡到半夜,被后山远处隐隐响起的一阵冬雷声惊醒,正辗转难眠之时,听到叩门之声,起身开门,发现蕙娘自己抱着一床被衾,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外,说她方才被雷声惊醒,一向伴睡的乳母不知去了哪里,不见了人,她一人害怕,又不想叫醒别屋婢女,恳求睡她这里。
她那乳母三十来岁,肤白貌正,逢人便是笑面,看着十分讨喜。蕙娘依赖,去哪都要乳母跟在身边,因而至今还在伴睡。
李霓裳实是无法再拒绝了,只得将她接入。蕙娘欢喜不已。二人一道重新躺下,李霓裳闭目,片刻之后,听到蕙娘轻声问道:“阿姐,你可有听到,我父王便要将我许配人了?”
李霓裳睁眸,转面看向枕畔少女。
崔蕙娘轻轻咬了咬唇,面露羞涩,然而李霓裳还是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闪亮的光芒。那是李霓裳从未见到过的一种陌生的光,无论是在镜中自己,还是她身边所有人的眼内,她从不曾见到过。
李霓裳忽然不忍让这点光芒熄灭,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蕙娘目中光芒登时更甚。李霓裳的回应,显是给了她倾诉更多少女心事的勇气,更不必担心自己心事会被别的第三个人知晓。
她挨得更近些,接着道:“那人是河西裴家的二郎,名叫世瑜,又名虎瞳,他们都叫他虎瞳子。阿姐你知他何以有如此一个名吗?”
李霓裳摇头。
蕙娘愈发没有睡意,将自己从乳母那里听来的关于那少年人的一切全部分享了出来。
大约二十年前,将军夫妇不幸去世,英年殒没,留下长子世瑛,当年十岁,而裴家二子世瑜,则才来到人世不久。
在此之前,随着天子迭代,曾在世宗成宗两朝立下盖世功劳衣冠赫奕的裴氏家族,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没落。到兄弟的祖父一代,烈祖裴讳萧元曾因功获封世袭的荥阳郡王之号,已是因罪被削,若非还有一位烈祖母至尊大长公主,恐怕靖北侯之位如今也是难存。裴家早已淡出朝廷,以固守西北为己任而已。
不久,长安破,末帝出逃,天下又一次陷入霸权纷争的大乱之世。
便是在如此的情境里,十岁的裴世瑛在一群忠义家臣的辅佐下,继续稳固西北,担起家主重责。而裴家二郎,也没有辜负兄长的栽培和期待,自小文武双修,再大一些,裴家男儿血脉里所固有的勇武与悍不畏死的特质,更是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极致。
六年前,孙荣集合大军,北上进攻太原府。
这片靠近河西的河东之地,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曾因裴父的存在,无论外面如何战火连天,局面也可保持稳定,当地百姓安居乐业。但在裴父去世之后,前朝节度使常启明便勾结北方契丹,趁裴家兄弟年幼失怙,发兵占了过去。这一占便是十几年,直到不久之前,裴世瑛领兵血战,终于夺回。
孙荣那一次的进攻,是想趁裴世瑛大战过后尚未立足脚跟,出其不意,坐收渔翁之利,因而准备充足,发兵迂回走些隐秘小道。当大军出现在石会关一带时,关内守军方得到消息。
石会关是北上通往太原府的要扼之地,一旦失守,太原府怕便难保,前功也将尽弃。当时关内守军两千,本不算少,但孙荣志在必得。那时他已占领长安洛阳,方称帝不久,势头正猛,亲率大军围攻,将关城围得水泄不通。
守军苦守关门,一次次打退孙荣的进攻。然而,消息若再无法传出,援兵不到,恐难持久。
一支敢死骑队很快组成。参与之人,皆是身经百战的勇猛之士。
时年十四岁的裴家二郎,亦站了出来。
他当时恰来石会关不久,本是为了运送一批物资,却没想到遭遇围城。
他是将军遗孤,靖北侯的幼弟,如此冒死,谁敢点头。
城中守将力阻,他亦不争。就在敢死骑队趁着夜色与箭阵掩护纵马冲出,关门即将合拢之时,他一枪一骑,抢门而出。
关门在他身后闭合。
十四岁的少年向来以他烈祖父母为荣,更是心高气傲,为免旁人轻看自己的年纪,上了战场,必要覆戴一张绘有獠牙虎面的傩鬼面具,以掩他那一张尚带几分青稚的少年俊美面容。
那夜他亦戴上心爱鬼面,虎牙狰狞。不过冲杀片刻,便由骑队之末纵越至前,人枪合一,在潮水般的敌军里星奔电驰,疾冲无阻。
他的面具之上,很快沾上一道道喷射而来的污血。周围那些孙荣士兵不知此为何人,只惊恐看到,火杖熊熊跳跃的光中,自那狰狞面具之后露出的眼目,宛如一双浸满了血光的威严虎瞳,择人而噬,叫人胆寒。
裴家二郎,未令他的先祖堕威。
那一夜,他一路挑杀,冲出包围,单骑连夜疾驰北上,顺利将消息带到太原府,引兵解围。
便是自那一战之后,河西虎瞳子的名字,不胫而走。
蕙娘讲完这一段她听来的故事,面露神往。
“阿姐你说,他如此出众,又如此骄傲,会不会瞧不上我?”
忽然,她又如此问了一句,眼眸里流露出一缕淡淡的担忧之色。
李霓裳也自瑟瑟口中,略知些裴崔之事。据说两家祖上便是姻亲。圣朝末世最后几年,裴将军出兵镇压叛乱,曾遇军粮短缺,崔昆给他送去军粮,解了当时之难。
李霓裳望着蕙娘,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蕙娘轻轻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夜极深了,倾诉完心事的少女倦了,终于睡去。
李霓裳望着蕙娘沉沉入梦的面容,心内忽然生出一缕淡淡的羡慕之情。
蕙娘最大的心事,便是她想象中的那位年少气锐、景星麟凤的骄傲少年郎,是否愿意接纳来自于她的卑微不显的爱慕。
人生烦恼,若都只得如此,又未尝不是一种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