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地图被划上一个又一个的圈圈。
朱允熥意气风发。
他的大明,即将踏上征服世界的旅程。
对于诸藩王而言,这哪里是什么出海远行,分明是被“发配”海外。
只是他们心底清楚,犯下这等弥天大罪,除了接受,已别无选择。
随着朱允熥一道道旨意颁下,众人“发配”的去处逐一敲定,尘埃落定。
处置完藩王,朱允熥微微抬起双眸,目光如炬,缓缓扫向追随藩王们一同进宫的其他人。
此时的大殿,安静得连根针掉落都能听见,唯有众人紧张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宁王朱权率先出列,他身着朝服,往日的潇洒从容此刻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愧疚与惶恐。
“陛下,臣有罪!”
朱权“噗通”一声跪地,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刚才他们对陛下横加指责,肆意污蔑陛下之时,臣本该挺身而出,为陛下解忧分难。”
“可臣却怯懦退缩,此乃臣之大不忠。”
“臣请陛下降旨,治臣之罪!”说罢,他伏地叩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
殿内众人听闻此言,心中皆是一紧。
今日之事,犹如汹涌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发展转折之快,让人目不暇接。
起初听闻周王朱橚和朱高煦谋逆叛乱,消息传来时,都以为机会成熟,紧接着皇帝召集众藩王商讨应对之策。
随后,众藩王竟向皇帝发难,一条条罗列所谓皇帝之罪。
再后来,叛乱奇迹般被平息,朱高煦被捕,众藩王又瞬间换了副嘴脸,跪地求饶认罪。
这般戏剧性的变化,让众人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忐忑不安。
他们随藩王进宫之时,还存着向皇帝问罪的心思。
藩王们指责皇帝时,自己身为臣子,却也沉默不语,未曾为皇帝争辩半句。
如今藩王被治罪发配海外,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宁王朱权似乎下定了决心,再次叩首,高声道:“臣亦愿前往海外,为大明开疆拓土,护我海外子民,只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让臣将功赎罪!”
“准!”朱允熥威严的声音回荡在大殿。
“谢陛下!”朱权如释重负,重重磕头,额头磕出一片淤青。
有了宁王带头,其他大臣们哪还坐得住,纷纷“哗啦啦”跪地一片,齐声高呼:“臣等有罪,臣等万死!”
朱允熥冷冷扫视众人,眼神仿若寒刀。
帝王威严而冷漠的声音响起:“既然如此,那就都带下去治罪吧!”
在他心里,不杀藩王,一是因为藩王终究是他的叔叔,与他有血脉亲情。
弑叔,无论哪朝哪代,都会惹来汹汹非议,更会给后世子孙开下恶例。
况且,真要杀这么多的藩王,老朱那里,他也没法交代。
再者,藩王还有大用。
他心心念念向海外发展、扩张的国策,正需藩王带头冲锋陷阵。
有价值的棋子,自然不能轻易舍弃。
至于这些大臣,从跟着藩王踏入奉天殿起,就已是取死有道。
对自己不忠之人,留着也是祸害。
朝廷何时缺过想当官的人?
真当他这皇帝是大慈大悲的泥菩萨,不会杀人吗?
一声令下,侍卫们鱼贯而入,迅速将一众大臣押解下去。
大殿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押送时的脚步声,声声敲在众人的心坎。
这时,朱允熥目光随意一瞥,落在了礼部尚书陈迪身上。
与周围慌乱求饶的众人截然不同,自始至终,陈迪身既没有开口求饶,更未曾认罪,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朱允熥心念微动,开口道:“陈迪,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陈迪身形缓缓挪动,苍老的身躯在光影下更显单薄。
他徐徐抬头,眼眸深邃而沉静,拱手深深一拜,朗声道:“陛下是千古未有之君。”
“大明江山在陛下的治理下,定能越来越繁荣昌盛,此乃老臣深信不疑之事。”
他顿了顿,继而缓缓跪下,重重拜下。
“臣乞一死,唯愿在死前入宫。”
这一番话,让大殿瞬间陷入更深的沉寂。
众人皆惊骇地看向这位老尚书。
“入宫”二字,含义不言而喻。
此前早有传言,老皇帝似被新皇囚禁在后宫。
先前藩王逼宫那般混乱时,就连老朱的儿子们,对此都没有提及。
或是叛乱平息得太快,没发展到那一步。
又或是众人各怀鬼胎,无人顾及老皇帝之事。
此刻叛乱已平,陈迪却突兀提出入宫,怎能不让众人惊愕万分。
朱允熥高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之上,龙眸如炬,仿若实质般地直直落在下方跪着的陈迪身上。
那目光深邃如海,似要将陈迪看穿,却并没有说话。
一时间,大殿之内静谧得落针可闻,唯有众人紧张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微微回荡。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却仿若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龙威。
就这样在悄无声息中悠悠弥漫开来,笼罩着殿内的每一寸空间。
帝王之怒,若天之威。
此刻朱允熥隐忍未发的怒气,恰似那九天之上正在疯狂汇聚能量的雷霆。
虽暂未轰然劈下,却已然让人心惊胆战。
那股沉甸甸的压抑之感沉沉地压在众人的心尖之上,比雷霆真正落下时带来的震撼还要让人害怕。
大臣们早在此前就已被纷纷捕押了下去,他们低垂着头,脚步踉跄,在侍卫的押送下离开了大殿。
众藩王们见此情形,也都心照不宣地悄然行礼,而后默默退出了奉天殿。
不多时,这原本还热闹喧嚣、充斥着各方势力交锋的偌大奉天殿内,便只剩下陈迪一人形单影只地静静跪着。
朱允熥微微仰头,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空旷的大殿内悠悠回荡,饱**诸多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继而缓缓开口,语气平淡中却又似乎藏着几分探究:“何必呢?”
跪在地上的陈迪身形微微一震,仿佛被这三个字触动了心底最深处的执念。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而决然,直视着上方的朱允熥,开口说道:
“臣乃老皇帝的老臣。当日老皇帝入殓之时,臣恳请想看一眼遗容,而后便想随之而去。”
“可陛下拒绝了臣,臣那时便觉自己该死,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便是希望藩王们能逼问出真相。”
“如今,他们也失败了。”
陈迪的声音平静无比,仿佛在讲述着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双手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继续说道:“陛下乃当今天子,天纵神武,自执政以来,平倭国,以雷霆之势荡平外患。”
“荡草原,让那些游牧铁骑不敢再轻易犯我边境。”
“重改革,使得朝堂内外焕然一新。”
“所立下的丰功伟绩,皆非藩王所能比拟。”
“他们会败,实乃意料之中。”
“只是臣未曾料到,他们会败得如此之快,竟连撼动陛下分毫都做不到。”
陈迪微微顿了顿,像是在平复内心汹涌的情绪,又道:“臣亦深信,陛下定能成为一代明君,带领我大明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百姓们必将会永远感激陛下的恩泽。”
“千秋万载之后,陛下的功绩,亦会被无数人传颂。”
“今日那些拥护陛下、辅佐陛下之人,皆会成为大明朝的忠臣,名留青史。”
“实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毕生梦想。”
“能够追随陛下这样的帝王,实现心中的抱负,实乃臣子之幸。”
陈迪再度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碰在金銮殿那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咚!”
“咚!”
“咚!”
待他抬起头时,额头上已然鼓起了一个肿包,几缕血丝缓缓渗出,衬得他的面容愈发显得坚毅沧桑。
陈迪似浑然不觉疼痛,继续说道:“臣已年老,且并无过人之能,文不能助陛下革新弊制,武不能助陛下开疆拓土。”
“臣身为礼部尚书,唯记得一个‘礼’字。”
“臣做不了陛下的忠臣,亦做不了大明的忠臣,臣只愿做老皇帝的忠臣。”
“恳请陛下成全臣,让臣入宫再看一眼,以解臣心中之疑惑,如此,臣死亦无憾。”
言罢,他又一次重重磕头,伏地不起,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似是在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朱允熥坐在龙椅之上,静静地看着下方伏地的陈迪,忽然,脸上的怒容消失,他轻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格外突兀。
自老朱自愿将自己封禁于后宫,并故意放出消息之后,朱允熥的心中便一直隐隐有着一丝失望。
他如此顺利地登基称帝,满朝文武,虽心中或有疑惑,却无人站出来阻拦质问。
反而默契地让那件事渐渐成了一个无人敢提、无人敢问的禁忌。
他不禁暗自思忖,若众人皆如此“贪生怕死”,这大明的读书人,当真令他失望至极。
难道真无一位大臣,愿不惜生死,为老朱挺身而出吗?
而今日,终于有了这样一位。
说来也巧,他此刻正需要这么一个人。
尚星瑜已然假扮马皇后进了后宫。
对于老朱的真实情况,朱允熥着实放心不下。他本就想去亲自查看一番。
如今陈迪的出现,恰可让其帮自己去试探一下。
让老朱的“忠臣”再去见见他。
若许,就能将沉迷于“演戏”,沉迷于“美梦”中的老朱唤醒过来。
虽然他觉得得老朱被人迷住的概率很小。
但这个险,他冒不起。
“好,你随朕来吧。”
朱允熥收起笑意,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淡淡说道。
随后,他缓缓从龙椅上起身,身姿挺拔。
陈迪赶忙从地上爬起,膝盖处的酸痛让他身形微微一晃,但他还是迅速稳住,紧紧地跟在朱允熥身后,走出了奉天殿。
通往后宫的一扇扇门被依次打开,朱允熥带着陈迪,缓缓走进了这个平日里的禁足之地。
……
后宫的院子内,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下,形成一片片光影。
尚星瑜正手持刚烙好的大饼,坐在老朱的身旁。她一袭素衣,面容温婉,面带温柔的笑意,轻轻撕了一块饼,缓缓喂入老朱的口中,轻声问道:“好吃吗?”
老朱望着尚星瑜,眼中满是宠爱之色,那眼神仿佛能将人融化。
他连连点头,笑道:“好吃!”
他一边细细咀嚼着大饼,一边缓缓伸手,温柔地拂起她额头上的发丝,轻轻**着她的脸庞,眼中满是深情,说道:“妹子,你还是老样子啊。”
尚星瑜亦望着老朱,微微浅笑,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仿佛时光都在这一刻静止,二人之间流转着一种别样的温情。
一旁的吉垣,却是满脸担忧之色,眉头紧锁,眼睛不时地望向两人。
眼神中满是警惕与不安,双手也不自觉地紧握在一起,显得极为焦躁。
老朱却仿若未觉,依旧开心无比。
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始终笑容满面,看上去竟似孩童般纯粹的开心。
他伸手将尚星瑜紧紧揽在怀中,喃喃低语道:“妹子,咱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恰在此时,朱允熥和陈迪走了进来,刚好目睹了这一幕。
陈迪在看到老朱的瞬间,双眼骤然瞪直。
此前朱允熥只说让他一同入后宫,却丝毫未提及老朱的生死。
在进来的时候,他的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忐忑不安到了极点。
不知此次入宫,看到的会什么?
老皇帝,真的还活着吗?
还是最终将证实其驾崩的消息呢?
就在这一瞬间,陈迪终于亲眼看到了老朱,他不禁疾步飞奔向前,“噗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地呼喊道:“陛下!”
老朱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怀中的尚星瑜似是受到了惊吓,下意识地抱紧了老朱。
此时,陈迪的目光才注意到一旁的尚星瑜。
他的瞳孔先是微微一缩,而后骤然放大,整个人瞬间呆愣在了原地,仿佛见了鬼一般。
若说老朱仍然健在,乃是朱允熥“瞒天过海”之举,那这马皇后为何也会在此处?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陈迪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死机了一般,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马……马……马皇后?”陈迪下意识地再度磕头,颤声道:“臣拜见皇后娘娘!”
然而,话一出口,他便猛然惊觉不对。皇后娘娘早已仙逝,又怎会在此处?
陈迪伸手指着尚星瑜,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旋即,他又猛地转了语气,厉声道:“哪里来的妖女?竟敢冒充马皇后,蛊惑陛下?该当何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