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马,一匹匹素衣白帽的驿卒所乘的驿马,从临安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驿马所过之处,以临安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蔓延了一片的白。
天下缟素。
天子驾崩了,禁止一切娱乐二十七天,举国戴孝三日。
当来自高丽的那条大船抵达澉浦码头的时候,金玉贞立刻就发现了这一点。
毕竟人们穿的原本都是五颜六色的服饰,如今举目望去,码头上却是一片素色。
唯黑、唯白。
女子们腰系白练,就连发髻上的珠也只有白色。
男子们的帽子全都换成了白色或黑色。
“这是……”
金玉贞一见如此情形,便知道宋国出了大事。
这是在服国丧!
服国丧的话,那么死的不是国主就是国母。
这是大宋的太皇太后亦或是皇太后,还是皇后出了事?
一时之间,金玉贞竟未想到那位春秋鼎盛的赵瑗官家会死。
泰熙抱着小外甥,本来正逗弄着他的,听说已经到了码头,才快步出来。
见此情形,泰熙也不禁收敛了笑容。
大宋死了谁,当然都与她无关,她也不至于为之悲恸。
实际上,就算是大宋百姓,能为天子的驾崩而悲伤难过的又有几人?
只是这种气氛实在压抑的难受。
王帅本打算在澉浦稍做停留,便马上赶往下一站的,但他听说这是国丧的第二天,便找金玉贞商量了一下。
王帅觉得,不如先在澉浦码头寻一家客栈住下,等国丧期过了,再继续赶路,那样便少了许多麻烦。
金玉贞想了一想,便也同意下来。
她的儿子从杨虽然姓王,却是杨沅的孩子,是金玉贞和杨沅的爱情结晶。
自己身上的掉下来的肉,为人母的自然是最为疼爱。
女人有了孩子,男人也要放到第二位,她的心里眼里,放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从她腹中诞生的那个新生命。
孩子太小的时候,不能长途跋涉。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婴儿夭折率可是很高的,一些后世常见的疾病,在这个年代很容易就要了人的命。
金玉贞又不舍得把孩子交给别人看护,自己飘洋过海去探望她的男人。
所以,她只能强忍相思之苦,苦苦捱了三年。
如今孩子也有两岁半了,这才带着他来到大宋。
她要见她的男人,她的孩子,也该见见他的生身父亲。
金玉贞心有所属之后,倒是不再把王帅当贼看着了。
王帅和金玉贞做了一对名义夫妻后,彼此打掩护、找配合,关系倒是比从前的恶劣好了无数倍。
现在在外人面前,两人俨然就是一对恩爱夫妻。
而私下里,两个人可是真正的“相敬如宾”。
这三年,金玉贞虽不能踏足大宋,但是每半年就是一趟商船往来,关于杨沅的消息,她却是清楚的。
她知道杨沅在都察院呼风唤雨,也知道杨沅去了门下省,高居谏议大夫,还知道杨沅成为了潼川路安抚使。
小妹泰熙曾好奇地问她:“姐,那个杨沅统管川中和利中,那是很大的官儿吧?相当于咱们的安东府和晋州牧那么大吗?”
金玉贞告诉她:“杨沅管辖的地盘儿啊,跟我们整个高丽国差不多。他治下的人口,比我们高丽国还多。”
泰熙张大了小小的嘴巴,差点儿惊到下巴脱臼。
她一直都知道姐姐和姐夫同大宋国一个姓杨的大官儿有生意往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宋国大官的原因,金家和王家这几年实力越来越强。
可是她并不清楚那个宋国大官究竟有多大,现在听了姐姐这个简单的比喻,她才明白。
因此,已经缠绵病榻,开始逐步向儿孙移交权力的金老太公,同他最为倚重的长孙女金玉贞密议了近一个时辰,找到她,试探地询问是否愿意嫁去宋国时,她犹豫了。
杨沅曾经在金家做过客,不过那时她还小,玩心更重,现在已经模糊了杨沅的印象,只记得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一个很好看的男人,又是和高丽国王一样大权在握的男人,哪怕是侧室,那和侧妃有什么区别?
她并不觉得辱没了自己,但是也不知道是因为少女的羞涩,还是嫁去远方的莫名恐慌,她犹豫良久,给了姐姐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姐,反正你和姐夫要去宋国见他谈生意,那……那你就说是带我去玩呗,我……我先看看他行不行?
泰熙记得当时姐姐看她的目光很古怪,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最终,她同意了。
但是,在那一船的商货中,隐藏了一份可以充作嫁妆的财货。
她和姐姐约定,如果到时她看上了杨沅,那就顺势提出缔结姻缘。
因为两地相隔太远,势必不可能往复奔波,费个一两年的功夫,再来完成这场联姻。
如果她不喜欢,那么此事提也不提,她随姐姐、姐夫回国。
姐姐点头同意的时候,目中古怪的情绪消失了。
倒像是她有什么紧张在意的、马上就要被人夺走的东西,忽然没有被夺走的放松。
……
杨沅通过眉真,与恭州林家书信往来着。
恭州林凭扬是眉真的舅父,彼此有家书往来再正常不过。
而在这家书之中,隐藏着的就是杨沅与老帅刘锜的沟通交流。
八月下旬的时候,两位抚帅在梁山军秘密会晤了一番。
梁山军不是军营,而是南宋时的地方行政单位。
不过一般以军做为地方行政单位的地方,确实驻扎有军队,以之为军事要地。
大宋的行政区划按路、军、府、州划分。
不过,军这个单位可大可小。
大军与州府同级,直属于路;
小军与县同级,属于州管辖。
二人密议之后,便各自返回。此次会晤非常轻松,只是考虑到通讯条件的限制,所以二人需要就针对利州的行动,可能出现某种状况时,如何彼此配合,由两位大佬事先进行通气。
这样,即便出现某种状况,事情紧急,通讯联络来不及,双方也能按照预定方案配合行动。
其实哪怕是实力最强的利州西路吴家军,以现在的条件,也不具备谋反的可能。
但是,要制造或者放纵局部的动乱,还是不无可能的。
这也是朝廷慎重的原因。
这江山是大宋的,朝廷是它的拥有者,能避免的破坏,朝廷自然要竭尽所能的避免。
因为这种投鼠忌器的担心,所以才格外慎重。
如果不是因为忌惮这种可能,不管是杨沅还是刘锜,大可以直接一手圣旨,一手虎符,直接弹压。
要么接受朝廷的整顿与整合,要么铁腕镇压、铁血清洗,谁怕你打碎个坛坛罐罐。
二人计议已定,便把整顿利东的计划定在了九月末。
自梁山军分开之后,杨沅和刘锜便一西一东,一个回剑州隆庆府,一个回恭州城。
然而,杨沅几乎是和朝廷驿使前后脚回的府衙。
驿使在前,杨沅在后。
天子驾崩的消息传来,杨沅震惊到无以复加。
赵瑗是如此年轻,杨沅本以为会和赵瑗做一世君臣。
当然,世间不知多少君臣、多少挚友,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未必不会分道扬镳。
但毫无疑问,从仕途上,赵瑗于他,是难得的明君,也是有力支持他改变这个天下的一位明主。
从私人感情上,他也很尊重这位君王。
可是谁能想到,他正摩拳擦掌,打算大干一场,为大宋开疆拓土,为这位年轻有为的皇帝再奉上一份无比荣耀的武功的时候,皇帝竟英年早逝了。
呆愣了很久,杨沅才双手高举,接过了圣旨。
圣旨还是圣旨,以赵瑗官家名义颁布的最后一道旨意,但是颁布它的人,实际上却已不是赵瑗本人了。
想到这里,杨沅也不由得心中一惨,目光变得湿润了。
赵瑗的猝然死亡,对于大宋政局有什么影响,对他的未来又有什么影响,现在是无暇多想的。
杨沅立即召见隆庆府所有军政大员,宣告了皇帝驾崩、新君继位的消息。
随后,杨沅以潼川路经略安抚使和利州中路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的名义,向治下所有官绅军民发布了讣告。
隆庆府官员俱都换上了素帽乌纱黑角带,并在抚帅衙门正堂设了灵堂,为大行皇帝哭丧、吊灵。
……
内记室扶疏阁,刘嫣然、藤原多子、肥玉叶、薛冰欣、冷羽婵也都换了素色衣衫。
没必要在这种小节上出问题,哪怕这是杨府内宅,照理说在这里,哪怕是有些违制的地方,外界也不会有人知道。
刚刚生产不久的刘嫣然和多子,身上有着一种初为人母的成熟娇媚感。
肥玉叶和薛冰欣早就有了孩子,现在的她们,如未嫁之时一样,仍是青春甜美模样。
也不知是不是与杨沅双修的蛰龙功法起的作用。
至于冷羽婵,这位天生的涡轮增压姬,才刚刚有了身孕不久,还看不出什么。
满城娱乐皆止,全体军民,皆为天子戴孝。
人们不可避免地要因为大宋的未来而做出种种揣测与猜议。
杨家的内记室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别人议论,只是对未来本能的关心,她们则不然。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人性使然。不过,晋王殿下摄政,至少五年内,在还政于天子之前,应该不会有大的曲折。”
刘嫣然冷静地分析着。
多子翘着兰指,轻轻拨弄着玉碗所盛的莲子羹,道:“话虽如此,夫君手握重权,已是大宋举足轻重的大臣,朝中的一举一动,掀起的风浪,都难免要波及他,需及早筹谋才是。”
肥玉叶道:“新君年幼,与夫君一向又没什么交集,鹿溪姐姐如今是大长公主,或许可以利用这份关系做些什么。”
薛凉欣摇头:“杨家当家主母,不可能长驻京城的,如果来往频繁,也只能是与后宫来往,恐怕反而会弄巧成拙。”
冷羽婵道:“就算鹿溪姐姐肯,夫君也不屑如此的。夫君与新君的确没什么交集,可也没什么仇怨。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也得是这位新君在做太子时,就有了自己的班底。可是先帝在位才几年?
彼时当今天子年幼,如今也未成年,本就没什么班底的。怕什么?”
肥玉叶道:“夫君以前与新君没交集,如今一直坐镇地方,与新君还是没有交集。
五年后官家亲自执政,与夫君还是亲近不起来。这五年功夫,官家还培养不成自己的班底?”
刘嫣然道:“不过,夫君马上就要剑指大理,掌压利东,随后就要磨刀霍霍,讨伐西夏。
这一桩桩大功,可是在新君在位期间立下的,到时还怕新君不能倚重夫君?”
多子放下羹碗,道:“未雨绸缪还是要做的。这样吧,我们可以在临安开一座会馆。
会馆名为商务,暗中收集朝廷各项事宜消息,每三日往川中一递,确保我们对朝廷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另外,大长公主与皇室来往密切些,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逢年过节,往来礼物,我们要注意用心些。隔个一两年,总要大长公主回京探亲一次才好。”
刘嫣然颔首道:“不错,晋王那边,要保持联络。夫君在临安的同僚知交,亲近的朋友,都不能断了联系。
我也会写信回家里,让刘家多多注意这些。”
刘嫣然五个姐夫一个弟弟,不是文官就是武官。
通过这些人,又不知能笼络到多少亲近人,这份人脉,自然不能浪费了。
冷羽婵想了想,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颊上一对梨涡儿,便漾出了甜蜜的形状。
“几位姐姐,记不记得咱们从临安迁来剑州时,途经鄂州,凤娘丫头缠着要一起跟过来的事儿?”
刘嫣然等几女都把目光看向冷羽婵。
冷羽婵笑吟吟地道:“咱们现在也安顿下来了,是不是可以修书一封,请凤娘来剑州游玩啊?
青棠和阿蛮,挺想她的呢,贝儿又是她的老师……”
刘嫣然蹙了蹙好看的柳眉:“李道将军当时不允许女儿同行,便是不答应女儿为人做小。”
冷羽婵拈起一枚晶莹剔透、甜美多汁的嘉州荔枝,红唇轻启,轻轻咬了一口,笑吟吟地道:
“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