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道余烬 第五十二章 摊牌

雪主领命而去,带着小皇帝的诏令离开别苑。

风雪散去。

红亭变得冷清了不少。

“孤今日至此,其实也无它事,只是想和你聊聊。”

小皇帝望着谢玄衣,叹了一声,诚恳说道:“仁寿宫这些日子没有动静,皇城一片安宁。再过些时日,等南疆荡魔提上日程……孤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你提的那些要求,孤都可以满足,这次随梵音寺使团前去大离,千万小心。”

天下有无数人,想进入大褚皇城。

可对褚因而言,这皇城,却是她最想逃离的地方。

这是全天下最大的牢笼。

她的身家性命,人身自由,全都被圣后握在手中,是生是死,只在圣后一念之间……皇位,龙袍,权势,这些东西都与她无关。

就连好好活着,都是妄想。

想要离开这座牢笼,就需要推翻这面高墙。

现在,她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试着将高墙推倒……接回自己那位具备“正统继承权”的弟弟,便是第一步。

“多谢提醒。”

谢玄衣平静道:“谢某办事,你大可放心。”

褚因轻轻嗯了一声。

她也看了出来,今日这别苑的氛围不太寻常……自家先生显然是和这谢真有话要说。

“既如此,孤便不打扰你们了。”

小皇帝背负双手,缓缓向着长廊那边走去,残留的雪屑飘落在她肩头。

走了数步。

少女眉心的柔软和稚嫩逐渐被风雪化去。

她重新恢复了男相,眉宇间的凌厉与威势也随之散去,待到踏入死士黑鳞卫准备的轿中,那散落的长发已经尽数盘起。

如今的她又成为了大褚国难堪大用的少年皇帝。

褚因离开了这里。

别苑的寒意,被火炉驱逐。

谢玄衣来到了红亭之中,他坐在了陈镜玄的对面,年轻的国师在轻轻吹着热气,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摇曳发青的炉火。

“就这么活着,实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谢玄衣望向褚因离去的方向:“身为皇帝,却连基础的尊严都没有;明明聪慧,却偏偏要扮做**。你说,这天下如此之大,只待在皇城之内,是不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这世上之事,总是如此。”

陈镜玄柔声说道:“月满则亏,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有些时候,总要对命运做出一些让步。褚因生在帝王之家,是极大的幸运,也是极大的不幸。”

“生在帝王之家,哪里是极大的幸运?”

谢玄衣淡淡道:“在她身上,只有不幸,没有幸运。”

“倒也不能这么说。”

陈镜玄笑了笑,无奈说道:“若是推倒这堵高墙,她会站在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世俗顶点。”

“她办得到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推倒圣后,靠一个十岁孩子?”

大褚皇城,谨言慎行。

有些事情,哪怕是说出口,都会招惹晦气。

但谢玄衣不怕晦气。

今日这番密谈,只差把“谋反”二字写在脸上。

“这件事情……有很多人想做。”

陈镜玄抬起头来,轻声说道:“也有很多人都在做。”

海面风平浪静,海底暗流汹涌。

这些人都隐于浪潮之下。

倘若这堵高墙裂开了一条缝隙,那么便会有许多人出上一份力,将这裂缝扒得大一些,再大一些。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谢玄衣直视着陈镜玄双眼。

“再等等。”

小国师微笑说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你应该能感受到吧?这次圣后闭关,在仁寿宫铸下大阵,这些阵纹,正在汲取大褚国运。”

谢玄衣指了指别苑外的皇宫方向,说道:“她距离最终的境界,差得不远了。倘若真到了最后‘登仙’的那一步,即便你集齐再多神仙,也没有用。”

圣后或许已经立在了传说中天人境的绝巅之位。

再往前迈出一步。

就是证道成仙。

这一步,将千年来的无数天骄斩于天堑之下。

想要完成凡俗到真仙的蜕变。

不仅仅需要惊才绝艳的资质,还需要海量的气运。

亓帝败在了这一步。

但圣后……恰好拥有亓帝所不具备的。大褚国比大月国强盛百倍,如今又是气运大世。圣后倘若开启最后的证道,将会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威势,对抗天地大道,一旦到那一步,无论是道门的逍遥子,剑宫的赵纯阳,还是佛门的禅师,都很难阻止了……

“不急。”

陈镜玄依旧淡定。

他顺着谢玄衣所指的方向瞥了眼,旋即收回目光,淡然说道:“想成仙,哪有那么容易?”

“……”

既然陈镜玄这么说了,谢玄衣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知道。

监天者既然敢谋划这场巨大的布局,必定付出了代价,窥见了一角未来。

再问下去,有损陈镜玄阳寿。

……

……

两人坐在红亭之中,谁也没有开口,就这么保持着静默。

但这份静默并不尴尬。

炉火跳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光火映照着陈镜玄的面颊,将小国师苍白的面色照出三分红润,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寂静,或者说……孤独。

自从拜言辛为师,陈镜玄便很少离开皇城。

如今他成为了书楼主人,大褚的未来国师,更是寸步不行。

忽然。

陈镜玄轻轻说道:“其实你说得没错。”

谢玄衣怔了一下。

“这天下如此之大,只待在皇城,的确是个遗憾的事情。”

小国师仰起头来,眼神带着遗憾,缓缓说道:“如果有可能,我其实想出去看看……”

谢玄衣先前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如今看来。

这句话颇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

“只可惜,江山太重,黎民太苦。这天下的命线总要有人牵引。”

陈镜玄喃喃开口:“我能力有限,能替师父承担一时,便承担一时……或许再过些年,我也会有一位得意弟子,然后再过些年,我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皇城,对褚因而言,是一座笼牢。

对陈镜玄而言,又何尝不是?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历代监天者,书楼主人,都选择舍弃自身自由,换取大褚的安定。

再过些日子,国师之位,便要进行更替……

或许要等到南疆荡魔结束?

无论如何,这届国师正位的交替,已经没了任何悬念。

整个大褚皇城都知晓,陈镜玄乃是执掌实权的新任国师,只等一个良辰吉日,言辛便可以卸下这延续百年之久的“重担”。

如今老国师已经闲居鲤阁,几乎不问世事。

“何必把重担尽数挑在一肩之上……”

谢玄衣下意识开口,而后顿住。

这其实是一句很不负责任的话。

他是很潇洒。

十年前,负剑而行,去往天下四方。

纯阳师尊替他揽下了绝大多数的烂摊子……

他之所以可以肆意妄为,便是因为背后有赵纯阳这么一位好师父。

天下很大。

总要有人站起来。

而身为书楼监天者的陈镜玄,便是这么一个人。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位挑担人?

谢玄衣回想当年那些意气之争,常常感到愧疚。

倘若自己早些时候明白,摘下剑魁之后,他未来会是莲花峰主,会是大穗剑宫新任掌教,那么他还会结下那么多仇家么?

念及至此。

谢玄衣轻叹道:“你的日子,比大多数人想得还要难。”

国师不好当。

“……都一样。”

陈镜玄也下意识给了一句回应。

这并不是一句好回复。

向来深思熟虑的小国师,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放在其他时候,其他地方,面对其他人,他怎么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

只是如今别苑红亭,只有两人独处。

这段时日。

又早已卸下了防备。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我的意思是……”

陈镜玄反应很快,连忙解释道:“这些年,漂泊在外,作为谢玄衣的弟子,一定吃了很多苦……”

“有些事情……”

“我知道你知道。”

“你也知道我知道。”

谢玄衣看着眼前的小国师。

他笑了笑:“既然如此,何必弄得如此复杂?”

嘶啦。

红亭里响起了很轻的一道裂声,谢玄衣伸出手掌,缓慢将面具撕开一条缝隙,他摘下了陈镜玄赠给自己的众生相,选择以真实面容,来面对自己这位神交多年的挚友。

陈镜玄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红亭外残留堆落在地的霜雪,被风卷得飞了起来,落在他肩头,也落在谢玄衣的发梢。

残雪翻飞,围绕着这张风采卓然的年轻面孔。

与玉珠镇刚刚新生那会不同。

如今的谢玄衣,晋升洞天圆满,参悟生灭两条道则,他的眼中已没了病态,神色也不再苍白。

这张面孔,比起当年,要更加凌厉,也要更加稳重。

“你……”

陈镜玄神色震撼。

过了片刻,他深吸口气,将神色缓缓平复下来,眼中出现了些许无奈:“既然你知我知,又何必真容相见?”

“还记得我先前说的话吗?”

“就这么活着,实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谢玄衣淡淡道:“就连褚因都可以在这里卸下伪装……我却还要带着众生相,连和你说话,都要掂量考量……”

陈镜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的?

谢玄衣不清楚。

或许以陈镜玄的智慧,早在青州乱变之时,便觉察到了不对。

不过。

小国师从未说过什么。

他给了自己最大程度的尊重。

如意令,众生相,陈府,春风野草,以及书楼暗子的身份……

从陈镜玄手中递出的每一样物件,都是沉甸甸的。

名义上,是交给挚友之后。

实际上,小国师为自己操碎了心。

“……呵。”

陈镜玄**眉心,不由轻轻笑了一声。

他回想着先前的对话,这世上有些时候的确存在着一些有趣的巧合。

一句话,对应着三个人的处境。

今日。

他和谢玄衣在红亭相见。

他摊牌了。

谢玄衣也摊牌了。

一个想要推倒圣后,以国师之名,行逆臣之事,在大褚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炽烈浪潮。

另外一个,则是刺杀前朝皇帝的重罪之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看起来行事风格完全不同的人,其实是一路人。

“玄衣兄。”

陈镜玄神色复杂,已经极少有事情,能让他出现震撼之色了。

他坦诚说道:“我本以为,如今日这般的相见,要等很久……”

“如果一切都按照你所想的发展。”

谢玄衣自嘲一笑,道:“那么你再听到我的消息,那么大概是第二次北海剿杀。”

“不……”

陈镜玄摇了摇头:“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上演第二次。”

十年前。

他能力尚且弱小。

北海剿杀发生得太突然,他被困在皇城,哪里也去不了,什么都帮不上。

可这一次,则不一样了。

他不会让谢玄衣“孤立无援”,再次陷入必死境地。

“这话说的……”

谢玄衣心头一暖,他轻吸一口气,下意识挺直脊梁,平静说道:“我也不会让这种事情上演第二次。”

要想修行,需先修心。

选择与陈镜玄坦诚相见之后,谢玄衣此刻心湖澄澈,犹如明镜。

悬于心湖之上的一线阴霾,就此抹去。

藏藏躲躲,拐弯抹角。

这不是他的道。

“离开这里之后,你还是要戴好‘众生相’。”

陈镜玄深吸一口气,认真叮嘱:“玄衣兄,我知晓你剑心通明,进境飞快,如今已是洞天无敌,随时可入阴神之境……但有些事情,不是阴神能够解决的。即便你完成了晋升,也很难处理那些麻烦。”

“我知道。”

谢玄衣点了点头,沉声开口:“接下来的使团东游,我会想办法完成晋升……即便你以方圆坊大坊主的身份,替我遮掩了‘转世’,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很清楚。

时间越长,怀疑的人越多。

自己的身份,总有一天,要昭告天下。

到那一天。

会有无数麻烦找上门来。

“不错。”

陈镜玄好奇问道:“玄衣兄,如今知晓你真身的人,一共有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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