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衙门的烛火摇曳,韩缜盯着案头堆积的奏疏,揉了揉眉心。
神宗殡天,高太后擢升他为中书侍郎时,他还以为是重回权力中枢的征兆,如今才知是困局。
案头堆着三份弹章——两份旧党骂他“**遗毒”,一份**斥他“首鼠两端”。
王珪与蔡确被贬岭南后,他这枚高太后用来制衡权臣的棋子,终究成了死棋。
“父亲。”韩宗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杨柄牵的线,成了。”
韩缜微微露出笑容,官场上的事情有起有落,倒是正常,只要家族依然昌盛,那以后的机会还有的是!
是夜,城南别院的暗室飘着龙涎香,韩缜一身素袍,微微闭眼养神,听着外室传进来的声音,声音经过暗中埋设的铜管传递,显得尤为清晰。
“苏尚书肯来,是给晚辈天大的面子。”这是长子韩宗恕的声音。
另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韩兄这可是不对了,韩侍郎乃是三朝元老,资历更是朝廷之中最深者之一,乃是某的前辈,按这个算来,咱们以同辈相处,已经是某占你的便宜了。”
这个声音自然便是苏允了。
此时另一个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应该就是那杨柄了,只听得杨柄笑道:“好了好了,你们别这般见外,都是我的好朋友,大家都以平辈相处便是了,今晚吃好喝好!”
韩缜听着年轻人谈天说地,倒是不觉得厌烦,因为那苏允说话非常风趣,连他这个老头儿都听得津津有味,如是过了大半个时辰,便听得自己儿子道:“居正,今日托杨兄请你出来,乃是有事相求的。”
只听得苏允笑道:“今日与韩兄一见如故,韩兄有什么事情直接说便是了,若是能办,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韩宗恕喜道:“那我就要厚着脸皮说一说了,其实今日我是想要跟居正讨要一些清明上河园的股份以及店铺的,不过之前与居正没有接触过,因此请杨兄从中牵线,还请居正莫要怪罪杨兄。”
只听得苏允笑道:“杨兄却是早就跟我说过此事了,若是不能给,那我自然不会来,既然来了,便是能给。”
韩宗恕喜道:“那就太谢谢居正了,你放心,该多少钱就多少钱,半分也不会少了工部的,哎呀,居正你这么痛快,这让我都不知道如何才好啊。”
又听得苏允笑了笑,道:“咱们不用那么多的客套话,这样吧,二十分的股份,加上里面的二十间店铺,够了么?”
韩宗恕大喜道:“够了够了!居正,你真是太慷慨了,太慷慨了,以后,你就是我们韩氏的好朋友!”
苏允笑道:“韩兄,今晚韩侍郎来了吧,我想见见令尊。”
“啊?”长子韩宗恕吃了一惊。
暗室之中的韩缜微微笑了笑,起身掸了掸衣衫起身,起身走出暗室,道:“苏尚书果然是料事如神啊。”
苏允笑着起身,朝韩缜拱了拱手,道:“下官见过韩侍郎。”
韩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苏尚书,里面请。”
两人进了静室相对而坐,韩缜不动声色道:“苏尚书好大的手笔。只是老夫如今不过是个空头侍郎,值不得这般厚礼。”
苏允大笑:“韩公何必自谦?当年您助王荆公推行免役法,连司马君实都叹您‘实务无双’。如今朝中暗流涌动,唯有您能制衡……”
“制衡?”韩缜突然打断,“苏尚书莫不是忘了,高太后召老夫回京,乃是为了制衡王珪**。可结果呢?”
苏允不搭韩缜的恶化,直接从怀中掏出契约,随后将其推过书案。
韩缜扫过契约,上面写着:“清明上河园二十分股份,外加二十间店铺。”
落款乃是“工部奉旨督造”的朱批。
苏允道:“这是原始股,加上这店铺,赠与韩氏。”
韩缜没有接,反而脸色瞬间闪过一丝犀利,随后又变得无影无踪,缓缓道:“苏尚书,你想要什么?”
原以为自己是猎人,没想到猎物竟然盯上了猎人,这让韩缜内心很是不安。
苏允脸色顿时变得沉重起来道:“哪有什么要求,不过是自保而已。”
韩缜闻言有些诧异,道:“眉山三苏,内外二制,两个翰林,一个中书舍人,追随者更是不知凡几,正是权力在握之时,怎么有自保的说法?”
苏允闻言顿时嗤笑了起来,道:“韩侍郎这话可不实诚,我苏氏是什么情况,您不会看不出来吧?
我子瞻叔父虽然是翰林学士,但身上别无差遣,能够影响的事情又能够多大?
我子由叔父一个中书舍人,除了撰写文书,又能够对朝堂什么大的影响?
至于我这翰林学士兼工部尚书,工部是什么情况,您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不过一流放所在罢了。
在下为什么这番折腾,不就是想要给自己手上留一点筹码,以及用些微利益换取一些支持而已。
就比如这些东西赠送给韩氏,不为别的,就是希望韩氏能够在一些关键时候稍微伸一下援手,至于别的,我敢提要求,韩侍郎难道就会给?”
韩缜呵呵一笑,道:“小苏学士说某不实诚,某实不实诚不知道,但小苏学士才真是不实诚啊!
翰林学士可跟以前的寄禄官不一样,翰林学士天生就拥有权力,就算是不参与撰写诏书,光是可以对朝政提出谏议、对官员有弹劾之权,便让人不敢轻忽。
更何况大苏学士深得高太后信任,又岂是没有影响力之人?
而小苏学士更是不凡,开封府那边的官员胥吏你都可以调动,工部三衙你说拿回就拿回,你这等影响力,比之宰执还要大,谈什么自保啊!”
苏允听韩缜这么一说,顿时有些乐不可支起来,道:“按照韩侍郎这么说,在下还是权倾朝野呢,那可是了不得啊,枉我还觉得每日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对劲便被人贬谪去地方去呢!嗨!既然如此,那某也不用来讨好你了,那股份以及店铺,也不给韩氏了,就这么着吧,再见了您嘞!”
说着苏允将文书一收,起身就要离去,韩缜顿时急了,赶紧沉声道:“苏尚书,且慢走,请坐!”
苏允回头看向韩缜,道:“能好好说话了么?”
韩缜有些无奈,道:“你这年轻人,这官场的规矩你是半点也不懂啊!……不对,你不是不懂,你这是故意逗老夫是不是?”
苏允回身坐下,亦是有些无奈道:“韩侍郎,在下的诚意够不够?”
韩缜点点头道:“价值百万贯的东西说送就送,诚意自然是够的。”
苏允追问道:“既然我诚意这么足,那韩侍郎有没有诚意?”
韩缜顿时有些无语,道:“这不是谈着么,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不是谈出来的么,你这没有谈几句,便没有耐心了,哪有你这么混官场的?”
苏允摇摇头道:“韩侍郎,在下的确不是很适合官场那一套,否则在西北的时候我就该见好就收,不用压上自己的前途去策划最后那一仗,不然我这次回来可能直接就上枢密使了。
本来吃了这个教训我应该学会些东西,但若是人人都只考虑自己的得失,不考虑大局,那这个国家还能好么?
韩侍郎,今日我愿意将清明上河园拿出来,与我认为可以携手一起为朝廷做一些事情的人来共享,可不是想着来斗心眼的。
我是想要大家暂时放下私心,共同为朝廷做一些事情,因此,若还是你猜我猜的,那跟我的目标是背道而驰了,那就没有必要合作了。”
韩缜对于苏允这般说法,心下亦是有些震动,但毕竟是官场臣服数十年的老油子,哪能轻易被这般左右,点点头道:“所以,老夫问你,你想要什么,什么自保不自保的话就别说了,在你成为侍讲的时候,你最大的危机已经过了。”
苏允见得韩缜这般直接,心下亦是微微有些震动,心道这些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子,果然是直指人心,不过苏允亦是从容应对,道:“我就想问韩侍郎,你觉得接下来朝中局势会如何发展,你可有继续进步的机会?”
韩缜闻言皱了一下眉头道:“你问这个是何意思?”
苏允笑道:“据我推测,接下来六七年的时间里,高太后都会团结一般旧党大臣掌控朝政,以前曾经参与过新法的大臣想要执政是不可能的,我这么个推测韩侍郎认可么?”
韩缜看着苏允道:“认可如何,不认可又如何?”
苏允笑道:“若是不认可,那韩侍郎定然认为自己在高太后执政期间还能够进步,那在下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但是韩侍郎若是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进步的可能,甚至接下来还会被排挤出中枢,那么咱们才有对话的基础。”
“你的意思是,你想要进步,若是我也能进步,那咱们基本没有合作的可能,但若是我已经确定进步不了,那你就可以与我合作,让我推你一把?”
韩缜这般说道。
苏允拊掌笑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就是不知道韩侍郎怎么看?”
韩缜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会,道:“你的推测我大部分是认可的,我在旧党眼中看来是新法余孽,恨不得明天就将我清除出中枢,但你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的岳父就是天下第一号新法余孽,你觉得他们能够让你上去?”
苏允笑道:“这就不用韩侍郎操心了,反正好处你拿了,若我到不了那一步,你自然无须出手,真到了那一步,你也只需要稍微推动一下,但我却是要足感大恩,以后只要我在,韩氏子弟便不愁无人照拂,韩侍郎觉得呢?”
听到韩氏子弟四字,韩缜顿时心下悚然一惊,苏允说是照拂,那是自己出力的情况下,但若是自己不出力,反而阻挠的话,那以后若是苏允在位,那韩氏子弟岂不是要被不断压制?
想一想,此子比自己的幼子还小,若是他记恨上韩氏家族,然后恰巧他以后真上去了,那韩氏家族岂不是要被压上四五十年?
想及至此,韩缜果断下了个决定,与此子只能合作,而不能与之对抗,否则以后便是韩氏的大祸!
韩缜道:“在关键的时候,老夫可以出手推你一把,但你也要知道,老夫在朝中能够说上话的地方可能不多了,现在主政的乃是二吕以及范纯仁,太后若是不发话,你想要再进一步,可没有那么简单。
而且,洛党、朔党也不可能看着你上去的,此间艰难,想来你也是清楚的。”
苏允点点头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其余的我自然会解决。
这契约文书您收下吧,无论如何,这清明上河园有韩氏的一份,可保韩氏数十年繁荣。”
苏允将契约文书放在桌子上,便欲起身离去。
韩缜忽而道:“你这般苦心积虑往上走,是为了重复新法么?”
苏允闻言挑了挑眉毛道:“韩侍郎为何有此问?”
韩缜道:“以你的年纪,根本不用这般着急,慢慢等着便是,等到官家亲政,以我的观察,官家恐怕是要尽复新法的,你蛰伏个六七年,到时候资历上亦是足够,到时候自有你的大展拳脚的余地,何苦这般弄险?”
苏允闻言呵呵一笑道:“韩侍郎,不是我说你们,你们一个个,无论是新法大臣也好,旧党也好,全都围绕着新法争斗不休,在我看来,尽皆是无用功罢了。
新法能够解决一些问题,但对于大宋朝面临的问题根本就是隔靴搔痒,你们斗个死去活来,于这个国家又有何益?呵呵。”
韩缜闻言顿时皱起了眉头,道:“新法固然是有些瑕疵,但已经是针对冗官、冗兵、冗费三个问题的最好方法,怎么就无益呢?”
苏允摇摇头道:“冗官是个小问题,而冗费大多是因为冗兵,冗兵问题不解决,想要解决冗费便是痴人说梦而已,而军队人多,可以裁军么?”
这个问题直接将韩缜给问住了。
(本章完)